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不是去做宣王妃的,是去送死的。
赵可英的父亲名赵景,是太后亲生子,却是先帝遗腹子,先帝驾崩三个月后他才出生,彼时他的庶出大哥赵暲已继位登基。所以他虽然是先帝唯一的嫡出皇子,却只做了宣王,没有机会登上帝位。赵景体肥,人又蠢笨,死的又早,偏偏遗下的儿子赵可英俊美文秀,聪慧过人,太后一向爱若珍宝,宣王太妃于氏更是拿他当心肝宝贝,这可是举国皆知的。
不独太后和宣王太妃宠爱逾恒,因为赵可英的出身,就连皇帝赵暲也是让他三分的。认真说起来,如果赵景早出生几个月,这皇帝的位子就应该是赵可英的了。
赵可英十六岁那年,忽然生了很严重的怪病,奄奄一息,太后和宣王太妃哭天抢地,皇帝也坐不住了,下令召集所有的太医和名医、悬壶济世的高人,但是没有用,任是什么样的杏林高手,哪怕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对着赵可英的怪病也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当皇帝盛怒之下连斩十名御医赵可英的病情依旧毫无起色之后,所有的人都觉得赵可英这是没救了,不可能再活下来了。
太后和皇帝就是在这个时候为赵可英选妃的。
太后和宣王太妃是姑侄之亲,太后只有赵可英这一个亲孙子,宣王太妃只有赵可英这一个亲生儿子,姑侄二人哀痛之下,决定为赵可英选一位世家女子为妃,生时和他成婚,死后和他同葬,以免他到阴间孤单寂寞,无人陪伴。也就是说,赵可英的王妃,是要陪他同死的。
云倾得知太后和皇帝选中了自己,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惊慌失措,泪落如雨。
她扑到杜氏怀里痛哭,“大伯母,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杜氏自幼将她抚养长大的,见她凄楚可怜,心中也是惨然,低声喟叹,“六姐儿,苦命的孩子,太后并不是要随随便便挑选一位世家女子,而是要为宣王挑选一位绝色佳人,才配得上到阴间陪伴他啊……”说到这里,杜氏掩面转头,不忍心再看云倾,“六姐儿,你太美了,只怪你生的实在太美了,才会被太后选中啊!”
“太美了,怪我生的太美了……”云倾喃喃低语,痴痴坐到了地上。
旁边立着块玻璃镜,清晰映出了她的身影。
“太美了……”云倾失神看着镜中身影,数滴眼泪自腮边流下,滴到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上。
好吧,怪她生得太美了,所有这一切都怪她生得太美了,所以才会被太后看上,要嫁给奄奄一息的宣王,不只一过门就会成为寡妇,还要陪他同死。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云倾认命了。
她擦干眼泪,答应嫁给赵可英。
杜氏露出满意的笑容。
云倾虽然同意出嫁,但她当时毕竟是个年方十四岁的小姑娘,明知嫁过去是要殉葬的,不知会是如何死法,心生恐惧,所以暗中重金求了剧毒之药偷偷带在身边,“若宣王过世,我服毒自尽便是。若要别人动手,我岂不是更加痛苦?
新婚之夜,赵可英才行完礼回到房里便昏晕过去了,云倾以为他死了,忙取出随身携带的绿色药瓶,想仰药自尽。谁知赵可英醒了,把云倾的药瓶抢了过去,一饮而尽。
原来赵可英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云倾随身携带的毒-药以毒攻毒,竟阴差阳错令他绝处逢生。经名医圣手悉心治疗之后,重又成为一名翩翩少年。
“云六姑娘,是你救了本王的性命,本王定有重谢。”植满奇花异卉的花圃旁,他折下一枝鲜艳可爱、娇美无匹的名贵山茶花替她簪在鬓边,浅浅笑着,语气异常温柔。
云倾脸微红,螓首低垂,低声向他道谢。
风在吹,花在笑,一切都是这么的和谐美好。
赵可英病愈之后,云倾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苦尽甘来,但是太后却以“上回是冲喜,婚礼太简慢了”为借口,命她回到云府,等候宣王重新迎娶。
云倾坐着八抬大轿回了云府,一路之上听到行人议论纷纷,“还别说,这位云府六小姐虽然是位父母双亡的孤女,运气却好得很呢!以她这样的身份,居然被太后娘娘郑重其事的聘为宣王妃,下个月就要正式举行婚礼了啊,让人做梦也想不到!”“就是就是,运气太好了!想当初她被太后娘娘选中时,没人不替她惋惜,没人不可怜她啊。当时宣王殿下可是命在垂危,奄奄一息,选妃不过是替他冲喜。若是冲喜也救不回来,这位云六小姐可要追随宣王殿下一起去阴曹地府,要殉葬的啊。谁知她洪福齐天,她冲喜嫁过去之后,宣王殿下竟真的好了!太后大喜,说冲喜那次婚礼简慢了,命她回到云府重新迎娶,务必要风风光光的的!”“所以这位云六小姐就这么成了宣王妃,太后娘娘还这么看重她?也算因祸得福了啊。”“是啊,因祸得福,有福气,有福气。”言词之中,满是艳羡之意。
众人口中“因祸得福”“有福气”的云六小姐不久之后便再一次面临死亡威胁。面对杜氏亲自递到她面前的、淡绿色的剧毒之酒,脸色煞白,惊骇莫名。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杜氏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低声道:“你父母过世之后,伯母便把你接到房中,亲自教养,视如己出,难道我舍得将你送上绝路?可是……唉,这也是你命中如此,莫要抱怨。可怜的孩子,我也舍不得你啊,真是心如刀割……皇上对太后尊崇孝顺,对宣王也是格外宽容优待。太后和皇上不会允许宣王娶一位父母双亡的孤女为王妃的,不吉利。”
“这时候嫌我不吉利了。”云倾怨苦到了极处,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敢情是要冲喜要殉葬时就挑中她容颜绝世、举世无双,到了真正要娶王妃之时,就嫌弃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就要赐她毒酒一杯,让她无声无息消失在人世间了啊。
“六姐儿,你认命吧。”杜氏狠狠心,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彼时太后能选上你,现在宣王殿下已痊愈,她如何肯为唯一的孙子聘娶你这样的孤女为王妃?更何况你擅自携带剧毒之药入宫,胆子也忒大了,太后哪里放心以你为孙媳……你,你放心的去吧,后事我一定会替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云倾那时还以为杜氏对自己有几分真情,苦苦哀求,“大伯母,我愿出家为尼,我愿和宣王退婚,哪怕让我假死也行啊,我从此以后隐姓埋名,再也不以云家六姑娘自居……”
杜氏神色变得冷厉,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在云倾脸上,“六姐儿,你就这般怕死,这般想要苟活于人世么?从小到大,我是如何教你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云倾原本是瘫坐在地上,这时却缓缓站起了身。
直到那时,她才看清楚了杜氏的真面目。
杜氏哪里是真心疼爱她的呢?之前虚与委蛇,不过是想要她甘心就死。现在看她一再哀求,便不耐烦了,喝斥起她来了。
☆、第3章 重生
这些往事着实悲惨,但都是过去的事了,云倾语气平平的讲来,倒不见得如何凄苦伤痛。
陆晟双眼已经血红。
“可怜的倾儿。”他把云倾抱在怀里。
落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云倾心情安宁多了。
云倾道:“我幼年失怙,心性原比常人艰忍,伤心失望过后立即设法自救,奋力举起桌上的铜鼎将杜氏砸晕。这也幸亏是杜氏大意了,大概想着逼死我这件事不光彩,并没带侍女婆子,只砸晕她一个人倒也容易。砸晕了她,然后我叫来舒绿、自喜等几个心腹侍婢,倾翻火盆,在房中放起火,趁乱换了粗使仆妇的衣裳,先后出了云府,死里逃生。”
她说的轻巧,陆晟却知当时她是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默默亲了亲她。
云倾笑,“我那一下并没有砸死杜氏,杜氏后来又活过来了。也不知云家是如何捣的鬼,第二天云家便宣布我意外身亡,太后大为悲恸,下懿旨将我厚葬,并为宣王聘了云家四姑娘、杜氏的女儿云仪为妃。我那时躲在乡下,听到这个消息,如梦方醒,这才明白杜氏为何要这般加害于我。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从头到尾为人做了嫁衣。”
陆晟把云倾抱得紧紧的。
云倾觉得很舒服。
良久,陆晟声音低沉的道:“害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定会严惩。父王答应我,若我挥师南下,攻下婆留,便许我……”本想告诉去倾,到时燕王会允许他依自己的心意择配成家,等他凯旋归来,会亲手替云倾披上嫁衣,娶云倾为妻。转念又想,“到时给她一个惊喜,岂不更好?”沉吟片刻,那番话便没出口。
“你……又要出征了?”云倾一惊。
“放心,我会平安回来。”陆晟自信。
云倾呆了呆,双手搂住他脖颈,陆晟眼里煞气涌动,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云倾身子轻颤,弱弱的抗议,“人家还不想睡……”陆晟不理会她,温暖又坚实的身体压了上去。
陆晟抱着她吻了又吻,云倾渐渐的便有些迷糊了。
虽然陆晟待她很好,但两人身份地位过于悬殊,他的爱总是带着些恩赐的意味,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可两个人在床上的时候再和谐不过,云倾每每在心满意足之后心中喟然叹息,觉得和他真是天生一对,难舍难分。
陆晟热烈又深情的吻她,好像要把一颗心掏出来给她似的,柔情万种,温存缠绵。
云倾被他的柔情化成了一滩水。
她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搂着他的腰,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却不睡,也不熄灯,静静凝视她绝美的睡颜。
“明年春天,等我回来娶你。”他轻轻的笑了。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次年春天陆晟远征归来,他想要披上嫁衣娶为妻室的女子却已离开了这个人世。
云倾是在睡梦中悄然离去的,没有病痛,安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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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夜色静谧。
一轮明月静静挂在天际,月光微风徐徐吹来,清新凉爽,白天的炎热和烦燥仿佛也被渐渐吹散了。
精雅房舍之中设着张小巧可爱的床铺,浅粉色的纱帐自房顶垂至地面,质地轻软,如烟似雾,纱帐中睡着位年约七八岁的幼女。她肌肤莹白如玉,却又嫩得好似要滴出水来,睫毛纤长,樱唇粉润,真是少见的美人胚子。这时她睡的正沉,两腮如点了胭脂一般,更是惹人喜爱。
两名婢女在床前摇着羽扇,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恐风大了,吹到这花朵般的小姑娘。
这两名婢女一个有十二三岁,另一个却才七八岁的样子,和帐中的女孩儿年龄差不多,圆圆脸,看上去一脸稚气。她踮起脚尖往帐中看了看,高兴的小声道:“睡的可真好。舒绿姐姐,我娘常说人能吃能睡就是福气,咱们姑娘这是好了吧?”那被她称作舒绿姐姐的婢女忙制止她,低斥道:“自喜,姑娘睡着呢,不许说话,吵醒姑娘还得了?”自喜忙伸手掩住了唇,不敢再作声。
床帐中的小姑娘眼皮动了动。
舒绿,自喜,一个是母亲何氏给她的丫头,一个是她自己图好玩从家生子里挑出来的小丫头兼玩伴。这两人自幼服侍她长大的,她还是锦绣里云府六姑娘的时候,身边最信赖的丫头便是她们两个了。可舒绿和自喜明明早就不在她身边了啊,为什么又会听到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名字?是在做梦么?
云倾微睁星眸,见纱帐竟是幼稚清新的浅粉,心中颇觉好笑。
果然是在做梦啊。
自她长大成人之后,哪里还用得上这样的颜色?她的床帐要么是华美端庄、深沉热烈、王公贵族嫡妻正室方可使用的正红,要么便是庄重尊贵、光华灿烂、专属皇室贵胄的明紫,这浅淡愉悦又可爱之极的粉色,她只在幼年之时才用过,那时她还在父母膝下承欢,是一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她微微一笑,慵懒又随意的张开了胳臂。
眼光落到了自己的胳膊上,她不禁呆住了。
这般纤细柔嫩的小胳膊,根本不是成年人的,不可能是成年人的……眼光再往下游移,落到小小的、雪白的手掌上,她越发心慌了,这分明是孩童的小手啊……
“我怎地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发觉脸庞也小小的,不由的又是恐惧,又是迷惘。
这是……在做梦么?对了,一定是在做梦。陆晟出征在外,数月未归,没有他陪在身边,她便六神无主,白天胡思乱想,晚上更是做起奇奇怪怪的梦来了……
她坐起了身子。
“姑娘,你醒了?”自喜一个箭步蹿过来,笑的无比殷勤,“口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云倾望着眼前这张圆圆的、天真的脸庞,不觉怅然。她这些年来用过的丫头婢女可真是多了去了,什么样的丫头都见过、使过,可是像自喜这样单纯到冒傻气的,却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啊。眼前的自喜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自喜和她同年出生,只比她大上一个多月,如果自喜只有七八岁,那她应该也还是个孩子……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小身子,心怦怦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回到小时候了呢。如果是做梦,这梦做的也太逼真了,自喜跟真人一样,我也好像真的变小了……”
她呆呆的,一直没说话。
自喜同情的看着她。
舒绿走到桌案前,麻利的拿起水壶倒了杯水捧过来,“姑娘,请喝水。”她确实有些口渴,接过水杯抿了两口,水温正合适,喝到喉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舒绿恭敬的垂手侍立,身着青衣,豆蔻年华,娇嫩的像把水葱。
她幼年时候的舒绿,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梦做的真是邪了。
她把杯子还给舒绿,闷闷的重又睡下。
“舒绿姐姐,姑娘还是呆呆的。”自喜忧心忡忡的声音。
“胡说!姑娘不过是撞到头了,韩三爷说姑娘是脑中有瘀血,等瘀血清除了,姑娘就好了。”舒绿板起脸小声训斥。
云倾心中一颤。
她七岁半的时候和堂姐云佳、云俏、云佼等人一起玩闹,确实曾经摔过一跤,头撞到桌角,血流不止,昏迷不醒。救醒之后她嗜睡发呆,少言寡语,大异往日。父亲心中着慌,特地写信给远在川中的韩伯伯。韩伯伯回京为她诊治,妙手回春将她脑中瘀血清除,令她恢复如初。
“难道我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又回到了小时候?”云倾捏捏自己的小手小脸,又惊又喜。
这些年来她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现在虽然境况好转,可她太累了,太疲惫了,真想回到小时候,在父母怀抱里憩一憩啊。如果真的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那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了,那时所有的亲人都在,她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而是父母面前的娇女,哥哥背着抱着的小妹妹,云家最受宠爱的阿稚……
云倾嘴角噙着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不知不觉已是次日清晨,晨光洒入窗棱,宁静温和中又透着勃勃生机。
“阿稚,阿稚。”耳旁响起温柔的呼唤声。
云倾睁开眼睛,母亲何氏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低眉生慈,爱怜横溢。
“娘!”云倾软糯的叫着,伸出小胳膊搂住了何氏的脖子。
有多久没见到母亲了?有多久没被人温柔亲切的唤作“阿稚”了?
她忽觉委屈,鼻子酸酸的,泪珠流过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