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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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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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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代真黑暗啊——姜锦年有时会这样认为。

中考前一晚, 姜锦年受冻得了重感冒,第二天考试挥失常。九月开学,她选择了一所普通高中的重点班, 那时她还算是个小美人。

再往后,亲戚和老师总是告诉她:“考上大学以前, 你就一门心思学习, 别的都不要管。”又或者是:“压力大,你就多吃饭, 吃得越多, 营养越多, 脑筋转得越快。”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每当姜锦年在食堂狂吃两碗饭,她的学习状态就会很好。分数稳居年级前列, 为班级争光, 为学校争荣誉, 所有任课老师都器重她。

她精通数学和物理。

她擅长解决困难的压轴大题。

如果思路陷入僵局,她会左手鸡腿,右手猪蹄, 一边吃饭, 一边考虑。

皇天不负有心人。高中三年下来,姜锦年成绩平稳,顺利进入顶级学府。但她的观念也生了改变。学习和读书不再是唯一的任务。她现同学们的课余生活丰富多彩又快乐有趣。

她尝试融入集体, 却被集体排斥。

某一位名叫邹栾的男同学最爱开玩笑。大学上课的第一天, 邹栾路过姜锦年, 便用一种浮夸的语调说:“啊哈,母猪来了!”他肆无忌惮的喧哗,引了轻微的笑闹声。于是他更来劲,更洋洋得意,还用更大的嗓音说:“高肥壮的母猪。”

姜锦年坐在座位上,抬头仰望他。

那天恰好有一场大雨。教室里灯光通明,清楚照出他的样貌。他皮肤黢黑,牙槽前凸,颧骨微微向外扩,嘴唇四周都是浅色的胡须。他凭什么攻击别人的外表呢?姜锦年想不明白。

她直言不讳:“你算哪根葱?”

邹栾喊道:“哇,母猪骂人了!”

姜锦年语气不善,可是邹栾完全不羞恼。他四处跑动,亢奋地公布新闻。他和后排的几位哥们笑作一团,姜锦年还在前方如坐针毡。她将教材打开,翻到第一章,佯装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她强迫自己浏览书上的内容,甚至开始做一些课后练习,但是她无法转移注意力。她的听觉依然敏锐。

嘈杂热闹的阶梯教室里,邹栾半弯着腰,趴在桌前,指名道姓地说:“姜锦年不好惹,我刚开个玩笑呢,她就骂我。美女好相处,丑女怪癖多,肥婆最难缠。”

邹栾每讲一句话,旁边的阮红就笑一声。阮红天生丽质,艳若桃李,也是他们班的班花。邹栾早就注意到了她。他不再讲话,偷觑阮红几眼,见她正端着一杯豆浆,啧啧有声地喝着。她嘟起了嘴巴,柔嫩的唇形饱满,挂着豆浆汁液,宛如一捧玫瑰沾惹了露水。

阮红开口问:“你的名字是邹栾吗?你好幽默搞笑。”又扭头与另一位女生说:“我高中同桌就是一个好搞笑的男生,他可逗了。我班上好多同学喜欢他。”

尾音落后,阮红视线一扫,眼角余光落在邹栾身上。

男性荷尔蒙催出一种不经大脑思考的冲动。那一瞬间,邹栾就像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千里送荔枝的唐玄宗,开关迎仇敌的吴三桂,而阮红是褒姒,是杨玉环,是陈圆圆。邹栾为了博得阮红一笑,亲自提笔作画,画了一连串的《母猪滚地图》,讲述了一位名叫姜锦年的同学,早晨从宿舍滚下床,再滚进食堂,吃空一栋楼,最终滚向教室来上课的故事。

《母猪滚地图》在邻座同学间广为流传。

阮红活泼开朗,笑点很低。她看完《母猪滚地图》,顿时乐不可支。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动了斜前方的两位男生,又把《母猪滚地图》递出去,邀请他们共赏趣事。

那两位男生正是傅承林和梁枞。

傅承林穿一身T恤和牛仔裤,气质出众,背影年轻而挺拔。他如同顶风傲雪的松柏一般显眼,附近那一圈男孩子都黯然失色,沦落为他的陪衬。阮红无法免俗,盯着他的侧颜出神,他微一抬头,她就芳心暗动。

在阮红的印象中,傅承林是最典型的外向性格。他擅长表达,才思敏捷,能和许多人谈笑风生。阮红觉得,傅承林一定会称赞《母猪滚地图》。

然而,他攥着纸张,一言不。

阮红催他:“你快看,笑得我肚子疼。”

傅承林反问:“真有那么好玩?”

阮红调侃:“我都笑哭了。”她半张着嘴,咬了一下笔尖。

傅承林想了想,又问:“要是别人拿你开涮,把你画成这玩意儿,你高兴吗?”他揉皱了《母猪滚地图》。那张纸在他手里化作一团废物,梁枞还碎碎念道:“什么好东西?我没来得及看,你就把它毁了。”

傅承林并未解释,只是督促道:“老师还在上课,我们少讲两句话。”他将废弃的纸团揣进衣兜,坐得端正,继续听课。

课间休息时,阮红追问那幅画去了哪里。她纠缠不休,搅恼了傅承林,他干脆回答:“被我扔了。”

阮红噘嘴:“邹栾的作品,你说扔就扔啦?”

邹栾听见这话,怒道:“傅承林,你把《母猪滚地图》还我!”他从座位边上冲过来,气势汹汹道:“我画的是姜锦年,没画你,我说她一句母猪没人反对吧?”他向远处眺望,挑衅般吼叫道:“喂!母猪,姜母猪!”

另一位男同学接话:“你别喊她,丑女也要脸面的。”

邹栾连忙解释:“姜锦年先不要脸,她骂我算哪根葱。”

阮红还因为傅承林不理她而耿耿于怀,帮腔作势道:“相由心生,难怪姜锦年长得丑呢。”

邹栾伸出双臂,十指合拢,围绕着胸腔和腹部,比划了一个圆圈:“姜锦年满身都是肥肉哦,恶心死人。”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充满了侠义风度的笑容:“我和她开玩笑吧,她骂我是葱……”

邹栾站在阶梯教室的过道之中。他的左侧就是阮红。阮红听完邹栾的话,搂紧了她的室友,那位名叫孟丹妮的室友跟着吐槽道:“姜锦年她们寝室的人也受不了她。她早晨五点半就起床了,跑去图书馆背英语,早晨五点半唉?她根本不让别人休息。”

阮红惊叹道:“她每天都吵醒室友吗?”

孟丹妮竖起拇指,按响自动铅笔的开关。她佝偻着脊背,弓腰凑近阮红,直抒己见道:“姜锦年轻手轻脚起床,还不是跟地震一样。她那么胖唉,就像一座移动的山。幸好我没和她住一间寝室。”

邹栾拍打着桌面:“谁那么惨,和姜锦年一个宿舍?”疑问刚出,他又嗓门嘹亮:“姜锦年真讨厌。”

他的室友附和:“她过分了,大清早吵闹,很讨厌的。”

阮红忽然开窍,保持着中立态度:“她也是为了学习嘛。”

她猜测男生们更喜欢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她刚刚跟着邹栾和孟丹妮做了一把长舌妇,实属失策。无论姜锦年是什么性格,那都与阮红无关。阮红退离纷争,她问傅承林:“你在干什么呢?”

傅承林仍然静默。他提笔解题,畅游在数学的世界里,仿佛教室内空无一人。当他往前望去,却见姜锦年回过头,视线与他对上。她一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泪水已在眼眶中打圈,唇角又要勉强扯出一抹笑。

窗外风雨交加,凉意袭人。

姜锦年走出教室,坐到了台阶上。雨丝交织成一片水幕,被风吹得倾斜,刮到了她的身上,飘然不绝。她抱住膝盖,徒劳地遮挡自己,很想逃往沙漠和荒原,逃向某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忽然,她的面前,有一个影子逐渐靠近。

她闭紧双眼,害怕抬头。她不愿见到邹栾。

可是傅承林的声音传来:“姜同学,你想参加竞赛吗?”

她非常惊讶,无言以对。

于是傅承林问了两遍。

姜锦年惶恐愕然又紧张,手足无措道:“想啊,我……我想的。”

傅承林笑道:“我找齐了三个人。你,我,还有梁枞。”他特意强调了一句:“梁枞是我的室友。他这人不错,你放心。”说话时,梁枞正在走廊上乱窜。傅承林冲他挥手,将他招过来,他顺道和姜锦年打了个招呼:“你好啊,我叫梁枞。”

姜锦年立刻回应:“你好,我是姜锦年。”

傅承林介绍道:“姜同学是我们竞赛队伍的成员。”他左手揣进衣兜,稍稍侧身,转头盯着梁枞:“开学测试的结果,你看了么?姜同学排名全系第二,我是第一。”

梁枞一听就乐了:“欢迎你加入我们的竞赛小分队,小姜。”

姜锦年站起来,扶着栏杆,手掌微潮,出了一层汗。雨珠砸落在台阶外侧,坑洼中积聚的浑水迸溅,她的心脏猛跳一瞬,胡乱地点头。

*

早在一周前的体育测试上,姜锦年就注意到了傅承林。他帮她喊过加油。他开朗爱笑,积极阳光,经常去图书馆自习。姜锦年在图书馆撞见他好几次,他竟然提议道:“下个月是金融数据大赛的初赛。我们应该多见几次面,讨论问题和任务分配。姜同学你有空么?你参加了哪些社团?”

姜锦年如实道:“我参加了……钢琴社、围棋社、书法社、和英语社。”

傅承林站在图书馆门口,低头看着她。恰逢傍晚时分,夕阳沉落,他逆光而立,漫天的薄暮余晖都成为他的背景色。

他说:“你有这么多特长。”

姜锦年羞愧道:“我略懂一点点。”

他笑问:“钢琴几级?”

她坦诚:“业余十级。”

他又接话:“围棋……”

她飞快回答:“我是围棋的业余六段。”

业余六段是个什么水平,傅承林并不清楚。他只觉得听起来挺厉害。他越正视姜锦年,把她看做一位重要的队友,而她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姜锦年花了几天熟悉MATLAB,开始在Lnux系统里同时用Python和MATLAB建模。她还搭上了学校的集群,大幅提高本机的运算能力,她的进步速度与日俱增,更让梁枞刮目相看。

梁枞说:“姜锦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生。”

他瘫坐在寝室的床上,一边玩着电脑游戏,一边和傅承林闲聊:“昨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写线性代数作业,姜锦年坐我旁边。她打草稿只要划几笔,思路就捋顺了。我花费两个小时写完作业,她只用了二十分钟。”

梁枞摘下耳机,手指悬停于键盘:“你给姜锦年了几页数据分析的代码,她刚开始没搞懂。你猜她怎么办?她没问我,也没求人。她打开谷歌,直接去看全英文的开源文档了……”

遇到姜锦年之前,梁枞坚定地认为:男人在学理工科时,具有天生的优越性,要比女人强得多。但他的逻辑思维、计算能力、学习速度都被姜锦年全方位碾压。他忽略了姜锦年的外貌与身材,只对她的智商甘拜下风。

他感叹一句:“姜锦年好恐怖。”

“恐怖”是贬义词,但在梁枞这里,它代指“超强”的意思。

梁枞话音刚落,他们的另一位室友打完水,拎着一壶开水进屋。这位室友名叫崔航,交际广泛,消息灵通,善于活跃气氛。崔航刚听见梁枞的评价,就问:“胖妞和你也起了口角?”

梁枞懵然:“你说啥?”

崔航道:“上次随堂小测验,胖妞得了第一名,超过了傅承林。我们班有人怀疑胖妞作弊,他们就在QQ群里闹起来。你们没打开QQ吗?”说着,他拿起脸盆,往盆中倒了半壶热水,蹲在厕所门口洗头。白花花的泡沫飞溅,洋溢着洗水的香味。

傅承林走近一步,砸下一句很刻板的话:“这逻辑有问题,他们怀疑别人作弊,应该举证,在QQ群里闹什么?”

崔航近视八百度。他为了洗头,早已摘掉眼镜,看不清傅承林的神情。崔航便用一瓢清水快速冲刷脑袋,抄起一条毛巾罩拢于头顶,回话道:“邹栾带动几个同学为你争辩。他们说,你的地位被人抢走了。”

傅承林翻出笔记本电脑,浏览QQ群的聊天记录。他现,班群内部混进六个小号,无名无姓,经常有意识地针对姜锦年。他考虑片刻,没在群里说话,而是与班长私聊,成功升任为一名QQ群管理员。成为管理员的下一秒,傅承林踢走了那些小号,禁止成员邀请新人进群。

他和梁枞说:“群里的状况,类似小学生吵架。”

梁枞摇头叹息:“年轻气盛。”

傅承林倒了一杯凉白开,又摸出一盒药。他吃完药,精神不济,缓慢地爬上床,盖着被子躺倒:“别扯什么年轻气盛,纯粹是瞎折腾。姜锦年考了第一,伤天害理么?哪儿来那么多质疑。”傅承林没讲出口的话是:邹栾等人勤奋不足,智力偏低,自己没考到理想分数,怪罪起成绩更好的姜锦年,无非是把她当成了软柿子。

姜锦年反应激烈。哪怕傅承林清退了群内小号,姜锦年仍然没冷静。她表了一段长话:“各位同学,尤其是邹栾同学,我拜托你们登录学校官网,查看开学测试的全系排名,我是第二名。开学到现在,作业和考试都简单的要死,全是基础内容和数学常识,我为什么要作弊?”

邹栾回复:“呵呵。”

姜锦年越愤怒:“呵你妈个头!”

邹栾把她的话截图,重新送,配上哭泣的颜文字:“母猪作弊又骂人喽。”

姜锦年气得抖,努力解释:“我从小到大都用手帕。那天考试之前,我把手帕放进了抽屉,考试的时候,我找不到手帕了,我就在书桌抽屉里摸索,并不是要作弊。”

邹栾道:“教室可没监控,你怎么说都有理。”

姜锦年忍无可忍,反问道:“作弊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不懂装懂吗?”

邹栾其实也不是计较作弊。他与姜锦年过不去,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姜锦年很看不起他,其二,姜锦年又穷又胖,脾气暴躁,竟然还敢看不起他。

少年的尊严最不容践踏。那时候,邹栾还不懂服软是一种自保的手段。他认为处世之道可用一句话概括:敌强他更强,敌狠他更狠,谁猛谁能赢,谁怂谁先输。就像在电脑游戏中打怪升级,在题海战役里狂刷错题一样。

邹栾用最刚硬的语气说:“太把自己当根葱的人,往往特别善于装蒜。 ”这句话不是邹栾的原创。他某天听别人讲过,就默默记在心里,现在用来□□姜锦年,那是再好不过了。

姜锦年立刻与他对骂:“太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往往是个弱智。”

邹栾问:“你说谁弱智呢?”

姜锦年毫不避讳:“当然是你了,邹栾同学。”

邹栾一时急怒攻心:“你得意个什么劲儿?你算什么东西啊?”

姜锦年切断网络,退出了QQ聊天框。她深刻地明白:再与邹栾争论下去,她只会破口大骂,颜面尽失。她和大部分同学都没有交集,而邹栾却与许多人都是好朋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公平”一说,所以长辈们经常念叨:情理情理,先有“情”,才有“理”。

十月末尾,正值深秋。姜锦年背着双肩包,离开图书馆,悄无声息地返回寝室。路上,她踩碎了一片朦胧树影,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女生寝室已经熄灯了。黑夜如毒汁,腐蚀了每一扇玻璃窗,将万物消融成一副寂静模样。姜锦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屋。她现三位室友都没睡觉,那几个姑娘泡了一碗方便面,正坐在桌边共享美食。她们边吃边笑,没人愿意跟姜锦年打招呼。

姜锦年试图沟通:“你们还没睡吗?”

无人应答。

姜锦年放下书包,主动讨好她们:“你们作业写完了吗?我写完了。你们有不懂的地方,直接来找我吧。”

某个室友嘀咕一句:“姜锦年,我们能考上这所学校,这个专业,我们高中时候都是优等生,在全年级排名前十……大家都不傻,你不用总拿作业来压我们一头。”

另一位室友说:“还有你每天早起。我们忍你很久了,你五点半就起床,五点半!半夜十二点睡,早晨五点半醒来,睡眠不足一定会胖,你晓得不?”

第三位室友轻拍姜锦年的肩膀:“她要是晓得,她早就瘦下来了。”

书桌前摆了一盏充电灯,光线微弱。众人的黑影重叠在一起,倒映于衣柜上,显得阵势庞大而压抑。姜锦年慌忙调整闹钟,挤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对不起,我明天和你们一个时间出门。”

她的某一位室友向来心直口快。那姑娘吸溜完最后一口方便面,踌躇道:“你是不是还要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早饭,一起去教室上课啊?”姑娘抬起左右双臂,刚好揽住两位室友。她们三人与姜锦年隔开一段距离,像是纵断一条河水般泾渭分明。她们居于河东,姜锦年独守河西。

姜锦年听懂她的意思,没做声。

只有小孩子才会寻根问底。青春期的少女都学会了粉饰太平。寝室一派其乐融融,潜藏着暗流汹涌。姜锦年终归是城府不够深,临睡之前,她忍不住问:“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你们告诉我,我会进步。”

她正用一种卑微的语气说话。低三下四,恳求又恳切。像是即将被流放的宫廷侍女,虔诚跪在公主的脚边,乞求她们至高无上的仁慈宽恕。

但是几位公主拒绝施舍。她们兀自笑闹着,完全忽视了姜锦年。

姜锦年辗转反侧到半夜一点。某位室友如同讲梦话一样嘟囔道:“你老翻身,吵得我睡不着。”这下姜锦年不敢动了。她维持十分僵硬的姿势,浑浑噩噩躺到了早晨七点。室友们穿戴整齐,梳妆完毕,打扮得焕然一新,手挽着手出门。姜锦年这才爬下床,打扫寝室卫生——她负责每天值日,清理垃圾,收拾房间。她忙碌得无怨无悔。因为她想和室友们做朋友。

傅承林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当天第一节课,姜锦年迟到了。她踏进阶梯教室的后门,绕到最后一排,现傅承林身边有一个空位。她犹豫几秒,拎着书包坐过去,傅承林问她:“今天早上睡了懒觉?”

她摇头:“倒垃圾要排队。”

傅承林随口道:“前天和昨天晚上,我看你也倒了垃圾。每天都是你一个人在忙?”

姜锦年向他坦白:“我每天晚上六点回寝室,做完卫生,七点去图书馆。今天早晨,我起床比室友要迟一些,反正我没事做,顺便……”

傅承林打断她的话:“你欠室友的钱么?”

姜锦年趴在桌子上:“我想和她们一起玩。”

傅承林反问她:“假设她们以你为中心,每天和你玩,你能获得什么?四年后,大学毕业,你的个人价值是你有三位室友——这话说出口,很难让人信服。”他压低了嗓音,姜锦年偷偷摸摸瞥他一眼,却不知自己正好落入他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睫毛很长,自然卷翘,如同黑蝴蝶的翅膀。她的鼻梁挺直,骨形绝佳,下颌线条柔和……他停止观察,望向前方黑板。他内心充满了阴暗的揣测,表面上还是积极乐观道:“你跟室友的兴趣爱好不一样。你别乱想,坚持提高实力,一定能有成果。我不会骗你。”

姜锦年轻声问道:“真的吗?”

傅承林笑了笑:“真的。”

姜锦年自言自语:“可我还是没有朋友。”

傅承林抬起右手,拉拽梁枞的衣袖:“我们能做你的朋友。”此时梁枞还在认真听课。他埋头记笔记,整理思路,冷不防被傅承林使劲一扯。梁枞笔杆一松,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扶稳桌沿之后,梁枞的表情十分郑重,毅然决然道:“对,小姜,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

姜锦年缺乏友情。所以她很珍惜他们,希望能用真心换真心。她经常和他们分享诀窍,交流经验,从不藏私。她看论文的速度很快。每当她研读完一篇论文,就会写一份总结,整理成册,再递交给梁枞和傅承林。梁枞背地里称赞她:冰雪聪明,天赋一流。

梁枞接受她的真诚,并被感化。他尊重又欣赏姜锦年,常在男生寝室宣扬她的优点。他说:“姜锦年是一位好姑娘。她感情细腻,为别人考虑,特别擅长学习。”

梁枞平时沉默寡言,不怎么爱说话。但他一提到姜锦年,就有不少点评:“你们几个……尤其是崔航,不要听信风言风语,以为姜锦年是那种女孩子。她不是的。你们还记得小学课文《小马过河》吗?什么是事实?你们要亲身体会。”

崔航却问他:“梁枞,你是不是喜欢姜锦年啊?”

梁枞受了惊吓,原地一跳:“不要胡说,我和她是朋友。”

崔航叹气:“你还是嫌她胖吧。”

梁枞心神稍定,辩解道:“我喜欢的类型,是娇小可爱的。姜锦年一米七三啊,穿上鞋一米七五,太高了。”

崔航揶揄道:“傅承林身高将近一米九,他和姜锦年蛮配的。”

梁枞沉默不语。

风吹窗帘,落影浮动,崔航打开阳台的门,晾晒一盆刚洗完的袜子。他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仔细一瞧,竟然是傅承林站在角落里抽烟。

傅承林叼着烟卷,斜倚墙侧,周身散着男性的邪气和痞气,与平日里几乎判若两人。他还有一种挫败和颓废感,仿佛一座被鞭笞过的阿波罗神像。夜晚的月光细碎,映在他的眼中,半明半暗,阴鸷地流转。而他不以为然,百无聊赖地站定,甚至没理睬崔航。

崔航呆滞几秒,才问:“傅承林?”

傅承林笑看他:“有事?”

崔航捏紧一只袜子。袜子刚洗过,他一捏,水渍被柠出,湿了一手。他仍然关切地问:“傅承林,你心情不好啊?”

傅承林摸出一盒烟卷,展示道:“我今天学会了抽烟。”

崔航反应木讷。他将傅承林当做一位优等模范生,傅承林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崔航有些不适应。为了拉近双方的距离,崔航向他讲述一则校园新闻:“从昨儿早上开始,西门附近,来了一帮讨债鬼。他们抓住一个男同学就打屁股,拿扫帚打屁股,咣咣一顿乱揍,警察很快赶到,把他们都带走了。他们还说,我们学校大一年级,有男学生家里欠他们钱……”

崔航刚说完,傅承林盯紧了他。

傅承林没做声,烟火在他指间燃烧,星点跳跃。无形的压力感突袭,崔航连袜子都没晒完,借口上厕所,端着塑料盆子跑出阳台。

次日,崔航一觉醒来,傅承林的言行举止一如既往。崔航很快忘记了那一晚的反常,仍与梁枞、傅承林等人维持着哥们的友谊。他现,傅承林时不时地提起姜锦年,虽然话题多半与竞赛有关,但是,傅承林确实对姜锦年很上心。

姜锦年当然有更直观的感受。

她慌乱了一个多月。

她问傅承林:“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傅承林道:“我关照队友。”

姜锦年扭头问梁枞:“是这样吗?”

梁枞稍一寻思,傅承林对他也不差,当即认可道:“是的。傅承林讲究义气,乐于助人,热心又豪迈。”

姜锦年微微颔。此前,姜锦年听从傅承林和梁枞的建议,在寝室的门后贴了一张《值日表》,轮流安排每个人打扫卫生。她坚持七点起床,十一点睡觉,再也不管室友的无视,再也不主动讨好她们,双方的关系冷凝到一个冰点。姜锦年仍不打算缓和。她的脾气和勇气是谁给的呢?可能是傅承林。

傅承林像栽培学生一样引导她。他们的竞赛之路畅通无阻,初赛告捷,小组赛位居第一,总决赛冲到第二,打败了大三年级的师兄和师姐们。颁奖台上,奖杯似乎重有千斤,姜锦年抱着它,被光环和鲜花簇拥,淡忘了很多不愉快的经历。

与此同时,傅承林炒股血亏。

金融危机影响中国市场。傅承林没能及时抽身。他重点投资的那几只股票,全部一字跌停,他的账户里没留多少钱,又因男性自尊心作祟,不愿找父亲和爷爷救济。他坐着劳斯莱斯上学,实则是个穷光蛋,他生平第一次尝试勤俭节约。

然而,他还是把竞赛的奖金,完全转赠给了姜锦年。

姜锦年严词拒绝:“你不要这样。”

傅承林不假思索:“你比我更需要奖金。”

姜锦年捏着一张银行.卡,垂头丧气:“是啊,我很穷。”那是寒冷又降雪的冬天,她穿着一件洗得黄的白色棉袄,坐在公园树丛外的一把长椅上。她和傅承林并排而坐,他正欣赏着结冰的湖面,还指给她看:“水中有鱼,在冰面之下。”

他开解姜锦年,也开解自己:“莫欺少年穷。我们迟早能破冰。”

傅承林站起身,衣服口袋里东西滑落,掉到了地上。姜锦年捡来一看,竟然是一包香烟。她立刻说:“傅同学,我拜托你一件事,求你答应我。”

他笑问:“你跟我说话,何必这么客气?”

姜锦年严肃道:“请你不要再抽烟了。吸烟有害健康,你还年轻,染上烟瘾就不好了。”她意识到这番话突兀冒昧,涨红了脸颊,低下头不敢看他。

冰霜凝结,灰白交杂,被她踩在脚下。冷风吹得她愈清醒,她恍然大悟道:她总是忍不住替傅承林考虑,处处回报他的关照。那时她方才知晓,感情无法自制,感情与理智相悖。

*

期末将近,竞赛项目增加。

傅承林整天泡在图书馆、寝室和健身房,不常去食堂。姜锦年每天都给他送饭,一日三餐,风雨无阻。她深谙他的饮食喜好,兼顾正餐和水果,傅承林转给她的那笔奖金,都被她花在了傅承林身上。她甚至从不过问他吃不吃,饭点一到,她就把塑料袋和食盒递给他,扭头跑远。

傅承林一度怀疑姜锦年现了他的暂时性贫困。

他还非要在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某天傍晚,他和梁枞、姜锦年一起路过书店。他轻拍一套百科藏书,说:“两千三百块一套,挺便宜。改天我买两份送你们。”这是他第一次炫富。动作和言语都很生涩。但他穿着Andrson Shppard的外衣,被一位慧眼如炬的店员现。

店员猜测傅承林品味一流,经济实力很强,连忙迎上来说:“同学,刷卡结账吗?今天做活动,消费满三千,附赠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只猫咪玩偶,很可爱的,您瞧一眼……”

姜锦年顺着那个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只超可爱的猫咪玩偶。她的心一下子被勾走了,梁枞喊她两声,她都像是没听见。

傅承林迟疑片刻,拿出一张信.用卡。这是他父亲给的信用.卡,他曾想过,不到走投无路时,不会用这东西。父亲前几周刚刚再婚,容光焕,精神满面,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但他状态越好,傅承林与他的隔阂就越深。

算了吧,傅承林心道。他将信用.卡装回书包,离开了书店。

姜锦年跑步跟上他:“傅同学,等等我们。”

冬日天阴,寒风呼啸,街道的积雪融为冰水,路面变得很滑。姜锦年脚下没留神,差点摔倒,梁枞搀扶她一把,调侃道:“傅承林刚把卡拿出来了,怎么不刷卡呢?逃得这么快,咱们又没强迫他花钱。”

姜锦年双手击掌,认真道:“他可能现那套书不值两千三百块。而且,钱是他的钱,他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跟我们没关系。”

傅承林折返回来,强调一句:“我并不是出不起两千三。”

姜锦年奇怪他干嘛要说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她随口附和道:“嗯嗯,我们都明白的。”她像小媳妇一样跟着他走路,谈起最近的经济市场,他们沟通顺畅,配合默契。有些话哪怕不说出来,双方都能了然于心,这种程度的相互理解,让梁枞惊叹。

梁枞与傅承林朝夕共处,他都追不上傅承林的思路。

他看待姜锦年的眼光变得复杂。他担心姜锦年会不可自拔地陷进去。

那一天来得很快。

姜锦年非常喜欢傅承林。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暗地里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紧随傅承林的脚步,仍不敢流露心迹,直到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班级聚会上,有个男生调笑道:“姜锦年,只要你喝下一瓶白酒,我们就做主把傅承林送给你!”

当时,傅承林在走廊上接电话,他的座位是空着的。姜锦年咬一口包子,反问道:“你做主,管什么用啊?”

起哄声热烈澎湃,经久不息。

傅承林的室友崔航喝多了。崔航站得东倒西歪,脸色赤红,腼腆地笑道:“喝!你喝完,全体男生给你做媒,帮你助攻。”他们还说了很多话,为姜锦年鼓劲打气,她头脑一热,捧着一大杯的酒水,疯狂地猛灌自己。

梁枞怒火中烧,推开几位男同学,骂道:“你们搞什么啊?”

姜锦年还停下来,拦住梁枞,打了个酒嗝:“你不要生气。他们都是为我好……”她跪倒在地上,晃了晃酒瓶:“还剩一小半。”她胃部翻江倒海,胸腔胀痛,已经开始剧烈的耳鸣。双眼刺痛,头晕目眩,恶心感一阵阵往上涌,她难受得快要撑不住。

她跪倒在地面,仰望男生:“你们说话要算数。”

她像是在神庙中祭祀,祭品是她自己。她坚决果敢地举杯,一饮而尽。无数人为她鼓掌,好事者打开了录像机,拍摄她此刻的狼狈丑态。

傅承林打完电话,走回包厢。班上几个女生都拎着包,提前退场了,女生们欲言又止,和傅承林说话时,她们还有些矜持羞涩。傅承林猜不到生了什么。他推开包厢的门,只见同学们差不多跑光了,姜锦年侧卧在地毯上,彻底醉成一滩烂泥。

傅承林问梁枞:“怎么回事?”

梁枞闭眼,揉着太阳穴:“邹栾他们寝室的人,骗了姜锦年酗酒。我收回夸姜锦年聪明的话,她真傻,妈的。”

傅承林十分烦躁。有那么一瞬,他准备撂下这个烂摊子,但是姜锦年喊了他的名字。他脱下外衣,往旁边一扔,弯腰扶稳姜锦年。她嘴唇暗红,呼吸急促,傅承林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他费尽全身力气,背起姜锦年走了一段路,累得气喘吁吁。梁枞怔愣地跟在后面,全程都是哑口无言。

傅承林把姜锦年送到了医院。

姜锦年住院三天。

邹栾听闻这个消息,还和室友们聚在一起,讽刺姜锦年故作聪明的愚蠢。他的室友杨宝杰,正是当晚诱哄姜锦年喝酒的人。杨宝杰良心难安,认为他们玩大了。他寻思着,哪天找个机会,去医院探望姜锦年,再和她道个歉吧。

杨宝杰没来得及道歉。他走夜路回寝室,撞上了傅承林。傅承林问他当晚的事情经过,他并未多想,转述了邹栾的一些话。为了掩饰尴尬,杨宝杰笑了几次,他的笑容明媚灿烂,落在傅承林眼中,正是别有用意。

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乌云浮沉聚散,天幕更阴暗,杨宝杰被傅承林钳制手臂,恶狠狠拖进了树丛。那一瞬间杨宝杰慌张极了,他疯狂挣扎,扭动,贞烈道:“傅承林,你干嘛?你长得很帅也不能乱来的,我喜欢女生啊,我喜欢女生!你不要弄我!”

傅承林冷静道:“你误会了,我想跟你打架。”

杨宝杰立刻求饶:“No, no, no,你在健身房做运动,衣服底下的肌肉我能想象。我们万事好商量,君子动口不动手,杀人犯在法庭上都有正当辩护的权利,你不能二话不说先给我来一拳,你听我解释啊。”

傅承林默然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肩膀酸疼,复健期尚未结束,确实没办法打架。他抬起左腿,踩在枯败的落叶里,警告道:“你少惹姜锦年。闲得没事做,我给你找事。”

杨宝杰第一次被人威胁。他更没料到,威胁他的人,竟然是傅承林。为什么呢?杨宝杰猜测:姜锦年的脑子蛮灵光的。姜锦年和傅承林竞赛合作小半年,哪怕看在队友的面子上,傅承林为她出头一次,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理顺了前因后果,杨宝杰双手抱拳。他表示:从今往后,他会与姜锦年和平共处。

当晚,杨宝杰抵达寝室,谈起了这段遭遇。邹栾一听这则新闻,立刻转述到某一个QQ小群,阮红正好在线。阮红思考了一夜,把消息告诉了姜锦年的室友,拜托她们鼓动姜锦年去告白。

计划实施得非常顺利。

姜锦年不出意外被拒绝。

她消沉了一段时间,体重减轻十几斤。但她依然喜欢傅承林,他对她也和从前一样。当他们一连几天都在见面,姜锦年便会克制,故意避开相处的机会,以求感情降温。她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同学友谊中独自挣扎着,废掉几百张草稿纸,写出一平淡无奇的情诗。她给那情诗起名为《初恋》。

她还构思了一份减肥计划。

但是她太过忙碌,每天除了上课、写作业、学编程、练英语、参加竞赛,根本剩不下多少时间。她重复着勤奋刻苦的生活,哪怕焦头烂额,也一定要追赶傅承林。她害怕自己在学业上被他远远甩下。2008至2009学年,傅承林的成绩排名全系第一,姜锦年是全系第二,比他低了零点七分。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放暑假之前,她常去图书馆,阅览一批旧书。

某天下午,傅承林来找她。

姜锦年正在看一本小说——法国作家雨果的《笑面人》。傅承林随手翻了翻,看见书中一位女配角——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告诫:“你的外表是个妖怪,我的内心是个妖怪。”傅承林合上书页,若无其事地走远了。他握着一本宣传册,落座于阳光灿烂的露台,远望蓝天白云,以及成排的教学楼。

“傅同学?”姜锦年喊他。

傅承林侧目,姜锦年坐到他旁边。她从他手中接过宣传册,他就问:“想没想过出国?”

姜锦年摇头如拨浪鼓。

傅承林打开学校的宣传册:“这儿有个公费项目。大三出国,交换到纽约大学,本科毕业,接着读研究生,共计四年,读完回国。要求学生的平均成绩不低于85分,你现在的均分是多少?我记得是94。”

姜锦年小声:“是95。”

傅承林表扬道:“不错,又涨了。”

傅承林刚参加完一场学院演讲。他今天穿着一身挺括西装,更显英俊潇洒。他经过图书馆长廊,慢悠悠向她走来时,周围的女孩子都在观赏他。姜锦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姜锦年抱住膝盖,眼睫低垂,目光掠过傅承林的西装裤和黑色皮鞋,以及她自己的那双穿了五年的运动鞋。她局促地收拢脚尖,做一些无谓的掩饰,心中腾起一股强烈意愿:她要成为更好的人,足够匹配他的一切。

她问:“项目的名额有几个呢?”

傅承林回答:“我们专业只有一个。”

姜锦年又问:“你不去吗?”

傅承林正想说:我让给你。但他转变了话术:“我没兴趣,你试试吧。”他甚至采用了激将法:“邹栾也报名了。他从没参加过竞赛,GPA比你低了几个档次,你别输给他。”

他的策略果然奏效。姜锦年抬头挺胸,意气风道:“老子一定要赢过他。”她暑假没回一趟家,拼命刷完GRE单词和一整套的TPO,开学考出了一个接近满分的托福成绩。

她的档案材料是傅承林亲手整理的。他帮她修改文书,联系导师,指点她如何与教授沟通。她非常出彩,成功在一众竞争者里脱颖而出。

公布结果的当天早晨,梁枞在洗手间刷牙,毛巾搭挂肩头,口齿不清地问道:“傅承林,你看官网了吗?谁被选派了?”

傅承林合上笔记本电脑:“姜锦年。”

梁枞怅然若失:“她明年就要出国了。”

傅承林理性分析道:“换个环境,对她更好。”

梁枞拧干毛巾,抹一把脸,感慨道:“她还愿意跟你说话,真不错了。前几个月,她那情诗一刊登出来,我就想八成要坏事。还好你们俩没闹僵。”

洗手台水流四溅,梁枞清洗着毛巾,还说:“等她去了美国,开始新生活,见过更多的人,她就不会把现在的经历当一回事了。一个人呐,眼界开阔,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笔记本周围沾了轻微的灰尘。傅承林抽起一张纸,擦拭笔记本边缘,擦得很用力。灰尘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重新打开电脑,敲击键盘,造成一阵响动。2009年版的苹果笔记本键盘并不好用,按键被他虐待几分钟,shft和coand都失灵了。

他对着漆黑的屏幕,自嘲一笑。

*

这一天,姜锦年的寝室也很热闹。

姜锦年的某一位室友是全系前五名。那位室友同样申请了本次的公费项目。其实学校还有一些自费项目,对接的美国大学数一数二,但是每年动辄几万美金的支出,并非每一个家庭都能轻松负担。

姜锦年的那位室友获得了院长的推荐信。本以为十拿九稳,却败给了姜锦年。

姜锦年并不知道她也参与了。姜锦年在寝室里公布喜讯,说了一番感言:“这一年来,你们和我的相处可能不够愉快。明年四月份,我就要走了。最后同居的六个月里,我还是要谢谢你们,一开始我贴出轮班值日表,以为你们不会同意,但是你们也照做了。期末考试之前,我给你们划重点,你们也接受……”

她回顾一年多来的生活点滴。据姜锦年所言,好像一直是她在奉献。

室友气急败坏,立刻和隔壁寝室的阮红达成共识,将女生们积攒的怨气泄于姜锦年身上,某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姑娘就说:她来治一治姜锦年的嚣张。

当晚,姜锦年回到宿舍。她现,有人把使用过的卫生棉条放在了她的床上。

血渍凝固,藏污纳垢,黏住她的枕巾。

寝室内的寂静不断延长。

三位舍友都出门了。

姜锦年扶墙站立两秒。她放下书包,戴上塑料手套,捡起卫生棉条,在每一位室友的床上都滚了一遍。然后,她收拾完贵重物品,装进包里,拼命跑向了熬夜自习室。

凌晨十二点,姜锦年刷新QQ空间。

阮红的室友表动态:隔壁寝室的尖叫声持续了三分钟。

姜锦年没留评,只点了一个赞。深夜时分,她再度返回寝室,当着所有人的面,朗声说:“我向你们示弱,不代表我好欺负。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我一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将书包摔在桌面,闹出巨大响动,又道:“我劝你们别在寝室动手。我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倒是你们一瓶LAMER面霜就几千,惹恼了我,我把它们扔进厕所,我看你们上哪儿哭。”

某位室友已经抽泣了大半夜,哽咽质问:“你和别人的纠纷,关我毛线事?我啥都不知道,床单上全是恶心的东西……”

“你不知道,”姜锦年冷笑,“你和阮红关系不是很好吗?”

室友崩溃地吼道:“阮红那么好一个妹子,你都能给她找气受!男生们说得没错,你长得丑,爱犯贱,还总是倒贴。你不要脸!”

姜锦年被她一顿辱骂,反而不是很生气。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会尽量避免与阮红、邹栾等人的争执。谣言从他们那里滋生,不断酵,升温,捂出脓疮。直到现在,似乎开始溃烂了。

姜锦年认为,每个团体里,都需要一个正面典型,以及一个反面典型。人们不断向正面典型学习,同时通过贬低反面典型,来收获优越感与自我满足。她懒得与室友多说一句话。整天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她提前结束考试,整理行李,正式奔赴美国生活。

纽约是天堂,也是地狱。

她经常撞见流浪汉,也游历过繁华的第五大道。她的新同学普遍对她很友好,但是大家仅仅是点头之交。姜锦年的学业负担一瞬减轻,更不需要参加竞赛了。

她最想完成的任务只有一个:减肥。

姜锦年买了一个很贵的笔记本,售价25美元。欧美国家的教材和笔记本都好贵啊,她割肉般心疼。不过她没用那个本子学习。她疯狂记录着自己曾经被骂过的话——肥婆,母猪,丑逼,胖得要死,像一坨大蒜。以及傅承林的那一句: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每当姜锦年坚持不下去,她就看一遍笔记本,精神立刻高涨,自虐般兴奋起来。

她用焦虑来抵抗饥饿与疲惫。

每天六小时运动量,外加一小时拉伸,一小时按摩和精油涂抹。她频繁出入学校的各类体育社团,消耗卡路里,戒除甜品、饮料、油炸烤煎的食品,她甚至不再吃米饭。

为了避免皮肤松弛,她咨询学校的健康委员会,约见专业的教授和博士生。她通读若干论文,定制一份详细的计划,耗时长,代价高,可她终归坚持住了。

姜锦年瘦得只剩下九十几斤。

其实,从她的体重降为120斤,她就开始计算自己每天被搭讪的次数。

一次,两次……最高纪录是一天十次。

姜锦年成为助教,兼职攒钱,买了护肤品和化妆品,越正视自己的外貌。

常有男人对她献殷勤。那些待遇,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她还交到了许多好朋友,每晚都有不少人约她参加派对和聚会。QQ、短信、Facook消息不断,她从一开始的每场必参加,到后来学会了礼貌地推拒别人。

原来修养与灵魂都是无足轻重的废弃品。从“被排挤”到“受欢迎”,她只差一张完美的皮。姜锦年暗自腹诽:很多同学都是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先生,表面上说着重视内涵,其实每天都在以貌取人。

她不幸钻进牛角尖。在男人眼中,她非常漂亮,也非常高傲。

傅承林曾用QQ联系过她。但她不再回复。她决心捡起丢失已久的自尊。又或者,如果傅承林坚持和她再见一次面,她会风雨无阻地赶赴。

然而他没有。

他们渐行渐远。

直到那一夜,在灯光迷乱的酒吧,姜锦年算不清几年没见过他。半夜傅承林把她直接扛回家,姜锦年隐约记起了很久之前,某一个苦寒的冬夜,他背着她去附近一家医院。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不因外貌而对她好的男人。姜锦年醉酒后丧失理智,一边哭诉爱情的苦果,一边抱紧傅承林的肩膀,心中乞求他不要甩开她的手。幸好他没有。

幸好他还在。她心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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