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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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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990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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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桂子的字突飞猛进。原先横平竖直都做不到,  此番来信一撇一捺都有了笔锋。

青豆暗叹,这门房大爷,不可小觑。

青豆入学南城师大附中后,多次观察过那门房大爷。不愧是优质学校,  门房大爷也是上等的。此人身姿峻拔,  个头超过一米七五,  头发理得寸短,发色黑白参差,  眉眼冷峻。越看越不一样。

青豆有回打招呼,  问他喜欢看书吗?

大爷一羞,  “啊?我不识字。”

这位大爷确实爱好文艺,  只是爱好的不是,  而是跳舞。

上课铃响、兔崽子们回课堂后,  若从一号楼阳台眺望,  能看见大爷时常站在校门口那棵百年老树下打拳,  拳风软绵绵的,多看几回,能瞧出他肩颈随风微微扭动,  脚下影子轻浮摇晃。

青豆怎么知道的呢?

哦。她不仅知道门房大爷的英姿及趣味,还知道南城师大附中掩映在茂密的水杉树林中,门口是严谨威风的名人题字,入门是条长径,左右两侧竖着一排巨长的公告栏,长径尽头是知名的喷泉雕塑。接着,穿过雕塑背后的银杏大道,  可往左可往右,  往左是高一高二所在的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和校图书馆,  往右是高三所在的五号楼、音乐楼和外文楼。

再往细里说,青豆还知道二十棵银杏树上栖居着六窝白头翁,春末夏初,也就是青豆高一下半学期,这帮家伙营巢繁殖,公然y乱,聚集喧叫,教室里的学生不一定注意到,但对于罚站了一周的程青豆来说,那就是她的义y军进行曲。

高中和初中太不一样了。简直换了一张水浒传地图,从江湖直接到了朝堂。

初中的素质参差不齐,大家热爱哄闹,不好好学习,市一中后街打群架立棍儿的混子比比皆是。青豆是个书呆子,下学也有邻居同学一起走,习惯了做心无旁骛的好学生,直到进入高中,她才知道,顾弈曾经做过一阵子棍哥。

小南城里,棍哥就是老大。回顾他抽烟的冷峻模样,身高也足够威吓营养不良的矮地炮,做过棍哥不奇怪,奇怪的是,抵达南城师大附中这样的高精尖校园,他的成绩依然不落人后。

为迎接五月预考,师大附中提前进行了一次考试,那次模拟成绩前100名贴在了公告栏。一眼便看到了第三名的顾弈。

青豆在公告栏前站了很久,站到双腿发麻才离开。

所以,后来她在二楼阳台罚站,即便看不清字样,她依然知道顾弈的名字在哪一个部分。

她和顾弈之间始终隔着阳台到公告栏的距离。

程青豆在班级只有中游成绩。这已经够打击自小尖子生的她了。第二学期,她因为质疑一篇课文的讲解,被语文老师拿戒尺惩戒。

事后,老师展示给她教学参考的解释,告诉青豆,你错了。

青豆据理力争,成功得罪老师。连续一周的语文课,她都在外面晒太阳。

这和初中又不同了,这里学生都苦读,以老师为首,不敢质疑权威,不敢乱说话。绝无人崇拜顶撞老师的人。

老师用了“歌颂”,教学参考写着“说明”,青豆坚称是“讽刺”。

一周后,青豆明白了,那篇课文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教科书是不能随便质疑的。

她在图书馆的阁楼上抄完了五百遍《包身工》,抄到最后,由烦躁委屈到心如止水,完成了一次痛苦的涅槃。

图书馆是一栋三层半的仿古小楼,斜顶是半层阁楼。

这么小的地方,窝着两个人,她自然会注意到“傅西洲”。青豆知道他很有名,又不知道他有名在哪里。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久了,只知道他若经过班级门口,女孩会隐隐躁动,所以,她把“傅西洲

”的有名理解为一些青春期的萌动激素。

一周的抄罚完成后,她稍微有些明白了。

他第一天问她,“累吗?”

青豆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面无表情低下头去。

每天傍晚他都会来呆一会,隔了两天,他合上书本,将《解体概要》搁在她的小方凳上。青豆抄到晚自习结束,一边抻腰一边随意翻开。

书上有一处折页划了线:“我们身陷一个满是冗言的世界,疑问与回答在其中完全是同一回事。”

青豆怔怔良久。睡前,她问下铺话特多的女孩子,隔壁班那个“傅西洲”很厉害吗?

女孩叫金津,可能那天精神不好吧,她疑惑地看了青豆一眼,“啊?”

青豆戴罪在身,不敢多话,匆匆回了句没什么,埋进被窝,打电筒抄《包身工》去了。

次日她犯了个大错误,为了感谢那句话,感谢第一个安慰自己的人,青豆主动打招呼:“你的名字真好听,是取自‘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吗?”

“傅西洲”倚靠斜窗,夕阳透过木棱框窗户折在他脸上,把他照得像个古典主义浪漫情怀的诗人。

他推了推金边眼镜,笑得颇为亲和:“何以见得?”

“傅西洲,‘吹梦到西洲’的西洲啊,不是吗?”青豆抱了本《十月》,以为他没理解父母起名的深意。

他微笑沉吟,好半会才摸了摸鼻子,“其实,我叫傅安洲。”

“啊?”青豆发出了昨晚金津的迷惑声。

“我叫傅安洲,我爸爸姓傅,妈妈姓安,住在长江三角洲。名字是这么来的。”

楼下老红漆木头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楼有人进来,拐上了楼梯。这里一切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是透明的,一清二楚。

那一声声慢搓的木板嘎吱,膈得人难受,尤其是本就尴尬的人。

一本《十月》徐徐从青豆的颈下上升,遮住她半张臊红的脸。

傅安洲越过书脊与她对视:“你是哪里看到了我的名字?”

青豆眨眨眼,想了想,“成绩表上。”

马虎瞥了一下高一好学生的大致名字。

傅安洲合上书,饶有兴致问她:“你只看到过我的名字,没有听人叫过我?”

他问的好细致,青豆哪里知道:“也许听过吧,但我可能当做两个人了。”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傅安洲表扬她,青豆却没听出来。她支起耳朵,听见了顾弈的声音,与之伴奏的,是道女声。

下意识的,青豆勾起抹看热闹的笑,猫进傅安洲所在角落,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指。阁楼很小,就二十多平,一眼能看到头,只有傅安洲的斜窗处被两排书架严实挡住。

女孩问顾弈,有没有预考的题目,顾弈说没有。

她隐有责怪,“你爸不是南城大学的老师吗?”

顾弈语气淬冰:“所以呢?”

青豆捂嘴想笑。可惜看不见表情,这厮肯定鼻孔朝天,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睥睨对方。

空气里好会没有声音,就在青豆想观察情况时,女孩儿脚步慌乱地咚咚下了楼。

青豆趴在书架,顺空隙偷窥,没料影子都没看到,顾弈忽然出声了:“程青豆?”

傅安洲也意外,同青豆对视,轻声问:“你认识顾弈?”

阁楼容易传声。青豆想也没想,本能反应便是双手捂住傅安洲的嘴。她左手拿的是《十月》,右手用的手掌,力道之大,把他直接推到了窗上。

青豆不想让顾弈知道自己在这里罚抄。她讨厌被他嘲笑,不想他用看笨蛋的眼神看自己。

但下一秒,顾弈仅用一个步子的速度,便出现在了最后

一排书架。那一瞬间,青豆都没能来得及完成与傅安洲的眼神示意。

顾弈额角滑下几缕湿发,像是刚运动过,肩膀因两手插在兜里而端得方方正正。他盯了他们几秒,眉宇不解地蹙起:“你们在干嘛?”

青豆一僵,收回手,“我在看书。”

“你确定?”顾弈的目光忽而冷厉,像一个严肃的教导主任。

“你来干嘛?”青豆收起《十月》,翻了个白眼。

他追问:“我问的是你们在干嘛?”

一双校服男女窝在角落,任谁都会联想。

“我……”

傅安洲嘴角噙笑,礼貌对顾弈点头,“学长好,我们确实在看书。”他合上手上的《悉达多》,展示给顾弈。

顾弈看都没看他,又冷声问了青豆一遍:“程青豆,你在干嘛?”

她能干嘛,她能告诉他,她还有六十二遍的《包身工》没抄吗?

青豆感受到侮辱,不耐烦地翻开《十月》:“关你毛事!”

顾弈当然走了,再多说一句他就不是顾弈了。他走后,青豆立马翻开自己的抄写本,继续抄《包身工》。这个午休浪费了好多时间,她要赶紧抄。

她的抄写必须偷偷摸摸,不能在教室——原因是她学虎子用三支笔做了个工具。这臭小子从小就会作弊,青豆以前不齿,现在也懒得做好学生了。以她的成绩,她诚诚恳恳抄或是随随便便抄,都不会因为《包身工》而有所改变。

傅安洲看见青豆这个抄法,一点没有指责她的意思,颇为认可地点点头:“下次我也这样。”

“好学生也这样?”

他又留了本书在青豆凳子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不是好学生,你才是。”

青豆逃了一节体育课,一鼓作气抄完剩下的所有。她缓了好久才抬起酸胀的手,翻开他留的那本《善恶的彼岸》。这个作者她知道。洋洋哥哥很喜欢,南城大学很多人迷恋尼采,甚至还有尼采哲学社。

虽然素素他们爱调侃青豆孔夫子,实际青豆只是爱读故事,各种各样离谱的故事都行,但哲学实在晦涩无聊,她读不下去。是以,从未涉猎。

同样有一页折痕,折页有个句子划了线:“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如果没有傅安洲的点拨,她也许没那么快想通,但抄完这五百遍《包身工》,她无所谓想不想通了。青豆特别诚恳地去到语文老师的办公室,特别诚恳地道了歉,老师面色淡然,好像看穿了学生会服软,冷冷地朝她挥手,让她回去上课。

青豆走在绿油油的银杏小道上,仰起头,又是蹦又是抓树,想知道白头翁的蛋孵没孵出来。

平时神神秘秘的顾弈这日突然走哪儿遇哪儿。他突然从公告栏那儿冒了出来,篮球一蹦一蹦弹至她脚下。

青豆抬脚一踩:“怎么?南城大学老师的儿子不用上课吗?”

顾弈一手抄在兜里,摸着烟,朝左右张望,确认高一都在上课:“程青豆,你才高一就逃课?”

青豆:“我去老师办公室了。”

顾弈听说了,语气柔了柔,“弄完了吗?”

青豆点头:“算吧。”又问,“你预考准备好了吗?”

高考前有一场全省的预考,这场考试会筛掉一大半人。这批人要么复读要么回家,只有通过预考的学生才能参加高考。

“随便吧,能高考就高考,不能拉倒。”他没所谓地靠近她,问她,“干嘛呢?”

青豆真羡慕他说起高考淡定的表情。她咽下酸溜溜,“我想看白头翁的蛋。”

顾弈跳了一下,蹦得贼高,“窝里空的,出门了吧。”

“去哪里了啊?

”青豆昨天罚站还看到了蛋。

“晚上我帮你来看看。”他一脚蹬开她脚下的篮球,利落抄进臂弯,冲她扬扬烟,“回去上课吧,好好学习,我去抽根烟。”

青豆班在上音乐课,现在她闯进音乐楼只会打扰大家,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顶撞老师、耽误课堂的害群之马身上。

她有些麻木,不想靠近课堂,追上顾弈的步伐:“你去哪里抽啊?”

顾弈好穷,他只有一根烟,还是同学给的。就这根烟,青豆都抢了去抽。

顾弈想劝她回头是岸:“你都没成年。”

青豆划了根火柴燃上,颓废地深闷一口,“成年了还有什么偷偷摸摸的乐趣。别搞得你多正经。”

“行。”

他们坐在外文楼的天台上,两脚晃在半空。暖和春风一遍遍拂过青春的脸庞,拂散吞云吐雾的忧愁。

青豆第一根烟抽得很利索,很神奇,就像肺里有股委屈不得志在等待这堆废气,也没咳也没呛。

顾弈:“你还有什么事想在没成年的时候做?”

“有。”

“什么?”

青豆大发慈悲,留了一口烟,塞进他嘴里。她没有立刻回答顾弈的话,而是深吸一口气,跳下水泥扶栏,额头重重磕在了他的背脊上。

顾弈顺着烟蒂上她唇瓣的温度,斜叼地抿了一口,手刚夹上烟想问她干嘛,背后便传来了湿重的呼吸声。

随之,嘹亮的哭啼乍响,惨烈得像不愿降世的婴孩。

音乐教室里正在唱《思念》,学生整齐的歌声伴着脚踏钢琴声,一点点在静谧美好的校园传开。

顾弈茫然地望着民国风格的音乐楼,忽然也感到一阵胸闷。但胸闷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皮肉之苦在腰际传散。他紧拧眉头,一动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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