银色的绣线在对襟和袖口领口边,都留下了祥云的绣纹,衣袍上的竹叶暗纹,在这一刻,竟是无比地契合了“影竹”二字。
人走进来,似朗朗挺拔的一支竹。
恍惚间,竟觉得眼前好似有竹影摇曳,割碎了天光,洒落在他身上。
缓步而行,他穿过了堂中留出来的夹道,到了默立的顾承谦面前。
于是,那一张先前都没看见的脸,便正正好,对着她们这一面。
长眉墨画,鬓若刀裁。
挺鼻薄唇,偏偏唇角有一点轻微的弧度,不很明显,却立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平易,调和了他过于出色的五官带来的冷清与锋锐。
无比协调,趋于完美!
他浑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好似天成,没有一个地方突兀。
不过是行,还是站,都有一股浑然内敛的温润。
一眼看过去,竟然也不会率先注意他的容貌,反而会他表现出的气度所感染,所征服。
他像是天生的仙神,可并不疏离。
旁人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与他之间的差距,知道他与寻常人完全不一样,却反而生出亲近之心,不会不敢接近。
不多不少,不蔓不枝。
一点误差都没有!
这个度,掐得实在是太准,也太妙了!
那一瞬间,陆锦惜只觉得自己搁在茶盏边沿的手指尖,好似被什么东西舔过一样,猛地一颤。
一种极难言喻的感觉,顺着指尖,爬上她心头。
熟。
这个感觉,她熟啊!
陆锦惜微微眯了眼,眸光在狭长的眼缝里潋滟,拉开的唇角上挂着一点隐约极了的笑意。
原以为是个天衣无缝,翩翩君子。
不曾想……
“千年的老妖,道行不浅,玩得一出好聊斋呀……”
☆、第034章 贺礼与贺礼
这是一声很低很低的呢喃,几乎只有陆锦惜能听到。
也只有她,能明白当中的含义:同类,总是相互能嗅到一点点感觉的。不过,有时候有没有感觉,也看道行深不深了……
眉梢微微挑了挑,陆锦惜的目光,却没有从楼下移开。
这时候,顾觉非已敛去了内心所有的波动,将怒意和质问,都藏到了心底的最深处,只一派平和地躬身下拜。
“不孝子觉非,拜父亲大人安。”
宽大的袖袍,随着他手臂的抬起而举起。
两手交叠在身前,是一个挑不出半点错误的礼。
顾承谦就坐在他面前,受了这一礼。
隔得这么近,他能看见他明显成熟起来的轮廓,如果说当年似乎还有些少年青涩。如今,这一股青涩,就退了个干净。
现在的顾觉非,是一个昂藏的男人。
他比原来更内敛,更温润。
顾承谦曾教了他十几年,在那六年之前,曾当过他二十三年的父亲,对他的一切几乎了如指掌。
所以这样的变化,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可同时浮现在他心上的,竟然是上一次的见面……
也是那二十三年里,最后的一次见面。
那一夜,老太爷去世。
天上下着瓢泼的大雨,他因为接到宫中有紧要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并未能及时回去,见老太爷最后一面。
等他回来的时候,老太爷的身子,都已经冷了。
那个时候,顾觉非就跪在老太爷的床前,没有对他行半个礼,只问他,在宫里忙什么……
一切的决裂,便是从那一句话开始的。
顾承谦至今还无法忘记,顾觉非身上沾着的寒气,脸上笼着的冷霜,还有眼底那近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的反愤怒……
也许,还有失望吧?
只是这一切,在眼前的顾觉非身上,都看不见了。
好似六年前的决裂,不曾发生。
他还是那个对父亲满心孺慕的顾觉非。
顾承谦隐约觉得眼底有些湿润的痕迹,只能眨了眨眼,笑里面,又带着一股难言的复杂意味,只有些哽咽道:“回来就好,赶紧入席吧。”
众人只道父子情浓,反而话少。
谁都看得出来,六年没见,父子间应该多了很多东西,于是都没有说话,更没有对他们这样简单的交流,发表什么意见。
顾觉非闻言,已起了身。
一旁有小厮,连忙将一把椅子,摆到了顾太师的长案边——这是以往太师府的规矩,顾觉非就在这么一个位置上。
隐约间,还是当年的感觉。
顾觉非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就在顾承谦的身边,自然也有人添了杯盏盘碗。
永宁长公主看了这父子两人一眼,当然看出了当中无声涌动着的那一股暗流……
只是,她一个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当下,眼见着影竹楼内的气氛,似乎有些诡异的尴尬,永宁长公主直接摆了摆袖子,笑了起来:“今日也算是有双喜临门了,诸位可都别愣着了。戏台子上的,还不唱戏,这是准备不要今儿的赏钱了吗?”
台上的戏班子众人一听,立时就知道:他们这是撞了大运了!
太师府那一位传说中大公子回来了,可不是大喜事吗?
听着长公主这话的意思,一会儿肯定要封个大的红包啊!
一时之间,众人都喜上眉梢,连连谢过了恩典,这才赶紧地把刚才断了的戏给续上。
“当啷当啷……”
眨眼又是锣鼓齐鸣,笙箫再起。
响板敲打起来更比先前有劲儿了几分,一出《景阳冈》竟然演的是风生水起,一派热闹!
顾承谦喝了一杯酒,酒盏便空了。
一旁放着酒壶。
顾觉非便顺手拎了过来,修长的手指,压着壶盖,慢慢又给斟了七分满,才将酒壶放到了一旁。
那一瞬间,顾承谦眼底险些流出泪来。
他盯着这一盏酒,二十三年的父子情分,又打心底里流淌了过去,让他无法言语……
台上唱的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了。
他只是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只要他悔改,只要他肯悔改,便是他有千般万般的错,他也是愿意原谅的。
伸出手去,他颤颤地端了这一盏酒,到底还是喝了。
旁边的永宁长公主,心底已是微微叹气。
同时,打量的目光,也落在了顾觉非的身上:这六年来,他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呢?也不急,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么想着,永宁长公主思索着近日来朝堂上的局势,又回归到那微醺的状态里,慵慵懒懒。
楼上,陆锦惜的目光,已经在那三个人之间,来回了许多次。
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一个一个的细节,拼凑起来,竟好似比台上那一出《景阳冈》还要精彩上千百倍!
下面已经有不少人,跑过去,借着给顾老太师拜寿的机会,也敬顾觉非。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去了有三拨。
好像顾觉非一出现,整个影竹楼里的中心,便已经有了隐隐的偏移:从顾老太师的身上,朝着顾觉非挪了一点……
这个趋势,虽然不很明显,可落在陆锦惜的眼中,便变得格外有深意。
她看出的东西不少。
第一,父子之间,隔阂颇深;
第二,顾老太师的心肠,似乎不是特别硬。在朝上她不知道,但对顾觉非这个儿子,到底软乎;
第三,永宁长公主深不可测,她知道的,只怕已经不能用“不少”来形容;
第四,在“骗人”,也就是“经营人脉”这一点上,顾觉非是个妖孽。
手指依旧撑着额头,陆锦惜歪着头看着下面,唇边的笑弧已经深了不少。
这个时候,当然也有人上来跟唐氏敬酒:“大公子可算是回来了,也恭喜太师夫人您了,看看太师大人多高兴呀。”
唐氏的面色,隐隐便有些绷不住。
顾觉非并非她亲生,从头到尾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更何况她膝下的两儿一女,几乎时时刻刻活在这一位“长兄”的阴影之中!
即便是顾觉非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顾以渐,即便二十三岁成了举人,眼见着就要参加会试,同样出色得不得了。
可又怎样?
人人提起他,都是“有乃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