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想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韩朔的呼吸都近在咫尺,难免有些烦躁。可是她刚一动,面前的人也跟着动,拦住她的去路,低低的叹息一声:“跟我在一起呆会儿很难?”
潋滟很想点头,太难了。可是这话转念细品,她想起来了,最近生的事情有点儿多,她忘记主动往他府上送了。这转眼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他这是没吃到,又开始惦记了。
难怪会主动来找她。
眼睛往他下身扫了一眼,潋滟笑了笑,道:“洛阳烟花繁华地,不缺风流的去处。本宫不愿意与太傅久呆,自然有人是愿意的,只是看太傅肯不肯出银子。”
韩朔的脸上变了几变,目光里划过一丝狠戾。
“这身伤可是疼得很,太傅应该还要去太极殿议事,本宫就先回去了。”潋滟朝他妩媚一笑,侧身挤过,出了假山洞穴,疾步就往西门回沉香宫。
韩子狐站在原地,侧头看着她离开。过了好一会儿,嘴里轻嗤一声,拂了拂袍子。
她可能说得对,愿意陪他的人不少,他何必要来她这里找不痛快。
朝中最近开始有不少人纷纷下狱,不是因为讥讽当政,就是因为犯了什么诛连全族的大错。敏锐的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好像从楚中丞入狱之后,年轻一辈的官员不少都被陷进去了。
洛阳太学生开始担忧朝政,放眼望去,朝中老臣多数是韩朔一党。年轻有为者,要么官职不高,要么接连被陷害。这么大的动静,皇上也一句话没说,只韩太傅出来说一句:
“如今居心叵测者颇多,望各位同僚克己守法,只做分内之事。”
潋滟听得直想笑,居心叵测,这个词韩朔也好意思用在别人身上。
不过她不关心别人如何,自家大哥总是要去看看的。如今可以走动了,她便去问皇帝求了一面令牌,好歹装装样子,然后再疏通关系,去天牢见楚弘羽。
离行刑之期不过十日了,潋滟有些愧疚,这时候才能去看他。提着食盒站在牢门前面的时候,她看见自家大哥正盘腿坐在草堆上,身上还算整洁,只是有些微的伤痕。
“大哥。”清脆的声音响起,楚弘羽微微眯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
“潋滟?”
潋滟走进去,将食盒放在地上,红着眼睛看着楚弘羽道:“我来迟了。”
已经是很久不见,大哥还是以前的模样,站起来比她高了许多,应着文人雅士赞他那句“巍巍乎如玉山之将倾。”下巴上有些青色的胡渣,长披散。若不是衣裳上那一个刺眼的“囚”字,潋滟兴许还会打趣他一句,当真是越俊朗了。
“没有迟,总想着死之前好歹能见你一面。”楚弘羽笑了笑,想伸手像以前那样摸摸潋滟的头,却看着她那盘起的髻,半路将手收了回去。
“你怎么会死。”潋滟抿唇,拉着他的手站到角落去,低声道:“大哥你如实讲事情告诉我一遍,哪怕有丝毫的转机,我也一定会救你出去。这一遭罪,你不该受。”
她到现在还是觉得,大哥定然是被韩朔陷害的。
哪知,楚弘羽笑了笑,摇了摇头,声音很是坦然:“这一遭,的确是我该受的。没连累你和父亲,我已经知足了。”
潋滟一震。
“窝藏胡女是真,没有把她关进地牢也是真。我做的一直是错的,但是到现在竟也没有后悔。”楚弘羽叹息了一声,抬眼看着潋滟,慢慢地道:“要是在以前,我也一定以为自己是疯了。我大晋百姓受胡人之扰,苦不堪言。我立志一朝杀尽胡人,还我大晋山河安宁,却转眼,亲手救了一个胡女。”
“她只不过是个流落在国都街头的乞丐,跟着父母来大晋,父母却感染了疾病双亡。她穿着我们的衣裳,跪在街头希望有人能给她一个馒头。可是她都不会说我们的语言,只能睁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路人。”
“我路过的时候,身上是正好有些零钱,便给她换了两个馒头。她好高兴,一路跟着我到了楚府门口。我本来是想好人做到底,给她找条出路,结果她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胡人语。”
楚弘羽想起那女子,微微摇头道:“我当时是吓得踢了她一脚,随即想起应该报官将她抓去牢里。可是她慌慌张张地给我跪下磕头,比划着努力告诉我,她没有杀过人,她没有做过任何的坏事。”
潋滟皱眉,有些不可置信:“那又如何?她没做过,她的族人却做过!杀我大晋百姓,毁我边境村庄。一句她没做过,就可以抵了么?”
“这些我都明白。”楚弘羽笑了笑,接着道:“那天天色不早了,我便将她先关在了柴房里,打算第二天告诉父亲,将她移送地牢。可是晚上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烧了,抓着我的袖子一个劲地哭。我听见她小声喊的是‘娘亲’,迷迷糊糊又喊了几声‘想回家’。胡人语我只会一些,后来的都没有听懂。可是她那时候看起来,除开种族,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女罢了。”
“我有时候在想,我们谴责胡人没有人性,凶残不避平民百姓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又不能对胡人的百姓更宽容一些?自边境摩擦加剧,洛阳城里的胡人都被抓出来坑杀,大晋处处见胡即杀,还有将头颅悬挂在城门口以示天下者。那些胡人,难道不是单纯的百姓么?还有许多,是来大晋交换货物维持生计的,最后也死于非命。”
楚弘羽淡淡一笑,看着自己的手道:“那个胡女,我最后也没有将她交出去。她很聪明,换上干净的衣服,梳了大晋女子的髻,便是我身边的丫鬟。旁人都以为她是哑巴,她却晓得跟在我身边,看我写字,偷偷学着。她慢慢地告诉我她的身世,也跟我誓她不会做半点伤害大晋的事情。我相信了她,她也没有辜负我。”
“那天放她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将事情捅了出去。谢廷尉亲自带人来抓我们,我知道她被抓回去,一定是要身异处的,反正也是大罪,我便拼着救下了她,自己跟着他们回来了。”
说到这里,楚弘羽有些愧疚:“当时一时冲动,没考虑过后果。也无怪父亲那么生气。这样说出来,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荒唐了。”
为一个不相识的胡女,差点搭上了自己家人的性命。幸好现在要死的,只是他一个人。
潋滟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大哥,你当真只是,一时起了怜悯之心?”
楚弘羽微微将头别开一些,眼神有些躲闪。
潋滟生气了,将人扳过来,瞪着他道:“自古犯傻都是为一情字,我才不信大哥你这样守规矩的人会平白这么帮一个胡女。你是喜欢上她了么?喜欢到这么糊涂,连命都不要了?”
楚弘羽沉默。
潋滟咬牙:“爹爹说得对,你当真是该自己受着。天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你要去喜欢一个胡女?你这样要我怎么能救,怎么救得你回来!”
太荒唐了,最恨胡人的大哥,会因为一个胡女迷失心智。她怎么不知道感情是这样让人魔障的东西?
“不用为我费心了。”楚弘羽叹了口气,抬头对潋滟笑了笑:“你啊,好好过你的日子,大哥有大哥的命数,强求不得。这次没了命,投胎转世十八年,我照样做父亲的儿子,大晋的忠臣。”
潋滟气得跺脚,扭头就要出去。可是在门口又生生停住,转回来将食盒打开,恼怒地道:“你最喜欢的几道菜,还有上好的女儿红!”
说完,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就出去了。
楚弘羽低头,看着那几道色香味不是那么齐全的菜,怔了怔。
潋滟冲到门口,步子还是缓下来。天牢的狱卒们几步一岗,头子在外头的桌子边坐着。潋滟走过去,勉强带着笑意道:“楚中丞还得靠你们多照顾了,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袖子下塞过一包银子,狱卒头子连忙说了几声“不敢”,手下却悄悄接过了。
潋滟离开天牢,转头就让人传信问张术,这一回,楚弘羽可还有救?
张术回信很快,小桂子急匆匆地带了信封跑进来。潋滟打开一看,他说:
“若将所逃之胡女抓捕归案,言明并非窝藏,而只是胡女狡诈,欺骗大公子,尚有一线生机。”
潋滟直愁,人都走了,哪里还能抓得回来?那胡女又不是傻子,还能回来送死么?
这法子行不通,她得另外想。
晚上司马衷过来的时候,潋滟让小厨房准备了很多好吃的,然后捏着筷子很是贤淑地替他夹菜。
皇帝一头雾水:“爱妃你怎么了?”
潋滟一笑:“臣妾这不是看皇上最近辛苦,多替皇上补补身子么。”话一转,又道:“以前臣妾也经常做菜给大哥吃的,如今他吃不到了,臣妾也只能看着菜空想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