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言刚开始见着李善度这般还觉得奇怪,待得听清对方说“贵妃托梦”,还赐予遇难时佩戴玉佩为凭证,饶是见多识广,也为之面色一变。
李善度口中的“贵妃”,当然是指已故的贵妃张丽华,即太子陈深的生母,人所众知已遇难,被追封为皇后。
结果现在竟然托梦给李善度?
柳敬言信佛,所以鬼神之说也是深信不疑,所以李善度此时所说,她没有质疑。
而李善度之前就说贵妃托梦给他,指出孔范要做周军内应,于今晚引周军入城。
孔范的级,不久前由李善度送来,随行士兵陈述了孔范领兵偷袭龙舟山军营未遂的事实,所以,柳敬言认为李善度说的话可信度很高。
太子陈深听了李善度的话,快步来到太后身边,得太后同意后,接过玉佩仔细一看,激动不已:“这果真是母亲的玉佩!”
陈深认得这玉佩,张丽华遇难后,宫女清理遗物时,没现这块贵妃颇为喜欢佩戴的玉佩,而这块玉佩,陈深再熟悉不过。
据幸存者称,当日贵妃出宫礼佛,佩戴的就是遗物中找不到的那块玉佩。
如今玉佩就在手中,怎能不让陈深激动,一旁的沈婺华见了也为之动容。
沈婺华信佛,所以信鬼神之说,而张丽华是陈深的生母,那么去世的母亲见着儿子危在旦夕,便托梦给儿子....
哎?为何贵妃不托梦给陈深,反倒托梦给李善度?
沈婺华想到这里,只是一愣,便自己琢磨出来了一个理由:陈深是太子,有王气加持,所以张丽华的魂魄无法靠近,就只能找阉人李善度了。
想到这里,沈婺华长叹一口气。
柳敬言看着涕泪横流的李善度,又看着眼眶红的陈深,忽然回过神来:对啊,周军浮海而来,攻占京口、进逼建康,又不是自上游而来,驻扎石头戍的水师完好,如今可以躲入石头戍避难!
石头戍即石头城戍,石头城在建康城西、长江边上,如果情况不对,可以乘坐水师战船入江避开追兵,甚至可以坐镇广陵,调兵遣将,抄周军后路。
想到这里,柳敬言只觉思路豁然开朗,她正要号施令,让禁卫护送天子、太子以及皇后、后妃诸般人等撤离皇宫,前往建康西面石头戍避难,却见白苍苍的袁宪匆匆而来,其后跟着一些禁军将士。
袁宪面色焦虑,见着太后顾不得行礼,开口说道:“太后,敌兵就要攻入皇宫,微臣斗胆,请太后立刻携天子、皇后、太子、皇子及诸内眷出宫暂避!”
“呃,袁卿家,不如暂避石头戍如何?”
“啊,对,对!太后所言甚是!”袁宪闻言一愣,随即点头称是。
他这两日在宫中值守,此时赶来告急,本想劝太后带着天子等人暂时离开台城,躲入台城西侧、建康城内的西州小城,避开周军锋芒。
现在听太后说暂避江边石头戍,袁宪觉得可比暂避小城好,就是距离远一些。
如今敌军孤注一掷突入台城,那么己方只要能保住太后、太子、太子以及皇后等内眷,那么周围官军回过神来,就能将这些兵力不占优的敌军赶出建康。
届时太后、天子、皇后、太子及内眷再返回皇宫即可。
殿外传来喧嚣声,声音很大,似乎有许多人在呼喊,听上去情况不妙,袁宪顾不得那么多礼节,让随行的禁军将士立刻护送天子、太后、皇后,太子以及后妃、皇子、公主们撤离。
柳敬言问宗室如今情况如何,袁宪说宗室一会便跟着撤往石头戍。
撤退没问题,但总得有人断后,尽可能拦截追兵,拖延时间,宗室、建安王陈叔卿如今在东门浴血奋战,而作为官员,也该有人站出来了。
袁宪向太后行礼告退,面色坚定:“老臣,愿与建安王一道,抵御敌兵,为天子殿后!”
。。。。。.
剧烈的爆炸过后,尘土飞扬,灰头土脸的陈叔卿从地上爬起来,刚要拔刀,却见当面一名周兵挥刀向他砍下。
一名侍卫舍身冲上前,挡住周兵,又有一人奋力扯着陈叔卿往后拖,好歹将他从激战现场拖出去。
狼狈起身的陈叔卿,见着从破口处蜂拥而入的周兵,再看看身边明显稀疏的禁军士兵,知道大势已去,心中悲愤却无可奈何。
他已经尽力了,当敌兵攻入台城时,没有抱头鼠窜,没有吓得躲在角落瑟瑟抖,已经拼尽全力组织反击,试图拖延时间,等到城内别处官军回援,
但已无力回天。
这就是天意么?
陈叔卿如是想,见着涌入皇宫的周兵越来越多,己方明显处于下风,将士们都目光闪烁,他知道,最艰难的决定,得做出了。
那就是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禁军将士能跟着他抵抗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再打下去,将士们恐怕就会主动投降、放弃抵抗,他再怎么喊也没用。
脚步声起,陈叔卿回头一看,却是仆射袁宪带兵增援,然而跟在袁宪身后的士兵也没多少,想要挡住如狼似虎的周兵并将其赶出去,怕是做梦。
谁也没想到,这支周军的战斗力如此惊人,原以为是一支偏师,攻占京口后最多袭扰建康,未曾料竟然就能强攻得手,陈叔卿见着白苍苍的袁宪,不由得满嘴苦涩。
临了临了,满朝公卿,竟然就袁仆射愿意挺身而出....
袁宪见着眼前情景,现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周兵已经攻入皇宫,己方势单力薄,不过事已至此,只有尽人事了,
他见着冲进皇宫的周兵没有急着冲过来,便趁势高呼,要求对方的主将出来说话,以此拖延时间,让太后能有充足时间带着天子、太子从西侧逃离皇宫、台城。
也不知这些周兵是真的脑子一根筋还是太蠢,竟然没继续向前,就这么和禁军对峙,看样子似乎真是去请其主将过来说话。
袁宪不敢相信自己运气那么好,碰到这么讲理的敌兵,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周军将领在刀盾兵护卫下,分开人群,来到前排。
不知何故,那人甲下是白衣,披着白袍,兜鍪上绑着白头带,宛若戴孝一般。
袁宪身着常服,不着片甲,为表示诚意,越过己方士兵队伍,独自站在最前方,看着那周军将领,先自我介绍,然后问:
“周陈两国素来交好,贵国为何不宣而战?还悍然攻打建康,兵锋直指皇宫?”
“如此背信弃义之举,难道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么?”
袁宪说完,那将领哈哈一笑:“袁公好辩才,别来无恙?”
说完,伸手去脱兜鍪,待得他将兜鍪取下,袁宪借助火光看清对方面庞之后,不由得惊呼:“是你?”
“是我,呵呵。”
王頍笑道,那笑容看在袁宪眼里,只觉得眼前一花。
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八年前,同样是火光冲天,同样是在建康城中,梁国执政、尚书令王僧辩,在火光之中,面对汹涌而至的士兵,脱下兜鍪。
那年,驻防京口的梁国大将陈霸先,忽然率军袭击建康,抓住尚书令王僧辩,没过多久,王僧辩遇害。
那时是冬天,袁宪二十六岁,任尚书郎官,身处建康城,亲历了这次事变。
今年,袁宪六十四岁,任尚书仆射,同样身处建康城,同样是冬天,看着王僧辩的儿子王頍,带兵从京口攻入建康。
火光之中,脱下兜鍪,笑起来。
子报父仇....这是天意么?
袁宪如是想,纵有千言万语,都已说不出来,王頍拔刀一指,向着禁军们高声大喊:“吾乃故梁尚书令王公之子王頍,陈霸先与吾有杀父之仇!”
“吾今日率兵破城,是为父报仇!尔等与此事无关,不想枉死者,立刻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