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站了出来,大殿内顿时一静。
解缙等人的神情变了,杨士奇和杨荣微微摇头。
武阳侯徐增寿,信安伯张辅等武将看向陈瑛的目光,根本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朱高煦和朱高燧嘴边都带上了冷笑,就差对陈瑛说一句,你死定了。
孟清和咂咂嘴,突然有点同情陈都宪。
惹自己就算了,顶多落得个充军配,至少性命无忧,怎么偏偏想不开,还要拉上沈瑄?
沈侯爷是能惹的吗?死到临头还想拉沈侯爷做垫背,简直是嫌开往阎罗殿的火车速度太慢,蹦高喊着要改乘飞机。
当真不是一般的,想死啊。
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笏板,他是该帮陈瑛死得快点,还是退后一步看热闹就好?
不管怎么说,陈瑛咬住的主要对象是自己,只围观不参与,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于是,孟清和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距离稍后,站在沈瑄身旁,等着沈侯爷对陈瑛起攻击,他立刻助攻。
“陛下,”沈瑄朗声道,“臣有奏。”
见沈瑄站出来,朱棣心中所想同大部分朝臣一样,陈瑛蹦跶得太过分,连一向在朝堂上不怎么出声的沈瑄都不能再忍。
今日之后,陈瑛这把刀,没法继续再用了。
不趁手,总是自作主张。
为人骄狂,不体圣意。妄图在立皇太子一事上指手画脚,超出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陈瑛以为自己是谁?
离了他,就没人能帮朱棣在朝堂上砍人了?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况且,陈瑛为何会急吼吼的跳出来支持长子,永乐帝一清二楚。
无非是担心飞鸟尽良工藏,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杀驴。
但陈瑛却料错了一件事,如果他不是这么急着跳出来,朱棣不会急着杀他,他自己乱蹦跶,只能死得更快。
朝班中的文臣,心思更深。
嫡长子,文皇帝。
朱棣冷笑,看向跪在地上的陈瑛,又扫过列在左班中的解缙等人,双眼微眯。
他还没死!
高皇帝至古稀之龄,方才大行。他不过四十有四,仍当壮年,依旧上得了马,拿得起枪,杀得了人!
这些人就如此迫不及待,等不得了?
还是说,这其中也有自己儿子的主意?
就算真立下了皇太子又如何?只要他没死,立了,照样可以废!
朱棣面色阴沉,这些时日,解缙等人鼓动京城军民耆老上表请立皇太子,他压着不批,就是给朝中提个醒。不想还是有人硬要往死路上走,怎么,真当他做了皇帝就会手软?
永乐元年刚过去多久?是不是法场上的血干了,让他们忘记了刽子手的刀有多利?
朱棣迟迟不说话,脸上怒意昭然。
没人会傻到以为皇帝的怒火是因沈瑄而起,很明显,跪在地上的陈瑛等人才是起火的源头。
龙有逆鳞。
不小心碰到了,不见血,不会善罢甘休。
良久的沉默之后,朱棣终于开口道:“定远侯有何言,尽管道来。”
“禀陛下,臣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私营家将,窥伺皇子,窥探军机,污蔑朝臣,有犯上作乱之嫌!”
声音铿锵有力,正气十足。话落,尾音犹未绝,仍在殿内回响。
满朝文武都有点傻。
定远侯在奉天殿中说话的时候不多,完全就是沉默寡言的最佳典范。
今日竟然当堂弹劾朝臣,还是弹劾都御使,言官?
武将中出了一个兴宁伯,足够让文臣们头疼了,定远侯也要仿效行之?
文臣参武将,这是常态。
武将参文臣,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是武侯弹劾言官,简直是要逆天!
沈瑄的亲爹是侯爵,干爹是皇帝,兄弟是皇子,洪武帝是他干爷爷,成国公是他挚交,信安伯是他好友,皇帝的小舅子被他踢出府门,照样笑呵呵给他说好话,宫中的徐皇后更是视他如亲子!
勋贵,武将,皇亲。
诸多身份集合在一起,一旦沈瑄的战斗力爆,和他对着干的百分百就要倒霉。
打嘴仗,找死。
斗殴,死得不能再死。
陈瑛突然后颈凉,他突然意识到,敢惹上兴宁伯,牵扯出定远侯,意图向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一起泼脏水,绝对是向天借了胆子。
脑袋热的同时,他偏偏忘记了,胆子再大,刀子砍下来,照样要死。
“臣参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陈瑛犯上作乱!”
沈瑄话落,孟清和立刻附议。
痛打落水狗,这技能,他熟!
定远侯和兴宁伯先后呼应,一人给了陈瑛一棍子。嫌不过瘾,顺便又踹了两脚,专往脸上踹,不留个脚印绝不算完。
陈瑛弹劾孟清和的几项罪名,直接被扔到一边,不屑于提起。
从根本否定陈瑛的品行,将他彻底打落在地,狠狠盖上一个犯上作乱,乱臣贼子的大戳,谁还会揪着孟清和同沈瑄私授金钱的事情不放?
沈瑄和孟清和站出来了,作为另外两个当事人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没有继续保持沉默的道理。
朱高煦和朱高燧都十分清楚,归根结底,兴宁伯会有这场无妄之灾,定远侯被无辜牵涉其中,起因在于自己。
兄弟俩很是默契,前后脚出列,行礼,给架在陈瑛脚下的火堆狠狠泼了两桶油。
敢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让这老匹夫找麻烦!
烧不死你也要扒层皮!
朱高煦当殿再提就藩一事,朱高燧高声附和,当着老爹和群臣,兄弟俩一脸的愧色,不弹劾陈瑛,只是一口咬定,兴宁伯和定远侯无辜受累,都是他们的关系。真要问罪,也该是问他们的罪,同定远侯和兴宁伯无干。
“父皇,儿臣同兴宁伯确有书信往来,却多为屯田及戍卫边防之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朱高煦道,“儿臣竟不知,如此亦是罪过!儿臣知错!”
朱高煦说完,朱高燧继续补刀:“禀父皇,儿臣已令人将平日所写书信收到一起,可到殿上与诸公一观。诸公若还觉得儿臣同兴宁伯有密谋,儿臣自愿领罚!不过,”朱高燧冷笑一声,“也请诸公将与同僚的书信借给小王一观,不用他人,只陈御史同解学士即可,也好让小王知道,什么才叫君子之交。以后与人书信,也好有个参照,免得陈御史这般忧国忧民之士劳心劳力,派人密切关注小王的一举一动!”
朱高煦所言是诛心,朱高燧明摆着是要杀人。
话说得直白,话里的意思却拐了几个弯。揪出了解缙,也坐实了陈瑛犯上不敬的罪名。
自父皇登位,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收敛了不少,但这不代表他们会任由别人骑到头上去。他们不找别人麻烦就好了,上杆子找他们麻烦,觉得日子太平淡,想找些刺-激?
听朱高燧点出自己的名字,解缙不免冒出了冷汗。但压力再大,也必须咬牙挺住,这个时候露怯,就是不打自招。
朱高炽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十分清楚,等到父皇开口,一切全都晚了。
舍了陈瑛,保全解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父皇,陈瑛胆大妄为,请以严惩!”
见朱高炽的举动,朱棣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如果他早一步站出来,永乐帝还不会如此失望。但是现在……朱棣摆摆手,“不必再说,朕自有主张,退下吧。”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朱高炽抬起头,片刻,重又低下,无声的退了回去。
他知道,因为之前的犹豫,他又错失了一次让父皇改观的机会。
一步错,步步错。
错在他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看一眼,也不再多言。
偏偏陈瑛知道自己必没有好下场,干脆破罐子破摔,仍是咬住沈瑄和孟清和不放。
朱棣眼中闪过不耐和杀意,攥紧拳头,换成在军中,陈瑛早已血溅三尺。
看着如-疯--狗一般的陈瑛,沈瑄冷声道:“本侯同兴宁伯几番同生共死,情如家人,既是本侯的家人,何来私授一说?”
“家人?”陈瑛面露疯狂,眼中却带着阴狠,“定远侯同兴宁伯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吧?”
沈瑄表情更冷,“不简单又如何?同陈都宪何干?”
“定远侯是承认了?那汉王同赵王……”
“够了!”
打断陈瑛的不是沈瑄,而是永乐帝。
天子一怒,陈瑛注定粉身碎骨。
“陈瑛,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揪住瑄儿不放,就是想拉高煦高燧一同下水?
此人,当真该杀!
“来人,拖下去!”
奉命进殿的大汉将军扣住陈瑛,摘掉乌纱,除去官袍,抓着两条胳膊,将他拖出了殿外。
永乐帝甚至没当殿宣判陈瑛的罪名,他的去处既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只能是诏狱。
大汉将军把人拖下去后,锦衣卫立刻接手。
纪纲单手按在绣春刀上,站在陈瑛面前,笑得让人头皮麻,“陈都宪,久仰了。”
自今上登基以来,诏狱中的一半住户都是拜陈瑛所赐,不料风水轮流转,今天就轮到了陈瑛自己。
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纪纲叫来一个校尉,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校尉领命而去,纪纲回头,又对着陈瑛冷冷一笑。
如陈都宪这般人物,进了诏狱,自当好好招待,才不会堕了锦衣卫的名头。
谁让陈都宪大胆包天,惹了不该惹的人,走这一遭,也算种因得果。
陈瑛被锦衣卫带走了,站出来支持他的几名朝臣自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降级,丢官,流放,充军。
最倒霉的一个,直接被关进了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罪名不用找,现成的摆在面前。
污蔑大臣,窥-伺皇子,刺探军机,图谋不轨。
皇帝想杀人,借口都不用多找,一条欺瞒圣意,大不敬,就能摘了一家老小的脑袋。
不知被拖下去的几名大臣是否在后悔,后悔跟着陈瑛参加了一场豪赌,最终丢了前程,甚至没了性命。
事到如今,就算后悔也于事无补。
流放的,隔日就要出、
充军的,手无缚鸡之力照样要被谪往边疆。
被夺官的泪流满面,比起一同在朝堂上战斗的战友,绝对是祖宗保佑,回家就给祖宗烧高香。
等着秋后问斩的也是泪如泉涌,一样都是冒险,怎么偏偏就他这么倒霉?
解缙没有降职处罚,却很快接到皇令,奉旨修书。
朱棣认准了不能让他闲着,闲着准要挑起点风波。但也不能杀了他,杀了他,委实是太过可惜。
于是,永乐帝大笔一挥,翰林院有一个算一个,一起找材料,修书!
修一部包罗万象,最能代表天--朝-上国的百科全书!
为保证工作顺利进行,在寺庙里钻研佛法的道衍被请到了翰林院,奉旨监工。
处理了陈瑛,压下了解缙,朝臣们看出了苗头,轻易不敢敢再提立皇太子一事。
据说,陈瑛在诏狱的日子过得十分精彩,一天照三顿的被校尉力士们招呼,估计人生理想只剩下一个,早死早超生。只可惜,落在锦衣卫手里,只要皇帝不下令,想死都没法撞柱子。
解缙被关在了翰林院,回家都要事先打报告,对外联系,继续同文官们串--联,更是想都别想。不修完这本皇帝要的书,解大学士就要继续遨游在知识的海洋。
按照皇帝的说法,搞政治-工作不适合解大才子,做学问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有了这两位珠玉在前,即便梦想着从龙之功,也要仔细掂量一下。
聪明的,就该缩起脖子努力干活,好好过日子。继续胡思乱想,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下场只能是和陈瑛到诏狱里做邻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解缙的才名,有更多的剩余价值可以压榨。
朝臣们老实了,永乐帝腾出手来,可以教训……不是,教导儿子了。
先被教导的是朱高炽。
皇帝单独把儿子叫进西暖阁,没骂也没打,父子俩进行了一番长谈,足足半个时辰,暖阁的门才打开。
朱高炽红着眼睛走出来,表情却是如释重负。
第二批被叫进西暖阁的朱高煦和朱高燧。
这一次,朱棣没再有话好商量,鞭子舞得是虎虎生风。当他看不出这两个小子是在以退为进?兵法都是老子教的,回头跟老子玩这套,抽,必须狠狠抽!
老爹抽儿子,儿子被撵得上蹿下跳。
等朱棣终于抽-过瘾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相搀扶着,呲牙咧嘴,鼻青脸肿的出了暖阁。
最后被叫进西暖阁的是沈瑄。
起初,暖阁内很平静。
不久,掀桌声响起。
最后,皇帝的挥鞭声重现江湖。
等到沈瑄状若无事的出了西暖阁,暖阁里几乎像台风过境,连条完整的凳子腿都找不到。
徐皇后得知消息,遣人给挨了鞭子的三个送去伤药,随后移驾文华殿,亲自去看了没挨鞭子的朱高炽。
母子俩也进行了一番长谈,朱高炽不只眼圈红了,还哭了一场。
先软之下,徐皇后又分别召见了世子妃和世子侧妃,看到被世子妃一同带来的朱瞻基,徐皇后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半截。
既不愿意听,她何必多说,好歹就看自己的造化吧。
永乐二年五月庚寅,天子下旨,册立皇长子朱高炽为平王,享双禄,册世子妃为平王妃,立平王长子朱瞻基为王世子,享亲王禄,仪仗比亲王。以山东为平王封地,享赋税,特许不就藩。
以宣府为汉王封地,开原为赵王封地,令汉王节制宣府,开平,大宁边军,赵王节制辽东诸卫。
设平王官属,改北京刑部郎中王钟为平王府左长史,刑部主事尹昌隆为平王府右长史。
设汉王官属,改礼部郎中汪原进为汉府左长史,升工部主事程石琮为右长史。
设赵王官属,改兵部郎中顾晟为赵府左长史升,工部员外郎卢盛为右长史。
令汉王赵王即日归藩,无圣意,不入南京。
同时下令,诸王子未受封爵者,可上表请封世子,其余众子,满十岁者,请封郡王。
改封懿文皇太子第四子允熙为瓯宁王,以奉懿文皇太子之祀,诏告天下。
升定远侯为定国公,仍镇北京。
兴宁伯升北京留守行行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赏银百两,念靖难功,赐姓朱。
之前的一系列封赏,多少在意料之中,轮到自己,孟清和完全没反应过来。
赐姓?
张辅都没这待遇,怎么就轮到了自己?
到底怎么回事?
“养伤”中的的侯二代斜靠在榻边,单手撑着下颌,长袍的领口略微松开,修长的手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笑得愈迷人。
“十二郎猜猜看?”
孟清和:“……”
不考虑后果,他当真很想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