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天下,国泰民安。洛阳还如同以前一样繁华,东街新的店铺开张,热闹非凡。西街女儿出嫁,喜气盈盈。就连有人曾经最喜欢的那家包子铺,刚出笼的豆沙包也是热气腾腾。
“万民安好啊。”张术坐在洛阳最高的酒楼上,捏着酒杯,微笑道:“始真,你还觉得老夫做的是错的么?”
三年前于千军万马之中打开城门的这个男人,如今官拜丞相。顶着一身的骂名,辅佐新帝造就了一段传奇。
对面坐着的人一身石黛色官服,眉目宁静,轻呷一口淡酒,道:“师父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也许是没错的吧。”
最紧要的关头,他那一个动作便定下了江山结局。晋惠帝死了,贵妃娘娘也死了。楚家人消失在了朝野之中,毕卓也丢了长剑,重新回了市井,不问朝事。
周围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他随着张术留在了新朝,冷眼看着晋元帝将这天下壮大。
时光流淌了这样久,每年冬天,总有人会去望月崖上祭拜。然而韩朔,他仍旧是不肯相信潋滟的死亡。
“看起来,娘娘是绝无可能还在人世的。”江随流想了想,转头看向张术:“您觉得呢?”
张术轻咳一声,拿袖子擦了擦嘴。
“谁知道呢。”
韩朔策马出宫,一路奔往洛阳城北。身后跟着许多的人,慌慌张张地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皇上。”宋渝喘气扬鞭,却追不上前面的人,不禁有些着急:“您到底要去哪里?”
“别跟着。”韩朔的声音冷冷的,手里的匕甩在了身后的路中间,挡住宋渝的马。
“皇上!”
“朕不会有事。”
前面的人渐渐跑远,背影看起来很是苍凉,却不知跟谁学的,背脊笔直,于那山路之中慢慢淡去。
三年了,他用尽全力都找不到她,那么她定然是,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吧。
韩朔低笑,前头的一棵槐树仍在,姻缘庙前人来人往。
“哎,求姻缘啊,姻缘庙处求姻缘,月老定然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根红鸾绳,一世不相离勒——”
架子上挂着许多的红鸾绳,卖绳子的小哥吆喝着,身边围了一群妙龄少女,嘻嘻闹闹地相互打趣,打算买上一条回去套情郎。
韩朔喘了几口气,下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过去,但是就想去那树下再看看。
“都说这里求姻缘最灵了,求一支签,再去挂个红绸子,保证您能与心上人相爱相守哎!”裹着蓝色头巾的婆婆笑眯眯地扯住了他的衣裳:“这位公子,求个签吧?”
韩朔呆愣地回头,一段红绸便被塞进了他怀里。
“这位公子一看便是相貌堂堂,有王侯将相之貌。不知怎样的姑娘才有这好福气,让您相中呐!”老婆婆捂着嘴笑,看了韩朔一会儿,见他拿着红绸不动,便道:“公子别害羞啊,去抽个签儿。难得有这样俊俏的公子哥儿来,老身不收您钱。”
一个竹筒递过来,里头有很多竹签。韩朔看了一会儿,他平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今日还是伸出了手去,取了一支出来。
“来,让大师瞧瞧。”老婆婆拉着他到了一个算卦的摊位前头。胡子花白的老头子接过他手里的竹签,皱了皱眉。
“已观外貌有仪容,谁知其中一点非。不是姻缘休作对,如何撒手取西归。”
“这是第三签,中平。公子是……问姻缘?”
听得签文,心便凉了半截。韩朔挥挥手,丢下银子,也不问签意,径直往姻缘庙里去了。
不是姻缘休作对么?他怎么忘记了,他与她的姻缘,是他自己亲手毁掉的。现在,如何又还求得成呢?
“哎我说你这老头子,人家来姻缘庙,你竟问人家是不是求姻缘。签不好也不要这样说啊……”身后传来老婆婆的抱怨声。
“那公子神色让我看着不忍心啊…”老头子嘀咕道。
韩朔抿唇,捏紧了手往里走。
等秦阳收到消息的时候,韩朔已经在姻缘庙里呆了一天。宋渝带人将姻缘庙围了起来,热闹的人群散去,四周都是一片寂静。只有搬动东西的声音,偶尔还会在庙里头响起。
“到底是怎么了?”秦阳皱着眉问宋渝:“难不成他还想再跳一次那池子?这次我可不下去救他了。”
宋渝表情有些古怪,没有回答秦阳的话,只将他带到姻缘庙的后院,再出去左走,是一片桃花林。
秦阳漫不经心地抬头看过去,还想打趣韩朔是不是又要睹物思人,却看着面前的场景,整个人愣在原地。
三月桃花始开,桃林之下却多了一座墓碑。有黛色长袍的男子正半跪在墓碑前,一点一点地刻着字。
“你……这是做什么?”秦阳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
韩朔脸上的神色很是镇定,最后一画刻好,修长的手指将石灰一点点擦了个干净。
“总要有个地方,让她停留。”擦干净了灰,他侧身坐在了墓碑边,终于笑了笑,抬眼看着秦阳,眼里竟有水光:“我怕再不肯承认她不在了,她就连魂魄也不肯留给我了。”
秦阳几时见过韩朔这样的神色,心里沉得像有千斤巨石在压,有些缓不过气。
“子狐……”
“我其实,很早很早以前,爱上的就是她,而不是明媚。”
额前有散碎的头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韩朔连头也未束,墨色散在墓碑旁边。
“要是不跟自己较劲,我与她的结局会不会好一些?”嘴角高扬,脸上却有晶莹的东西落下来,缓缓的,从眼角滑落到唇边。韩朔像是在问秦阳,又像是喃喃自语:“早知道我会这么爱她,又何必同她下这一场棋?”
秦阳倒退几步,差点被石头绊倒。一双眼惊恐地看着韩朔脸上的泪水。
是哭了么?还是他看错了,天上其实下雨了?呆呆地抬头看了看晴朗的上空,他傻了,又低头看着那静静靠着墓碑的男人。
墓碑上的字刻得有些歪歪扭扭,却很是清晰。
爱妻楚潋滟。
疯了么?秦阳不可置信地看着,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能这样刻?”
先不论爱妻二字,楚潋滟三个字天下皆知,他怎么敢这么刻?
“里头埋着她最喜欢的那盆野草,和一片衣角。”韩朔像是没有听见秦阳在说什么似的,眼里带了笑意看着那墓碑:“若她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怪我埋了她心爱的草。”
“韩子狐,你当真是疯了。”
“嗯。”韩朔点头,慢慢闭上眼睛。靠着那墓碑,像是要睡着一样。
秦阳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话,无非是什么逝者已矣,人要往前看。可是说到后面他自己也就安静了。
人往往是在旁观的时候最为清醒,当真置身其中,怕也是会同韩朔同样糊涂。
“很长一段时间里,娘娘是真心爱着你的。”韩笑的话回荡在耳边,风拂过,桃花落了他满身。
“即使会算计,可是每次从韩府回来,娘娘都会很久的呆。脸上虽然笑着,笑得很好看,可是总让我看着难受。若不是对你用情太深,她不会有那么复杂的情绪。”
“娘娘仰望你太久了,而唯一能与你相处的机会,也都是要拼尽全力不落入你的陷阱。”
“说她狠也好,绝也好。她都是先对自己狠了,才来对你狠。娘娘不欠你什么,心给了你,身也给了你。局势叫你们不能在一起,你痛,她更痛。”
“二哥,现在你做了皇帝,当真快乐了么?”
快乐么?这江山在他手里昌盛,文武百官臣服于他,抱负可以完全施展,天下尽归他所有。
他是快乐的吧,却,怎么都不得圆满。
“比起我怀里的傻子,到底谁更不幸?”她这样问。
不幸啊……司马衷那样的下场,自然是不幸的。可是三年过去,他似乎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很是不幸吧。
时光若倒退三年,他一定会换一个选择。
江山与她,江山更重,他却更喜欢她。
“回去了吧。”秦阳低声道。
缓缓睁开眼睛,韩朔应了一声,而后撑起身子,将地上的刻刀重新拾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要做。”
秦阳一顿,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那人好像在笑,脸上的痕迹还未干透,手下用力地在墓碑旁边重新刻字。
“喂,难不成你还要刻个皇后称号不成?”秦阳连忙想阻止他:“皇帝陛下,别再……”
修长的手指抚上墓碑,在潋滟一行字的旁边,工工整整地刻下五个字。
相公韩子狐。
秦阳睁大了眼。
面前的人刻完,轻轻在碑上落下一吻,而后自他身边走过,衣袍飞扬,晃得他眼前一黑。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秦阳许久才回过神,慢慢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韩朔啊,也是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