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亳州司会元岩,正带着官吏们对账,核对市舶司、河南道织造司交上来的账簿,除此之外,还有日兴昌柜坊放青苗贷的账,因为事关重大,同样要对账。
元岩要在限期到来之前,将这些账簿核对完毕,然后根据事实,写好奏章,上报天子。
因为责任重大,所以元岩不敢有丝毫马虎,这几日都坐镇官署,现场监督官吏们对账,一旦现问题,必须马上报给他,他立刻处置。
对账,涉及到算数,本来算数是一件很安静的事情,毕竟筹算的过程中,不会出太过嘈杂的声音,然而此时的元岩,却被吵得有些烦躁。
罪魁祸,就是他部分正在算账的下属,这些官吏算数用的是珠算,算盘珠拨起来噼里啪啦响,有人说这声音听起来很悦耳,但对于元岩来说,这就是杂音。
自古以来,筹算一直处于算数的主流地位,珠算,虽然时有耳闻,但对于元岩来说,这就是旁门左道。
虽然珠算确实有优点,在大批量算数时,速度确实比筹算快,但只要有“吵”这个缺点,元岩就不能接受,他觉得算数本来是一件很郑重事情,算盘声起,就变得市侩起来。
各地的商贾们已经开始流行用算盘算数(珠算),而算盘珠噼里啪啦响的声音,据说就像铜钱碰撞的声音,元岩觉得这样的比喻太市侩,故而对于珠算的排斥又多了几分。
但他不得不承认,珠算算数确实高效,经过不断改良的珠算口诀,能够有效提高珠算的计算速度,会珠算的吏员越来越多,极大方便了他对账、核账。
然而元岩还是不喜欢珠算,他实在受不了打算盘时出的声音,索性转到隔壁去了。
隔壁房间内,河南道织造副使颜之仪正在看书,见着元岩入内,只道结果出来了,却得知对方是“避难”而来。
元岩和颜之仪是老相识,多年前就同在御前听命,当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让人唏嘘不已。
宣帝在时,元岩和颜之仪都是内史,掌机要,时常陪伴天子左右,亲眼看着这个年轻而任性的天子,是如何为所欲为,如何折腾国家。
元岩和颜之仪为此进谏过几次,效果寥寥,对方根本就不听谏,我行我素。
而如今,又有一位年轻人的行事风格类似,不过让元岩和颜之仪稍微松口气的是,这个年轻人还算讲道理,只要自己能用道理说服对方,对方就一定会听,一定会改。
前提是自己说得过对方,说得过对方的歪理邪说。
这个人,当然就是亳州总管、河南道巡察大使、河南道织造使、市舶使、豳王宇文温。
元岩不知道老熟人颜之仪怎么看豳王,反正他觉得豳王和宣帝有些像,自以为是,高傲自大,行事以违反常例为荣,还不知悔改。
元岩觉得豳王如今这种讲道理的表现,搞不好是装给杞王看的,若杞王在时还好,若杞王不在了,那很难有人能制得住豳王,即便是继任的杞王也不一定有把握制得住。
这一点,和当年的宣帝相仿,武帝在时,时为太子的宣帝老老实实,等武帝不在了,继位的宣帝就原形毕露,肆无忌惮。
这是元岩心中下的结论,当然不会和任何人说,但自从他看了一套书,对豳王的观感有了变化,那套书名为《教学大纲》,正是颜之仪现在正看着的书。
《教学大纲》,是豳王宇文温主持下,由刘炫、刘焯等知名经学大家编著的一本教学纲要,对于不同阶段需要掌握的知识点,进行了归纳汇总。
如果学子按着这套《教学大纲》所述内容,购买相应的教材,在老师的指导下,按照《教学大纲》中的“大纲”进行循序渐进式的学习,这名学子在十余年后,就有很大几率成才。
如此一套《教学大纲》,豳王到底是基于什么想法才会极力主持并编制出来的?
元岩之前想不通,但现在大概想通了,因为朝廷如今屡次在黄州举办考试,以考试成绩选拔人才,而豳王命人编制的《教学大纲》,正是这种考试选拔制度的一件利器。
如今,元岩和颜之仪手头上都有一套《教学大纲》,原因不是他们对这套书感兴趣,而是因为肩负重任,必须熟悉这套书。
朝廷特许河南道巡察大使、豳王温,组织青、徐、亳、豫四总管府于秋后在各自治所举办考试,为朝廷选拔人才,同时彰显朝廷求贤若渴之心,让河南各地英彦有报效皇朝的机会。
这次考试,五位主考官之中,除了朝廷任命的两位,其他三位,便是河南道巡察副使乐运,以及元岩、颜之仪。
以他三人的才学和名望,主持如此考试并无不妥,问题在于考题的拟定,因为主考官实际上不能决定所有考题。
考卷上的考题,大多数都是从“题库”里“随机抽选”,而所谓“题库”,其内容都来源于《教学大纲》里记载的所谓“知识点”。
那么作为考官,至少要熟悉这套《教学大纲》,由自己出的题目,难度不能超过《教学大纲》的难度范围。
对于这种出题方式,元岩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认为若日后考试选拔成为常态,甚至制度化,那么长此以往,会让学子变成只会应付考试的书呆子,为了考试而读书。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出题方式比较公平,至少对于寒族学子来说,比较公平。
有了《教学大纲》作指导,寒族学子读书时,能够少走弯路,用比较短的时间,花比较少的精力,掌握更多的知识。
由此,元岩对于豳王的看法,有了比较正面的变化,对方虽然时常语出惊人,言行出格,但好歹脚踏实地在做事。
豳王口中的歪理邪说,如今看起来,好像也有些道理....
元岩看着自己案上那套《教学大纲》,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吏员入内,给元岩和颜之仪带来了对账结果:
截止五日前,河南道织造司(含下辖各分局),纺织的麻布,去掉百匹以下的零头,共计七十一万八千五百匹,核对无误。
元岩得报,愣了一下,随后向一旁的颜之仪笑道:“七十一万余匹!颜公,这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啊!”
。。。。。。
“真没想到,河南织造司今年纺织出麻布七十一万余匹,这可真了不得...”
长安皇宫,暖阁内,宇文乾铿边吃点心边感慨,坐在一旁的千金公主笑道:“豳王不是在议事疏里,就此进行了详细阐述么?更何况元公、颜公是决计不会被人糊弄的。”
“朕知道,只是..太不可思议了...”
宇文乾铿依旧感慨着,河南道织造司今年秋天交上来的“成绩”,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就连他也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七十一万余匹”这个数字,确实不同寻常。
饱经战乱的河南一地,今年就纺织出七十一万余匹麻布,这意味着什么?
大象元年时,天下各地出产的麻布,粗略总量不过堪堪百万匹出头罢了。
十年战乱,百废待兴的河南,麻的种植面积比起十年前,即便多了,也多不了多少,然而河南今年就纺织出几近当年全国一年麻布产量七成的麻布。
这数字要么是有人造假,要么就是...
就是豳王的“歪理邪说”,还真就有可取之处。
豳王宇文温在《织造议事疏》里,对于今年河南道织造司的“成绩”为何如此优秀,做出了详细的解释,简而言之,豳王不会法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么多麻以用来纺布,靠的自然是“经济手段”。
河南各地,强宗著姓众多,这些地头蛇名下有大量佃农、庄客以及土地,而在官府的统计之中,其名下人口、田产基本上是未知数。
可能官府的黄簿里记载的是“某家庄有田两顷”,而实际上“某家庄”却有田两百顷。
所以,官府历年统计的麻布纺织量,和实际产量相比是大大偏低了。
如今,河南道织造司用“经济手段”,将原本不被统计在官府账簿上的麻产量,成功纳入织造司的“采购”中来,于是乎就有了今年纺织麻布几近全国七成的这一惊人结果。
看着这一出色的成绩,宇文乾铿自然颇为感慨,他觉得豳王不仅会打仗,还经营有道,确实是国之栋梁。
千金公主见着弟弟心情不错,自己也很高兴,虽然日兴昌柜坊前不久兑现了她投资青苗贷的本息,但她高兴的不是获利,而是豳王表现出色。
豳王明着向她送礼,而她受其所托,在天子耳边“吹风”,如今豳王表现出色,那就说明她吹的风不是歪风,不怕别人嚼舌头。
想着想着,千金公主心中愈高兴起来,因为她的弟弟、大周天子,就要册后了。
皇后,是郕国公梁士彦的孙女、晋熙郡公梁叔谐的女儿梁氏,册后该走的流程都已进行得差不多,而晋熙郡公梁叔谐如今凭借后父的身份,已进位英国公。
再过几日,天子便会遣使迎接梁氏入宫,从那时起,大周就要有皇后了。
这场婚姻,当然有一番考虑,千金公主知道弟弟这算是为了掣肘杞王,才最后选定的人选。
能把郕国公拉拢过来,至少能让杞王“冷静”一些,不要被小人撺掇做出后果难料的事来。
千金公主不知道弟弟的选择其效果如何,但终归是在努力,她则期盼天子和杞王能够共存下去,不要走到那一步。
宇文乾铿大婚在即,加上近来好消息不断,自然喜上眉梢,和姊姊又说了一会儿话,忽有宦官匆忙而来,他见状便问:“何事如此匆忙?”
“回...回陛下!方才郕国公府长史派人来报,说、说...说郕国公薨了!”
千金公主闻言一愣:“啊?你说什么?”
“郕国公薨了...”
宦官带来的噩耗,让千金公主如遭五雷轰顶,她没想到自己弟弟怎么如此...如此倒霉,上次是这样,这一次还是如此。
见着弟弟呆若木鸡的样子,千金公主不由得黯然神伤,姊弟俩相对无言,一旁侍立的宇文化及默默退出阁外,示意一名侍卫跟着。
两人转到一处无人角落,宇文化及低声说道:“一会出宫,就和那边说进展顺利,依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