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
冬夜凄苦,眼见着绿安在望,饥寒已极的两人便谋算着,想进入到绿安城中,找寻一处安歇的处所,求一段温暖。
两人身无余财,也无其他的好处,凭借的仅是杨田氏一副身子。
为方便行事,便由杨田氏装扮起来,坐在路边,勾搭行人,而那人肉车轮,则躲在暗处,只待路人被女色所惑,应允了居住一晚的恳求,那贼汉子再行现身,以遂了二人的谋划。
自己倒霉,偏偏撞上了这对贼公贼婆。
初时,杨田氏是想通过亲近自己,进入到绿安,一番亲人般的热络言语,包括那个面饼,都只是在尽力的敲住跟脚,但是看到了猎获之后,觉察出自己可能知晓一处猎物丰厚的所在,贼婆子便就改了主意,喊出了人肉车轮,想要逼出兽道的秘密,从此富贵发达起来。
两人的一番作为,虽然令人恨恼,不过,终究还有所底线。
而且,听妇人呼唤时候的言辞,貌似这人肉车轮还是一个富户的出身,寻常人家的,可不敢自称员外的。
想想也是可怜。
战乱之下,原本过着富足生活的一对男女,只能离了故土,丢了过往的富贵,在堪堪逃了性命的恓惶中,没了旧日的饱暖,变成连一口寻常吃食也成了奢望的可怜人。
到了现下,没有气力的两个,只能做了一对骗子和劫掠幼小的贼人。
虽然因为杨田氏的欺骗,轩辕承烈心中失落已极,但是他并未生出太多的恼恨,相反,内心中,却满是同情。
说起来,轩辕承烈虽然生在杀伐为业的武侯世家,但是自小却没见过父系的长辈,母家的亲眷,更是因为母亲亡故父亲被逐这一番变故,断绝了来往,自小就没有了狠恶心肠的教诲。
至于慈母茗娘,自小受了许多的苦楚,长成了一份逆来顺受的绵软性子,为人也善良得一塌糊涂,日里夜里,给轩辕承烈灌输的,尽是要与人为善,要扶困救难那样的训导。
年幼时,家中富足,慈母茗娘常带着轩辕承烈给逃难的难民施舍粥饭,期间,也刻意的让一些流民讲述在路途中的艰苦,让他知晓那些困境中人的凄凉境遇。
及至后来,即便困顿的时日,茗娘也尽力周济眼见的贫困,轩辕承烈八岁那年,一个行乞的流民饿昏在他家门口,听了随行的那流民幼子的嚎哭声,尽管当时家中只有半碗小米,茗娘还是熬煮了米粥给流民灌下。
耳濡目染之下,轩辕承烈的心性自幼就良善的很,不但见不得他人受困,也没有欺凌弱小的狠厉心思。
入到了学堂,日日又饱受了忠孝礼仪信、温良恭俭让的教诲,更是让他养成了不肯与人结怨的性情。
在学堂中,宁愿受了委屈,也不与人厮斗,有茗娘时时教诲的原因,有生怕自家如七岁时惹下破家祸事那般的担忧,更是害怕自家伤了同龄,令其皮肉受了疼痛。
更何况,杨田氏发作之前,还送给轩辕承烈半块面饼,尽管是放置了许久的干硬的一块,那女人送出时也是另有所图,但也让轩辕承烈心里生出了一份亏欠。算了,若是这二人肯听从自己的劝说,就用一只野鸡还了半块面饼的情分,从此两不相欠就是。
左右不过只是想从自己这里探听了兽道的消息,尽管现下抓了自己的领口,用言语恫吓,但是行动中,既未曾伤害自己,更未曾在背后暗下黑手,擒拿住后自己,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一对狠不下心肠的良善人,只是因为生计所困,走了歪路,这样的人,给他们一条生路,也不为过。
轩辕承烈暗自打定了主意。
“你还是说了兽道的所在为好,莫要让爷爷我再吩咐二遍……”
人肉车轮却不领情,依旧凶恶着面孔,抓住了轩辕承烈的领口,扯向了自己。
人肉车轮如此模样,轩辕承烈知道,不使出厉害手段,是不会轻易了结了眼前的麻烦。
打架倒不怕,甚至还有些渴望。
六年前,风不破入到轩辕承烈家中,因为他的武侯子弟身份,亲近起来以后,出于日后上阵厮杀时保住性命的考虑,便将一身在军营中学来的武艺尽皆传授给他,刀法枪术,弓弩射艺,就连早年在军中习练过的斥候本领,也都倾囊相授。
只可惜,家中没有银钱,购买不了马匹,否则,就连骑兵功夫也不会放过了。
如此一来,轩辕承烈虽然早年间因为没有经过母乳的喂养,长身体的七岁以后又少了营养,身材长得矮小,但是却不是眼见的那般羸弱,不仅弓弩射艺足以抵得过许多军中的精锐老卒,就是拳脚上的功夫,也能与一个习练过粗浅武艺的军卒拼个旗鼓相当。
只是,茗娘的天性太过善良,从不允许他用学来的武艺与同窗们厮斗,即便是风不破,也时常约束着他,告诫他,传下这一身武艺并不是为了私下里的好勇斗狠,而是为了他从军以后与敌手的搏杀。
这样,除了李明德,因为曾在救他的时候几拳打死了一条吃过人肉的黄狗,知道轩辕承烈身上的本领不容小觑,其他的同窗压根就毫不知情。
及至现在,就连轩辕承烈自己也不知道身上的功夫到底有多厉害。
现下有了验证的机会,也有了验证的理由,便不想放过了。
也不言语,轩辕承烈左手一落,手中举着的火把就挥向了弯嘴瞪眼扮着凶相的面孔。
人肉车轮可没提防轩辕承烈会将火把当做了武器,一张圆脸还是直直向前探着,做着恫吓模样。
火把阻隔到了两张面孔之间,轩辕承烈早就有了提防,一团灼热下落之际,面孔身子急急后仰,而人肉车轮却惨了,伴着毛发被烧燎的细碎声响,一股子浓浓的焦糊味道陡然窜起。
人肉车轮的痛嚎中,由慌乱回归于安静的小馋虫,也寻到了发动的机会。
由遮掩的衣襟下挤出了脑袋,略略一扫,就锁住了目标,两条后腿在轩辕承烈胸腹上用力一蹬,一副小巧身子径直跳跃到了人肉车轮身上,四爪飞舞,几下攀援,轩辕承烈还在因身上突然落下的力道惊愕时,小馋虫已经咬紧了腮边堆叠的一块皮肉。
借着撕咬拽扯的助力,四只小爪更是胡乱舞动着,在一张松散面皮和脖颈上留下十数条抓挠的血痕。
人肉车轮的员外巾跌落了,眉毛燎没了半撇,两寸多长的山羊胡子只余下不足一指,唇上的更甚,左边一撇还剩下冒烟的半截,右边的则干脆没了踪影。
凄厉的长串痛叫中,人肉车轮撇了半截战刀,双手抓住了正在撕咬的小馋虫,欲要扯拽下来。
可惜,那精灵小兽寻不到腿脚间的借力之处,不肯就此松脱了唯一一处助力,愈发咬的紧实。
人肉车轮一番动作,更似在抓着小馋虫在撕拽着自家的面皮,疼痛中,只好泄了气力,把一双手护住了腮上已经破裂的皮肉,遮挡了抓挠,一副可怜情状,全没了威吓时的凶残模样。
“竖子,敢伤我相公……”
杨田氏明显是着急起来,呼喝着庄户妇人不一样的文气言语,持着猎叉,直直的刺向轩辕承烈。
杨田氏的姿势看着怕人,可是猎叉抓握的极紧,手肘也僵直,根本就是使不出变化的笨拙模样,一串奔行的脚步,尽是轻软虚浮。
是个不会武艺的。
轩辕承烈心头大定,身形闪动,避让过叉头,右手抓紧前段的叉柄,手中火把连连摆动。
只是天性中的善良,让他不肯损伤了杨田氏颜面,丧了她的活命本钱,不敢直接扫向脸上,一支火把仅是着握住猎叉的手上。
饶是如此,三两下后,杨田氏也被逼得撇了猎叉,连连后退。
“馋虫,回来……”
猎叉在手,有了依靠,轩辕承烈心中愈发安定起来。
虽然为没了施展拳脚的机会而暗自遗憾,但是见已经掌控了局势,轩辕承烈不愿再对两个落难之人痛下杀手,举着火把,一条右臂抓紧了猎叉,伸直了,指向杨田氏,向着正把一场厮斗变成撒欢的小馋虫呼叫道。
在山中,闲极无聊的时候,轩辕承烈为了教训小馋虫,可是很费了一份心力,小馋虫是呼叫,馋虫是喝止,这几日下来,小家伙倒是听得明白,也记得清楚。
听了呼喝,虽然有些不舍,但是那精灵小兽还是停住了撕咬,四只小爪在人肉车轮的脸上脖间一撑,翻身轻盈落地,奔转回来之后,把轩辕承烈做了大树的主干,三窜两爬,轻捷攀到肩头,蹲据之后,抻直起脖颈,仰天叫出一段嘶吼,一副模样,说不清是得胜将军般的嚣张,还是为没咬下一块皮肉而在恨恼。
只是,人肉车轮脖子脸上,除了撕咬出翻卷了肉皮的伤口,一片抓挠破的稀烂之外,又多了几条血痕。
“烈哥儿,好弟弟,饶命姐姐的性命吧……”
没了吓人的依仗,自家依靠的人肉车轮也落到下风,捂着脸面萎顿在地,全身气力都用到了痛叫的哀嚎上,杨田氏该是见没了拼杀的本钱,绝了取胜的希望,双膝一弯,跪到了地上,变作了一堆绵软。
“莫要叫我烈哥儿,你不配……”
“是,是不配,是姐姐我辜负了你的好意……”
“也别提什么姐姐弟弟,我们的缘分,在你夺了我的猎叉开始,就已经断了……”
口里言说着,轩辕承烈心中伤感起来,十几息之前,自己还在为得了一个亲近姐姐而欣喜,而现下……
“我本就没有存着取你二人性命的心思,何来饶命之说……”
虽然心中被欺骗的恨恼还未消散,但是看着杨田氏的模样,再想想两人分食面饼前后的亲热,一份柔软还是悄然升起,迅速的蔓延到了轩辕承烈的全身。
冷着面孔,寒着声音,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听你几番言语,不是寻常人家那样的粗俗,该是读过诗书,通晓文墨的,怎么会知道兽道的传闻……”
“不敢言称通晓文墨,略知一二而已……”
“我家祖上原本是猎户的出身,侥幸,家父在庆德二十二年的秀才,后蒙宣州知州宋瑜德宋大人垂青,授了宣州工曹的差事,妾身幼时受家父教诲,故而,粗通文墨,也由他的口中,知晓了兽道的存在……”
“你父亲还是朝廷官吏,你却行了盗贼骗子之事,如此言行,日后,见到你的父亲,你可有脸面……”
“我们总要活着啊……”
原本杨田氏娓娓的述说中,面上已经生出了羞惭,脑袋也低垂了下去。
可是闻听了轩辕承烈的责问,态度立时激烈起来,见了杀父仇人一般,吼叫着,声音很大,吵架一般。
“你身在大赵,虽然日子艰难,但总归还是有活着的本钱,我们呢,哪里有什么活着的资本……”
“男人或者被抓做了奴军,替那些斡图达鲁人挡刀遮箭,或者是做了奴隶,一年的操劳,却连自己都养不活……”
“年景不好,大赵这边总还能开仓放粮,给人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在那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说道,除了给那些斡狗子供奉,其他的,由着你自生自灭……”
“男人已经没了活路,女人更不用说,白日里为奴为婢,夜里还要由着那些禽兽糟践……”
“那些畜生压根就没有把汉人当人看的,晚间喝醉了酒,随意推开一家房门,便就将那家的妇人当做了玩物,随兴的折腾,男人莫说言语,就是面上稍稍流露出些不满,拔刀就取了性命……”
“倬州城破,知府田云山家的三个女儿,就是被糟践死的,死时,身上连件小衣都没穿着,他家的家仆不忍心,寻了块烂布遮盖了,回头,就被那些畜生逼着与那死去的可怜行着污浊之事,仆人不肯,就被割了男人的本钱,吊到了城墙上,活活流血流死了……”
“我们从北地南逃,本来就身无分文,一路乞讨,可是这乱世,有几个能吃饱的,有几个还肯拿出自家的粮食接济的,男人有气力,还可以抢掠劫夺,我们这等妇人,除了一副身子,再哪里有什么本钱……”
“南逃路上,莫说野菜草根,就是死人的尸首,也没有一具囫囵个的,人走着走着,就跌倒了,倒下去就没了爬起的机会,不是不想爬起来,是周围的人根本不给爬起来的机会……”
“人将将倒地,周围的人就蜂拥而上,没有刀子,就用破碗的瓷片,用石头,生生从那人的身上割下了皮肉,实在没有器物的,就直接扑上去啃咬……”
“许多这样死去的人,不是累死的,也不是饿死的,而是被一起逃难的吃了的……”
“那些带着孩子的,更是可怜,白日逃难,疲累已极,但是到了晚间,还不敢歇息,生怕睡着了的时候,自家的孩子被人偷走吃了……”
“这一路上,仅是因此而疯掉的妇人,妾身见到,也不下十几二十余个……”
“更有狠心的父母,为了自己活命,将自家的孩儿也给煮了……”
“妾身夫妻原本也算是富贵人家的,我家相公还有秀才的功名,可是这乱世之中,最不中用的就是书生,抢夺,没有那个胆气,也没有那份气力,时时还要小心着被人杀掉吃了……”
“上次进食还是五日之前,在镇虏关的妓寨外,捡到了一个军将吃剩的包子,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却是由我二人分食了……”
“那你吃过人么……”
一阵冷寒,手上,燃烧的火把,原本还烘烤着半边面皮阵阵发烫,可是随着杨田氏的发泄,变得毫无知觉。
知道流民艰难,但是,轩辕承烈委实没有想到,流民的日子竟是艰难如是。
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了活命,竟是将同类当做了食物,而他们自己,也不知何时成了他人口中的嚼食。
平素里,见到那些乞讨的难民在城中乞讨,已经不忍目睹,没想到,那些男女的凄凉背后,还有着更多的凄惨。
这世道,当真不是活人的世道。
叹了一口气,松软了腔调,问道。
尽管他不知道问出这个问题的目的,问过以后,自己该如何处置。
“吃过,否则,如何能活到现在……”
“杀人了么……”
“没有,换来的……”
“拿什么换的……”
“还有什么,就是我这身子呗,这一路活下来,全靠着我这一身皮肉……”
杨田氏应是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回答的倒是爽快。
该是发泄过后,没了心气,杨田氏的面色沉静了许多,身子也松软起来,不似最初跪倒时那般的僵硬。
“可是现下只有你们夫妻二人,给你食物的那个呢,莫不是让你们害了……”
“没有……”
“那人原是赵军中的军将,好像还是个小军官,他自己说是在赵军中任着翼佐领的职衔,但是言语中却不像,该是小很多,估计也就是队正一类的军职……”
“我们结伴南逃,原本还算相谐,可是后来,因为那人面上的凶气,逃民们都纷纷躲避了我们,至到宣州之前,实在抓不到可吃的人了,那人就与我商量,欲要吃了我家相公,妾身虽然存了活命的心思,但要我吃了自家相公,心中还是不忍,没有办法,我们二人商量以后,便趁着那人睡着了,偷偷跑掉了……”
“最后问你一句,要老老实实回答,若不然,或是送官法办,或是就此了结了你们二人性命,尽是遂着我的心意,若是不信,你就尽管试试……”
带着对初见时那份浓厚亲情的最后一点期望,轩辕承烈问道,
“你们夺了我的猎获,知道兽道的所在之后,要如何处置我,要杀了我么……”
“那哪里敢,小妇人时至今日,连一只鸡的性命都没害过,你看看我这双手,哪里是做过粗重活计的样貌……”
原本萎靡的杨田氏闻听此言,忽然亮了眼睛,一张面孔昂扬起来,言语中更是肯切,为了佐证,一双手也伸了过来。
“那我吃的面饼是哪里来的……”
“是去年的腊月里,在宣州制作的,当时一户新贵要制作祭祖的面饼,恰好妾身擅长这手艺,制作以后,剩余的,那新贵便赏给了妾身……”
“那你为什么不吃……”
“保命用的……”
杨田氏的脸上一片凄凉,
“饿极了,要死的时候,那一口面饼就是活命的依靠,哪里敢轻易吃了……”
“那你为什么给我吃了……”
略略算了,那面饼揉搓后的模样,倒是与杨田氏所说的时间吻合,轩辕承烈松缓了口气,问询道。
“一来没有什么亲近你的本钱,若是成年人,妾身倒是可以用身子换了落脚的去处,可是你一个未曾束发的,妾身实在不忍生出那样的念头……”
“二来,若是入到了绿安城中,凭着妾身的样貌,也不难再寻到吃食,那样,这面饼也就没了用处……”
杨田氏坦坦白白,倒是一副言无不尽的感觉。
言语中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轩辕承烈仔细的琢磨过后,更因为杨田氏叙述中讲述的那些凄惨,让他的原本就不坚硬的心肠柔软了下来。
“好吧,暂且信了你们……”
绝品兽道难得,但是对他而言,却没有太多的意义。
作为武侯子弟,束发以后,至多两年,他便要投营从军,这是难以违拗的宿命。
而他的心里,出于善良的天性,既厌烦打生打死的战阵,也对养育他的风不破与茗娘恋栈不舍,便一直欲要寻机离开绿安,隐藏了身份,摆脱了这段宿命。
无论哪种结果,于轩辕承烈而言,绝品兽道也就是一两年的用处。
现在,杨田氏夫妻行止固然可恶,但是总归还是因为难过在身,也是生计所迫,那条兽道对自己的日后并无太多帮助,至少,对摆脱自己从军的宿命没有太多用处,但是对杨田氏二人来说,却是活命的希望。
尽管,眼前额女人曾经欺骗于他,但是心底的那份纯良,还是让轩辕承烈不愿再去计较。
“看在曾经叫过你一声姐姐份上,我便告诉你兽道的所在,只是,日后,有了那样富贵的去处,断不可再伤人性命,也不能再用身子去换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