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指尖相触, 乍看是一个相握的姿势。杜陵春却觉得公孙琢玉的掌心比那茶盏还烫几分,幸而后者片刻后就收回了手,不至于使场面太过尴尬。
“……”
杜陵春看了公孙琢玉眼, 竭力忽略刚才异样的感受,将茶盏搁在桌上:“你便在东院住下,晚间设宴,带你认识几个人。”
杜陵春能走到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全靠些酒囊饭袋, 门下谋士众多, 其中以宋溪堂与冷无言二者最为得力, 皆是满腹策略的名士。
公孙琢玉闻言怔, 心想杜陵春这是要把自己拉入核心集团吗,心中难免诧异。虽皆是门下人,但也分三教九流,远近亲疏,尤其杜陵春这种身居高位的人。
戳破那层窗户纸,官员谁没有结党营私, 谁没有私收贿赂, 谁没有做过见不得光的?而这些都是需要交给心腹去经手的。倘若遇上心怀鬼胎之人, 被政敌抓住把柄, 动辄便会危极自身, 故而慎之慎。
没看见电视剧里面,主角为了获得反派信任, 往往都需要数十年的潜伏和卖命。像公孙琢玉这种直接空降中心集团的, 还是第个。
公孙琢玉心想杜陵春是不是太过信任自己了,没忍住道:“司公就不怕……”
杜陵春反问:“怕什么?”
公孙琢玉莫名的,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去, 摇头道:“没什么。”
夜间在风来水榭设宴。宋溪堂路行至落月湖旁,恰好遇见冷无言,摸了摸自己蓄不到寸长的小胡子,笑眯眯迎上前道:“冷先生,好巧。”
冷无言是个痨病鬼,面色青瘦,说两句话要咳十声,却满腹经纶,能谋能断,故而被杜陵春收入门下。他瞧见宋溪堂,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嗓子嘶哑:“宋先生。”
宋溪堂与他并行处,边往风来水榭走,边闲话:“也不知这公孙琢玉是何人物,能令司公如此看重,今日总算能见着了。”
他生平没有别的癖好,就喜欢古董字画,对杜陵春那幅从江州带来的《山川风月图》惊为天人,爱不释手。只可惜讨要了几次都没能讨到手,故而心中对公孙琢玉颇有好感。
冷无言咳嗽了两声,意味不明的道:“听闻此人在江州屡破奇案,为民申冤,风评不错。”
言外之意,与他们本不是一路人,莫名其妙投到杜陵春门下,只怕心思不纯。
宋溪堂是聪明人,下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并不在意:“司公素来谨慎,如此做想必自有安排。”
说话间,已经到了宴厅。宋溪堂只见杜陵春坐于正位,下是一名锦袍公子,白衫玉带,端的风骨清正,料想便是那公孙琢玉了。
宋溪堂对杜陵春行礼:“司公见怪,在下来迟了。”
他已然早到半盏茶时间,却没想到杜陵春竟破天荒到的更早,故而请罪。
冷无言也跟着拱手,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公孙琢玉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名心腹谋士。只见他们俱都是三岁出头的年纪。宋溪堂留着黑胡须,身文气。冷无言则形销骨立,三分像鬼,七分像人,看便是病染沉疴之象。
杜陵春挥袖:“无碍,先生请入座。”
语罢对公孙琢玉介绍道:“这是宋溪堂宋先生,那位是冷无言冷先生。”
宋溪堂是聪明人,他落座之时,对着杜陵春拱手道:“敢问司公,这位便是公孙大人了吧?”
公孙琢玉连忙起身:“当不起先生这句大人,唤我琢玉便是。”
他们两个都是心思通达之人,俱都笑意吟吟。
杜陵春心想倒不见公孙琢玉对自己如此亲近,见面仍是一口一个下官,口一个司公的。垂眸饮了口茶,听不出情绪的嗯了声:“公孙琢玉断案无双,将他调入京中,有意补上京兆尹之位,先生以为如何?”
宋溪堂道:“京兆尹主管京畿,乃是要职,若能安排进去,自然是好,只怕严相等人会多加阻拦。”
再则公孙琢玉目前只是知县,跃成为京兆尹,实在有些过快了,除非能立下大功,不然难堵悠悠众口。
杜陵春道:“无碍,前些日子朝堂多名官员被杀,皇上已经下旨,让公孙琢玉协理刑部办案,待他查出真相立了大功,推上去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直沉默着的冷无言忽然出声:“公孙大人会断案?”
公孙琢玉看了过去,不知他为什么如此问:“略懂点微末伎俩。”
冷无言是典型心眼多如筛糠的人物,凡事都要谋划番,若有思的道:“若能做手脚,将祸水引到严复那边,折他几条臂膀,岂不是一举多得。”
公孙琢玉心想冷无言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青鬼面,毒蛇心。不过可惜了,要他查案容易,这做手脚是真的不会,故而没有出声。
冷无言阵咳嗽,抬眼看向公孙琢玉,仿佛能窥透他内心想法:“公孙大人不愿?”
简简单单几个字,落在旁人耳朵里难免多想。尤其杜陵春生性多疑,说不得会以为公孙琢玉有二心。冷无言这是在不着痕迹的挖坑。
宋溪堂搓了搓手,有些担忧。
公孙琢玉竟直截了当的道:“确实不愿。”
冷无言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坦然,下意识看向杜陵春,后者却不见任何愠怒,只淡淡道:“他来是来查案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不来。”
言语中明晃晃的偏袒,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冷无言倒是生平第次猜错了杜陵春的反应。他本以为对方听见公孙琢玉的答,要么阴沉怒,要么暗起疑心,总之不会像现在这般轻轻揭过。
“司公说的是。”
冷无言只能松口,内心却怀疑不减。公孙琢玉行分明与他们不是一路人,贸贸然拉拢过来,万是严复那边派来的细作怎么办?
公孙琢玉其实说完那句话就有点后悔了,万惹了杜陵春不高兴怎么办。抿了口酒,悄悄看向上座,谁料现杜陵春也在看自己,连忙收回了视线,后面一直都没敢再抬头。
酒过三巡,宴会便也散了。
宋溪堂倒是很惊讶的现他和公孙琢玉居然臭味相投……啊不,志同道合,例如两个人都喜欢值钱的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在底下相聊甚欢。
宋溪堂分开的时候还有些不舍:“公孙大人,在下改日定当向你讨教画技,还望不吝赐教。”
公孙琢玉:“哪里哪里,讨教谈不上,互相切磋。”
冷无言经过他身边,阵低咳,礼数周全,让人看不出半分机锋:“公孙大人,在下吹不得风,便先去了。”
公孙琢玉笑脸相迎:“冷先生保重。”
头,却见杜陵春已经转身离去,丫鬟在前面挑着灯,已经走了大半个抄手游廊,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司公,司公!”
杜陵春脚步顿了顿,却未停下,待公孙琢玉追上来,才听不出情绪的问道:“有?”
公孙琢玉敏锐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接过旁丫鬟手里的灯笼,笑了笑:“为司公照灯。”
抄手游廊旁边便是荷花池,在夜色中影影绰约。公孙琢玉手中拿着杆做工精细的琉璃灯,暖黄的烛光将前方的路照得朦朦胧胧,在地上打落一片阴影。
公孙琢玉问:“司公是不是生气了?”
杜陵春心想公孙琢玉方才不还和宋溪堂聊的欢么,这会儿子来找自己做什么。冷冷一拂袖,细长的眉头皱了皱,勾唇反问道:“生什么气。”
公孙琢玉心想你分明就是生气了,低声道:“司公若想扳倒严复,在下当效犬马之劳,只是我愚笨,会查案,却不见得会做手脚,恐坏了司公的大事。”
他以为杜陵春是为了这个生气。
杜陵春眯了眯眼,侧目看向他:“那你确实愚笨。”
公孙琢玉:“……”
qaq他明明辣么聪明。
杜陵春见不得他这幅无辜样子,挥袖示意下人退远,顿了顿才道:“你只管破你的案,查你的真相便罢,旁的不用管,自有来处理。”
在京中行走,必不可少的除了金银权势,还有靠山。公孙琢玉介小小县令,倘若无杜陵春相护,只怕早让人吃的连渣子都不剩了。
公孙琢玉自己也知道这点,心中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只单纯的觉得,有人护着……挺好的……
他看着杜陵春在夜色中的身形,纤细而单薄,不由得离对方近了些,低声道:“谢司公。”
公孙琢玉手中提着灯笼,乍然靠近,像是一团朦胧的光,让身处黑暗中的人难以适应。杜陵春本能躲避,谁料脚下刚好是三道青石台阶,直接踩空了——
“司公当心!”
公孙琢玉眼疾手快攥住了他的手腕,杜陵春在他的搀扶下险险站稳,不免感到些许狼狈,尴尬道:“无。”
这条回廊他走过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了,被绊倒实在丢人。
公孙琢玉原本想松开他,但犹豫瞬,复重新握紧了他的手腕:“天黑路滑,扶着司公吧。”
杜陵春不知为何,竟也没拒绝。隔着衣衫,隐隐能感受到公孙琢玉有力的指尖,还有滚烫的掌心。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随口问道:“你叫琢玉?”
公孙琢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嗯,父亲说,君子如玉,先琢之,后成器,故而取名琢玉。”
杜陵春嗯了声,没再说话,片刻后,忽然道:“你送的那幅画……”
公孙琢玉下意识抬头:“画?怎么了?”
杜陵春抿唇:“为何不亮了?”
那画白天是红日照山川,夜间便是月升映江河,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原本会光的地方却逐渐弱了下去。
公孙琢玉恍然:“司公将画拿出来,时常照照太阳,便会重新亮起来的。”
那种荧石本身是不光的,只是具有磷光特性,在得到阳光照射后才会被激,以只能持续一段时间。
杜陵春闻言,微微松了口气,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已经走到了卧房,慢半拍顿住了脚步。
公孙琢玉有些不受控制,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下杜陵春的手腕,只觉纤细异常,仿佛稍用些力就会折断似的,低声道:“司公,早些歇息。”
莫名的,有些不舍得放开这只手。
而杜陵春仿佛察觉到什么,心跳莫名漏了拍,随后加速跳动,险些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在黑夜中看向公孙琢玉,喉间紧,半晌才语调生硬的嗯了声:“知道了。”
然后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微凉的袖袍在指尖水似的缓缓倾泻抽离,只留下些许余温。公孙琢玉慢半拍的收回手,看了杜陵春一眼:“那……下官就先房了。”
杜陵春:“吧,明日带你去刑部。”
月上中天,皎洁如玉。
因为这起连环杀人案牵扯甚广,受害官员的尸体都还保存在冰室中尚未下葬,按理说没有特批是不得入内的,但杜陵春要看,却也无人敢拦。
看守冰室的是一名五岁许的老者,他用钥匙打开了门,指着里面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道:“都在这里面了,大人可不要待久,容易得风寒。”
公孙琢玉率先步入冰室,周身立即被冷气侵蚀,好在习过武,倒也受得住。他掀开第一具尸体上的白布,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董千里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不由得出声问道:“他的脸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