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舆停在玉带桥下。
这时,一个颀长高挺的身影出现在桥上。
尉东霆轻裘绶带,阔步下了台阶,晚风卷起他靴上的袍角,潇洒磊落。他素来沉稳,不苟言笑。但此刻威严沉稳中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飞扬之气,暮色中,整个人仿佛凝集了天地间最后一抹亮光。
幸好云翡不是个轻易为美色所动的人,看了一眼便飞快地垂下视线,以免碰上他的目光。
尉东霆走到跟前,目光率先落在云翡脸上,深深看了一眼,这才对苏青梅道:“母亲一路辛苦。”
苏青梅笑道:“不累。”
尉琳琅道:“我怕颠着了阿翡,让马车行的极慢。”
尉东霆笑了笑:“姐,灵慧已经来了。”
“是么?”尉琳琅一听便急了,迫不及待,提着裙子便上了台阶,急匆匆往蓬莱宫去。
“母亲请。”尉东霆伸手欲扶苏青梅,苏青梅道:“你招呼好阿翡就成了。”
尉东霆求之不得,伸手便扶住了云翡的胳膊,顺势将她的小手也握在了掌心里。一副打死也不会放开的架势。
云翡又气又窘,身后跟了一群的内侍宫女,她也不好挣扎让人瞧笑话,只好任由他扶着自己走进了宫殿之中。
尉琳琅先行一步走进了殿中,第一眼便见到了首席下方,坐着一个清秀的小姑娘,那酷似自己的容颜,尉琳琅一看便知道,这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灵慧。
她激动万分,疾步上前便抱住了灵慧。母女重逢本是喜事,尉琳琅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实在压抑不住,多年来的委屈痛苦,都沉积在心里,见到亲生女儿的这一刻,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尉灵慧虽然来时路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因为第一次见尉琳琅,而且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尉东霆之女,母亲早已去世,所以骤然被尉琳琅这样搂在怀里痛哭,反而有些很不自在。
慕婉婷道:“表姐别太难过,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尉灵慧小声叫了声娘,踮起脚尖,替尉琳琅擦了擦眼泪。
尉琳琅破涕为笑,忍不住拉了慕婉婷的手道:“多亏你这些年替我照顾灵慧,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表姐客气了,灵慧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云翡站在门边,看着灵慧和慕婉婷,微微蹙了蹙眉。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落入了尉东霆的眼中。
众人落座之后,宫宴开始。比起除夕那日的宫宴,今日的晚宴简单许多,算是一场家宴。尉琳琅眼中只有女儿,看的目不转睛。但尉灵慧却还是和慕婉婷更亲近,云翡不由得想起了在晋州时,曾听到尉灵慧让慕婉婷嫁给尉东霆的话。她不由自主看了看慕婉婷。
她看着尉东霆的眼神,确实带着一丝爱慕的味道。而且慕婉婷年已二十,却迟迟没有嫁人,只是因为照顾尉灵慧么?
众人落座之后,尉东霆坐在云翡身边,柔声问道:“你累么?”
云翡仿佛没听见,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存在。
尉东霆拿起筷子,将鱼肉的刺剔掉,轻轻放入她的碗中,结果云翡将那块鱼肉拨到一边,连看也不看。那些精心准备的肉糜燕窝以及各种滋补之物,她一丝临幸的意思也没有。
看着她清瘦的脸蛋,细细的腰,尉东霆急得手心出汗,恨不得将她抱到怀里,将那些好东西喂到她口中,奈何当着这么多的人,只得度日如年的忍着。
宫宴结束,尉琳琅迫不及待地带着女儿和慕婉婷一起先行一步回到荣熙宫。苏青梅带着阿琮依旧还住在淑和宫。
云翡正要和母亲一起走。
尉东霆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柔声道:“阿翡,我们暂住德阳宫的西暖阁。等椒房殿装饰一新,你再搬过去住。”
说着,便牵着她的手,走出了蓬莱宫。一众宫女提着宫灯走在前头,身后是悄无声息跟随的内侍。下了玉带桥,尉东霆和云翡同乘一座肩舆,前往德阳殿。一路上,万籁无声,长长的甬道里,只有宫女内侍们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她将将挣扎一下,肩舆便晃动,她只得忍着不动。
到了德阳殿前,尉东霆扶着云翡下了肩舆,握着她的手,踏上了那条汉白玉的御道。
云翡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一天走上这条帝王才可以踏足的御道,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条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道,看上去气势恢弘,高高在上,可是真的走上去,却一点也不舒服,玉石上雕刻的那些繁琐复杂图案坑凹不平,一步一步踏上去,并非坦途。
或许这就暗示着权势之路,看上去美丽,真的走上去,才知其中甘苦。
尉东霆扶着她慢慢走到御道的尽头,停驻片刻,低头望着她:“阿翡,这一生,与我同行的人,唯有你。”
云翡心念一动,却道:“有什么好,险些崴了脚。”
尉东霆立刻将她打横一抱。
云翡吃了一惊,忙道:“放我下来。”
尉东霆置若罔闻,将她径直一路抱到了德阳殿西侧的暖阁。东暖阁做了云定权的御书房,这西暖阁一直空闲着,尉东霆将其重新布置的焕然一新。
室内温暖如春,屋子四角各立着半人高的一飞冲天烛台,儿臂粗的红烛照的屋内亮如白昼。
地上铺着厚厚的茜色毛毯,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牡丹,窗下摆放着龙案和书架,多宝格。绕过大理石屏风,尉东霆将云翡抱进了里间。
云翡一眼便怔住了。一条尺宽的红毯,从里间的门槛一直延伸到床边,上面放了几十个小金元宝,圆鼓鼓地挺着小肚子,懒洋洋地躺在红毯上。
尉东霆将她放到那红毯上,柔声道:“阿翡,看在孩子的份上,就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云翡望着那些个可爱的小金元宝,心里欢喜的不行。但一想到自己险些被尉卓害死,腹中的孩子也险些失去,却又觉得这么轻易原谅他,也太便宜他了。
尉东霆牵着她的手往床前走,含笑道:“别人步步生莲,我家阿翡,步步生金。”
云翡忍不住噗的一笑。尉东霆心里狂喜,终于哄得娇妻笑了,看来是原谅他了。
可惜,还没等高兴过来,就听见云翡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尉东霆一脸笑意僵住了。
云翡一跺脚道:“你若不走,我便去淑和宫和母亲同住。”
尉东霆只好道:“好,我走。你早些睡。”
他怅然转身,刚走到外间,就听见里面关门的声音。
一门之隔,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他揉着眉心长叹口气,打动她可真是比攻城略地还要难呐。
翌日早起,云翡出了房门,大吃一惊,门口的屏风后竟然放了一张软榻,上面搁着被褥枕头。莫非尉东霆昨夜就睡在这儿?
三军阵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晚上的的确确是窝着大长腿憋憋屈屈地睡在这儿,而且一连睡了七夜。每过一天,云翡心里的气恼好似就淡薄一天,虽然依旧没让他进门睡床,却肯和他说上几句话。
椒房宫整理好,云翡搬出了西暖阁,本想着尉东霆也会厚脸皮跟过来继续睡门口当门神,谁知道他这一夜竟然没来。云翡心里便有点怪怪的感觉,到了第二天的晚上还是没来。
更加奇怪的是,这些天不论他多忙,都会在饭点过来陪着她吃饭,哄着她吃好东西,可是她搬到椒房殿之后,他就跟消失了似的,连个人影都瞧不着了。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晚饭摆上来,依旧没有尉东霆过来的迹象。
云翡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了,假装不在意地问金多:“这几日大将军在哪儿用饭?”
“在荣熙宫。”
猜的就是那儿,有他姐姐和外甥女陪着不说,还有一位大龄未嫁悄悄暗恋他的表妹。
云翡顿时没了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气呼呼道:“去备热水。”
云翡躺在浴桶里,开始东想西想。尉东霆称帝是早晚的事儿,到时候也会和父亲一样,一个个美女流水般的淌进来,啊不,是躺进来。铁打的皇帝,流水的美人。她连洗澡的心情都没有了,打算去被窝里数她的金元宝去。
“金多,把棉巾拿来。”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托着厚厚的棉巾,云翡接过毛巾,发现那只手有点大。再一抬眼,便看见浴桶旁弯腰侍候着的不是金多,是尉东霆。
她这会儿不着、寸缕,啊的一声惊叫,手里的毛巾便扔到他的脸上,急急忙忙去够自己的衣服。
尉东霆忙道:“小心。”顺手拿起一件薄毯,裹住了她的身子
“你快出去。”云翡脸色通红,捂住胸口。
“又不是没看过。你慌什么。”他将她抱到床上,将棉被子捂住她,只露出一张羞红了的脸。
云翡凶巴巴瞪着他:“你不是陪着你表妹么?”
尉东霆连忙解释:“前几天睡在外头着了凉,怕过了病气给你,这几天都没敢过来。”他突然有点高兴,笑眯眯问:“怎么,你吃了醋?”
云翡哼道:“谁吃你的醋,我倒是觉得你的表妹为人不错,不如纳入后宫。”
尉东霆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当真愿意?”
云翡酸溜溜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反正你早晚也是嫔妃无数,多一个慕表妹又有何妨。”
尉东霆长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你愿意就好。”
“......”云翡在被子里握住了拳头,气得眼睛都有点花了。罢罢罢,反正男人都是这样,妄想他们跟金子一样坚贞,简直就是做梦。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金元宝,真心觉得还是想着怎么让钱生钱更实在。
尉东霆附在她耳边道:“可惜我不愿意。”
云翡一怔:“为什么?”
“你说的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话?”
“你说你不是软包子,是铁叉子。我怕你的铁叉子把我叉出几个大窟窿。”
云翡噗的笑了,手中的金元宝,咕噜一下掉进了被子里。
尉东霆的手伸进去,探到了她的胸上。
云翡又羞又窘,啪的一声打上去:“你干什么?”
大将军淡定地掀开了被子,一本正经道:“我替你找金元宝。”
☆、77
二月十六,尉东霆称帝,立云翡为后。
辰时,礼官迎了云翡前往德阳殿。百官跪迎在御道两侧。绣着山河地理图的红毯一直铺陈到德阳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
红毯的尽头,站着身着玄色龙袍的尉东霆。他这人素来沉稳不喜张扬,龙袍弃用正黄色,以玄色暗绣金色飞龙。云翡身着深青色祎翟,饰以十二行五彩翚翟纹,踏着脚下的山河图,朝着他走过去。
尉东霆伸开手掌,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年轻的帝后,并肩而立。群臣跪伏,山呼万岁。山河的壮阔仿佛如一副画卷,在绵绵不绝的朝贺声中徐徐展开。
云翡看着和她执手相握的尉东霆,或许是他手指间传来一股让人心定的力量。她竟然没有紧张,没有忐忑,心里出现了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平静宽和。抬眼看去,头顶上是早春晴好的天空,蓝澄澄一碧如洗,没有一丝云彩,看上去通透洁净。
登基祭天大典结束之后,云翡回到椒房宫,接受完命妇朝贺。
众人散去之后,苏青梅含着欣喜的眼泪,笑看着女儿:“阿翡,你今日可真是好看,像一颗发光的明珠。”
云翡挽住了苏青梅的手,莫名地有种感伤:“娘,本来坐在这凤位上的人,应该是你。”
苏青梅怔了一下,淡淡笑道:“阿翡,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娘要不要去看看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