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成长,青年在老去,枯树倒下,幼苗生长,闲云潭影日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
2020年,清明节,毛家来到云河墓园为毛琛和毛琒扫墓。
冬去春来,墓园里萧条尽扫,毛浅禾望着墓碑上大哥的照片,对父亲袒露了心声:“爸,你的小禾长大了,明道理,不会再沉湎于过去了。大哥24岁的时候已经很优秀了吧?我会像他一样勇敢坚强地活着,认认真真的开始过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先悦己,再爱人。这一程,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走得浑浑噩噩,是任队长将我从黑暗中拉出的,既然如今已从黑暗里走出,我也该剥离这依赖感了。”
父亲将她搂在怀里,“小禾,世上只有唯一一个毛琛,在你的心里无人能够替代他,在爸爸妈妈的心里也是这样的,我们只希望你能向前看,一直大步的向前走。”
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春光四月,由樱花牵引着,信步悠然,娉婷袅袅。小楼一夜听风雨,满城春色宫墙柳,八日后,武汉解封。街路两侧,数千名市民自发而来,手中的红条幅迎风傲然,送行的人们由衷说着“感谢”,一路送行,一生感激,失而复得,足以让经历过的人热泪盈眶。因为这些英雄的到来,疫情在较短的时间内得到了遏制,武汉在万物复苏之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警车开道,铁骑护卫,烟花腾空,水门洗尘,每个城市以最高的礼遇接最忠义的逆行者们归家。
2020年的春天来得稍早,以至于到了四月中旬已有初夏的薄热感,办案区的一些年轻侦查员换上了清凉的夏装,正在闲聊日本东京今年受疫情的影响还能否顺利举办奥运会。任烟生将两颗胖大海泡在保温杯里,听着门外的他们闲聊调侃,一颗心渐渐老去,索性不过去凑这些年轻人的热闹了。
毛浅禾的打扮和几个月前来报到的那天一样,深栗色的长卷发、白色t恤,淡蓝色的运动裤、白色运动鞋,极具活力和朝气。不知为何,任烟生见此情景忽然想起了读书时期曾背过的一句诗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女人对成熟男人的吸引,外形姣好是一方面,只是所占比重不算大,更多的是性格、谈吐和处事的能力,以及观念上的契合。任烟生的目光时常会不经意的停留在毛浅禾的身上,那些个“忽然之间”,他没有想任何的事,只如静看一朵鲜花般独自处之,唯盼花无凋落时……
2020年4月6日晚上7点,闪电过后的雷声格外的响。陈大爷是住在远郊公园附近的退伍老兵,曾参加过辽沈战役和抗美援朝的第四、第五次战役,耳聪目明的他很快便听出了夹杂在雷声中的这两声异响,那是两声让人战栗的枪声。
4月20日清晨4点,一名老人带着家里的阿拉斯加犬来到远郊公园的树林里打太极拳,公园里人很少,老人便将犬只的牵引绳摘下来,允许它在树林附近自由奔跑。
在开始时,阿拉斯加犬只在老人的周围走着、嗅着,老人担心踢到它,便撵它去了别处。然而,这块地似乎深得它的喜欢,绕了几圈后又跑回来,继续闻来闻去,接着开始刨土,口里发出急促的哼唧声,老人只以为它在自娱自乐,便没去理会。直到半小时后,它将一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从土里拉出,腥臭味迅速弥漫,越来越浓烈。
晨练老人报警后,血压飙升。
死者面颊青肿,眼球被挖掉,只留下两个惨不忍睹的血窟窿,一些皮肉组织还黏连着,血水干涸。面部布满了用锋锐刀具划下的19处“×”形创口,每一刀都划得很深,皮肉外翻,腐肉里沾着泥土,腥臭味混合着泥土的清香,引得虫蛆爬来爬去。
由于死者的面容被毁严重,已经无法辨出生前的模样,技术人员试图在外套中寻找可以证明其身份的物件,不过,一无所获。
任烟生掰开死者的右手,一颗脱落的门牙攥在手心。
王利和小孙合力将尸体翻过来,在死者身上的浅灰色外套上提取到五枚非常清晰的沾血指纹。她对任烟生说道:“近期雨水频繁,发现尸体的地方是树林,但是死者的鞋底非常干净,这里不是第一现场的可能性非常大。远郊公园是市民踏青的首选地点,在尸体被挖出之前有不少人来过埋尸地的附近,痕迹已经被完全破坏,无法从中找到可用的线索。”
小孙:“游客如果知道自己在几天前曾踩在一具尸体上游玩,估计会连做几宿噩梦。”
任烟生:“痕迹被破坏了没有关系,至少这次技术室第一时间拿到了凶手的dna和指纹,你们提取到的物证检材很全,我们的侦查效率会提高很多。”
王利将现场勘查箱收起来,笑说道:“你这个人,岁数大了,也会哄人了,说得人心里暖乎乎的,如果二十几岁的时候也这么温暖的话,追你的小姑娘一定能排起大长队。”
任烟生:“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走向社会以后,为了生存,总要把棱角一点点磨平。”
王利:“道理虽如此,这过程还是很磨人的。等我闺女长大后,我希望她可以永远都不用为了赢得别人的喜欢而委屈自己,我愿意为她多存些钱,让她一直骄傲下去。”
两个人正说着,毛浅禾和李洋走到警戒带外。
王利拍拍毛浅禾的肩膀,提着勘查箱离开。
任烟生:“公园正门最近一个月的的监控录像调取到了吗?”
毛浅禾:“调取了一部分,缺少的那部分是4月6号晚上7点到7号早上8点的录像,两个探头在6号晚上7点被一个驾驶着一辆车牌号为海a ed165的白色比亚迪f3的人用自制枪械射穿,次日早上修好后才开始正常使用。”
任烟生:“车辆是套牌?”
毛浅禾点头,“海a ed165的车主是一名程序员,车是奥迪q5,车主在6号开车去了厦门,9号才回来,嫌疑人不知从哪里办了张假车牌挂在了自己的车上。”
任烟生:“看来是有准备作案。”
毛浅禾:“持枪人在距离公园正门很远的位置停下车后,走向斜对角的公交站牌,全程用雨伞遮挡面部和上半身,对准监控探头远距离射击,左手握枪,动作迅速,枪法非常准。”
李洋:“距离开枪人停车的位置大约5公里处的路面监控拍下了他的大致模样。是个男人,身穿一件深灰色雨衣,戴黑色的帽子和面罩,无法看清容貌。根据坐高估算,身高至少有1.80米。车内只有他一人,副驾驶的位置放着一个黑色双肩包。”
任烟生:“公园禁止机动车驶入,只能靠人力将尸体运进去,凶手运尸的时间极有可能就在探头被人为毁坏后,也就是6号晚上7点到7号早上8点的这段时间。”侧首,他对毛浅禾问道:“射出来的那发子弹找到了没有?”
毛浅禾:“拷贝完监控录像就沿路寻找了,还有12名派出所的同事和我们一起找,有可能出现子弹的地方全部找过了,但是没有找到,应该是被开枪的人第一时间拿走了。”
经过法医检验,死者为男性,身高1.83米,体重80公斤,年龄20-25岁,死亡时间在两个星期前,死亡方式为他杀,死亡原因是颅骨穿孔性骨折,致伤工具疑为一把八角锤。
划在脸上的“×”形创口均为死后的切创伤,死者在遇害前曾被暴力踢打过,左侧的第三根肋骨在被凶手数次踢打后断裂,除此之外,背部也被凶手刺入一刀,不过力道不重。
颈部是法医学尸体解剖的重点部位。高飞朝被害人的脖颈处指去,说道:“虎口扼痕,大多在被害人与凶手力量悬殊时出现。被害人的右侧颈部皮肤上留下了4个清晰扼痕,左侧有1个,根据扼痕的位置分布来看,凶手为左利手。被害人身长1.83米,体重80公斤,凶手的身高不会低于1.78米,且孔武有力。”
任烟生:“我有一个疑问。虎口扼痕未必只在正面站立时出现,如果这一处扼痕是在被害人已经被凶手打倒的时候形成的呢?这样一来,凶手也可以是一个身高1.7米的魁梧男子。”
高飞:“那我这样问你,如果你的一根肋骨被人用力踢断,你还能撑着跑多远?”
任烟生想起那些年在突击队接受训练的日日夜夜,回答道:“剧痛后不会很远。”
高飞:“踢断肋骨是凶手的最后一个动作,举刀刺向脊背才是第一个动作。踩踏无法导致整根肋骨完全断掉,只会产生胸壁血肿,所以被害人是在站立的时候被凶手反复踢打的,虎口扼痕也是在正面站立扼颈时出现。背部这道创口在被害人处于运动的状态下形成,他在奔跑,而凶手当时是站立的,也因此这一刀刺得并不深,只是皮外伤。”
任烟生对被害人生前的动作进行了还原。
被害人曾与凶手有过十分激烈的搏斗,并在搏斗的过程中将凶手的一颗门牙打落,凶手后来力气爆发,被害人自知不是其对手,便打算逃跑。刚要逃跑的时候被凶手举刀刺向脊背,由于应激反应,他停顿了一下,凶手趁机站到他的前面,左手扼颈,以至于被害人无力反抗,在此过程中,凶手将他的一根肋骨踢断。
高飞:“根据皮瓣特征推断,致伤工具是一把单刃刀。我对被害人身上的创口、创道和创角压迹进行了测量,目前可初步推断致伤工具是一把切肉刀,中下端有破口,在创口的周围形成了类似钝器伤的皮肤擦挫伤,简单点说,这把刀相对来说不太锋利。”
寻找尸源是紧要之事,否则后续的侦查工作将无法正常进行下去。当晚,市局刑警支队发布了寻尸启示,并向下级单位发送了《协查通报》。次日中午,一对两鬓斑白的夫妻在两名派出所民警的陪同下来到刑警支队认尸。
老夫妻的年纪还不到60岁。毛浅禾看着他们,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六年前的父亲母亲,也是在六年前的那一天她才相信,原来人真的可以在一夜间愁白了头发……悲从心来,她从派出所民警的手中扶过这名憔悴的妇人,将老夫妻请到第二大队的办案区。
妇人的腿开始颤抖,下意识的抓住老伴的手,勉强前行。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两张照片,照片中的青年意气风发,相纸也因为这股突然增加的力气而出现了一道浅浅的折痕。
技术室的dna采集工作结束后,任烟生将两人请到办公室,为他们倒上了茶水,毛浅禾软语宽慰了好一阵。
等待的过程对于老夫妻来说是一种此生再也不愿体会的煎熬,两小时的时间,亦如在四季中徜徉了数十载,即便来警局之前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然而,此刻还是盼望着躺在法医室里的那具腐败尸体不是自己的孩子。妇人双手合十,手心里放着几天前从庙里求来的符纸,祈盼儿子平安健康,只要还活着,哪怕不认他们也无妨。
一滴泪顺着指缝落在符纸上。两小时后,dna比对完成,被害人为老夫妻的独子唐毅。
唐毅的母亲双手颤抖,此时已经无法握住技术大队送来的鉴定报告。她勉强用手捧着,使尽了全身力气,仿佛放在手心上的不是决定孩子生死的冰凉纸张,而是他幼年时期的小小身躯,那般的小心翼翼,生怕摔碎这块心中至宝。
已经支撑不住的她犹如一团棉花般倚靠老伴的身侧,“他爸,你看,幺儿回家了……”
毛浅禾转头将脸上的泪水擦去,没有哭出声来,唐毅回家了,大哥和二哥却永生永世都无法见到最爱他们的妹妹……任烟生此时就在她的身旁,很想揽她入怀,不过,最后,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唐毅的父亲唐国忠相对冷静一些,“任队长,能不能告诉我幺儿的尸体是在哪挖出来的?”
任烟生如实回答:“在远郊公园的树林里,是被一名晨练的老大爷发现的。”
唐国忠点点头,久久的沉默。良久,呢喃着,“咋埋在那里了……离家太远了……”
事主家属坚决要见尸体,任烟生和毛浅禾搀扶他们来到法医室。
唐毅的尸体躺在冰凉的解剖台上,被凶手踢断的那根肋骨已经被暂时固定回了原位,高飞用一条素白的棉布盖在被害人的脸上,尽全力的缓解事主家属的悲伤情绪。
颅骨被八角锤多次击打后形成了骨折线截断,头颅看起来犹如一颗被敲裂了壳的鸡蛋般惨兮。唐国忠在骨折处抚摸着,“幺儿啊,是爸爸错了,如果爸爸那晚不催着你和同事聚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是爸爸把你推到黄泉路上的……”
老父亲将白布掀开,望见儿子满脸的“×”形切创伤和那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的那一刹那,他定住了,抬起的手在半空中举着,呆愣地站在原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许久,他“啊”的一声哀嚎,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用双手捂起脸,绝望痛哭着。
唐国忠哭嚎着捶打着法医室的墙壁,悲切无助,中年丧子,此生、此刻,再无依靠。他哭哑了嗓子,瘫软在墙下,苦求上苍,宁愿用余下的生命来换取孩子活着的机会,悲伤之时,过往的片段却接二连三的在脑海中出现。
孩子的一声啼哭,他成为了父亲,生命变得更有意义,往后余生,所有的辛苦全都值得。孩子的第一声“爸爸”,是他教的,第一勺饭,是他喂的,写下的第一个“人”字,是他握着他的小手写下的,初为人父,他始终愿意学着成为一名称职的父亲……二十三年,时间很长,却也不是那么长,孩子读小学了、念初中了、考大学了,仿佛在眨眼之间就长大了,将“人”字写得顺溜。他清楚的记得,在孩子遇害的前两天还曾对他说:“爸,我能赚钱了,以后,我养你和妈……”
“人”字再也无法顺利的书写下去。老父亲倚墙呢喃着,“幺儿,爸爸想你,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分钟你一定很痛吧……”
唐毅的母亲刘凤荣从袋子里取出一件灰色毛衣,用颤抖不停的手盖在了儿子的身上。昨天傍晚,看到警方发布的寻尸启示后,她连夜为儿子赶制出了这件新衣,一针一线,将爱子心情缝在其中,一丝一缕,舍不去今生母子之情。
母亲对儿子说:“幺儿啊,要记住回家的路,常回来看看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