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孤儿,过去的生活似乎已经与我和解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我的眼神透过玻璃,看向空荡的街面,说着一句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与眼前这个脸上胡须和皱纹交织在一起的中年人面对面坐在一间小面馆里。眼前一次性塑料杯里褐红色的枣茶,冒着些看不清的热气,一股股,向上跳跃,转瞬即逝。
我看到这些,总是喜欢想很多,自从去年逃离开始,我就越觉得自己精神和思想的自由,像是一个疯子。是的,我将那种不告而别,称为“逃离”。
我收回思路,因为坐在我对面的阎相文竟然对我莫名其妙的语句作出了回应:“你不应当觉得是生活与你达成和解,而是你对生活做出妥协,你放弃了什么?”他看起来胸有成竹,似乎已经确信我是如他所讲的一样,一个对生活妥协却要用和解来粉饰的人。
可是我究竟放弃了什么?我第一次因为别人的话语对我过去的决定产生了质疑,看起来我放弃的实在是太多了,可他们真实的无论存在与否都没有影响到我现在的生活。那么一个人为什么要建立那么多可有可无的关系呢?为什么阎相文会觉得我做出的这种放弃是一种妥协而不是解脱了一种束缚呢?我不必再去思考那些亲密的人的想法,不需要顾及他们的感受,所有我未来相遇的人对我而言都是陌生人。那么我就可以活得轻松自在,毫无顾虑。
我于是问他:“为什么不会是和解?”
他看向我,直勾勾地,直到将我盯到发慌,才又说:“说和解,未免有点太自负了些,和解的词典义是双方达成互相的谅解,你与生活又搭不上话,就像是奴隶社会,你作为一个奴隶,逃离了主人的农场,你对外却说是主人将你放了,这就是不真实的表现。”
“你这是什么比喻,多少有些流氓。”我嘴上开着玩笑,但心里却有些不好受,似乎是认可了他的想法,但这会使我觉得难以招架。逃离,又是逃离,我的这个决定真的有那么不堪吗?我不知道。
呆愣了许久,直到那碗阎相文一直嚷嚷着说好吃的拌面被端上来,冒着热气,看起来也确实令人食指大动。直到吃完,才回过神来,这和我过去吃到的其它店铺的拌面并没有显著的优势,这或许也与我不会欣赏美食有很大的关系。除非是难吃到难以下咽,或者好吃到难以忘怀,否则对我而言都只是平平无奇。
想来也是,一家开在小村子的面店,人家只是为了赚一份同村人早出晚归的钱罢了,好坏一样,也就没有了动力去做得更好,我坚信如此。
“你和郑修再没消息吗?他说你就像是一个渣男,骗完感情删除联系方式转身就走,简直是无情。”吃到一半,阎相文突然问我。
严格来说我和阎相文就是在郑修的引荐下相识的,那些一直担心着我的朋友,我差点忘了,要让阎相文别说出与我相见的事情,否则会让我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别跟郑修说,我目前还不打算回去。”
“你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你既然说了,我肯定是不会将见过你的事情告知郑修的,放心吧。吃完之后你要去哪?”
我看着他,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想好吃完这顿饭要去哪里,因为我并不认为她会寻找我,我只能保证有人去找她,将我留下的那封信交给她。可毕竟我们两个已经是陌生人了,她没必要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封信就放下自己手边的事情。其实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自私且不自信的人,我这样的人从始至终就注定了面对生活的失败。想到这里,我又觉得阎相文的话有几分道理,我不敢承认,我竟然还奢求最后的体面。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据我所知你好像几年前就在这里做一个课题,待了多久?”
很明显我的问题出乎阎相文的预料,他愣愣的看着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他像是在回忆,整个人的眼神没有聚焦。许久语气低沉着开口:“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那件事情才能够沉冤昭雪,她死了你知道吗?她死了,就死在我怀里。等一切结束,我会离开。”
我对他说话时的语气和说的内容很是疑惑,刚见到他时我还在想怎么就只有他一个人。阎相文口中的那个她我是有印象的,是一个能歌善舞的姑娘,好像是艺术学院毕业,从事与传统艺术有关的行业。我们并不熟识,见过几面而已,但那个唱起歌来十分动听的女孩,死了?我的身体感受到了一阵难以诉说的彻骨的寒冷,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
阎相文那厌恨和痛苦交织的眼神,让我明白那个女孩的死亡绝对不简单。我头皮发麻,抖动的手紧握着筷子,碗被敲得噔噔作响。因为紧张分泌的肾上腺素,带动我的心扑嗵嗵乱跳,全身的血液回流,胸膛滚烫,四肢冰冷,令我有种反胃的冲动。
阎相文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痛苦却又隐忍,我不太敢问究竟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一条鲜活的生命或许是因为某些见不得人的原因而彻底消亡。我并非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无论是陈斌和他的过去,还是几个月前我亲历的父亲的离世。我想到了与陈斌的最后一面,他说要去寻找一个公道,不单单为了那个女孩,也是为了林箜。
话里话外似乎表达着要直面林箜对他的感情的想法。我们两个人实在很像,同一时间去寻求一种改变而选择了离开现有的平静生活。当然,我还是不愿意去回想父亲去世背后的真相。我几乎能够知道是谁做出来的,但我无法去面对真相,这或许也是我离开的原因之一。
再回神时手边被喝了一半的枣茶已经冷了,我们两个就这样看着彼此,一言不发。我突然也没了再聊下去的心情,拿起那杯茶,叹气,仰头饮尽,对他说:“我接下来可能再往北走,西安,敦煌,兰州,去找点我没有接触到的元素,放在我的画里。”
“忘了你是个落魄画家了,祝你一路顺风。”他说,随后招了招手表示离别。
我点头,转身离开小面馆。虽然不认同他对我的形容,好歹我也是个身价千万的画家,即使来源是继承部分家业,但并不落魄。想着自己的处境和自己的行为,就又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很落魄,这不是矫情。在我看来精神需求虽然建立在物质需求上,但当一个人满足了物质需求,却找不到精神的出口,那这个人一定是痛苦的,没有谁比谁更高级些。
走出门,我的耳机里面响起陈粒的历历万乡,一遍,两遍,很多遍。我没有单曲循环,我只是不厌其烦地拿出手机,选歌。我没有看到旧版mv里面那种旧电影滤镜下的令人感到唏嘘喟叹的场景,没有十字路口徘徊着售卖气球的男人,没有来往的孩子,没有溪流也没有芦苇。
只有夺目刺眼的春日的阳光暖暖地晒着一个异乡人,现在的我除了阳光好像什么都不配拥有,我觉得孤独,恐惧。我有些歇斯底里,咒骂着刺目的光,咒骂着听到一个个故事的自己,咒骂着世界,咒骂着生命。感觉自己就像歌曲里面讲的那般,走在异乡,尝着这里限时赠送的糖。
我想起了三毛,想起了她的撒哈拉沙漠,她付出失去此生挚爱的代价,寻找到名为故乡的地方。喜爱她在某篇散文里面散发一切难以置信的幻想写出她的前世,我痴傻得以为一切是真的,人一定有轮回,一定有一地故乡,只有在故乡,人的魂才能得到安宁。可现在的我失去了未来一切美好幻想的伊始,没有找到我的故乡,哪怕是付出了我过去得到的一切,也没有寻找到,没有。霎时间我明白,这世界所有给异乡人的糖都是苦的。
灵魂和肉体必然是独立的,因为现在我清晰的感知到,思维在无边际地发散,我的身体在木楞楞地往前走。就像是过去的某个晚上的一场梦,独自置身在一片街区,入眼的每一处都是低矮的三层左右的破败矮楼。明明是白天,可四周却空荡荡。那一刻恐慌的情绪袭来,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那里。
也在那一刻我回忆起与父母在人来人往的早市上走丢,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深深的无力感。我意识到这场梦更像是一个梦魇,深刻地扎根在我记忆最黑暗的,最不易被激发的地方。它是我走到这一步的一个诱因,一道潜意识。我知道我总想找出那个地方,我感觉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对我极为重要,我觉得梦中的那个地方就是我寻找的故乡、归宿。
从未有像这一瞬间那么想要寻找到一个人,寻找到我的某位挚友,一处静谧的地方,去倾诉,去喝个烂醉,去忘掉时间。我从口袋里面取出一根烟,点燃,体会烟雾经过喉咙流过肺部的感觉。翻开手机,音乐列表里面的第五首,名为吞吐,一首很好听但很少人知道的歌,我终于将历历万乡切走,换成了这首歌。
不怪陈斌总说我恶心,喜欢装深沉,肖筱总说我贱,我也感觉自己太容易深沉了。所有人对我的劝诫总是这样一针见血,都说我这个人爱装,我的确爱装,我享受着找到一首好听的小众歌曲,一个才华横溢的小众音乐人或组合,一本小众但不平凡的书,一个别人没有掌握甚至没有听说过的技能,以及知晓一切能让人听到后感到惊讶与新奇的事物。这些东西会让我感觉自己在别人心里是一个不同寻常而且深沉的人,这使我兴奋异常。
我将心灵的享受建立在一切虚荣之上,我明白它,我戒不断它,我躺平,我仍由这个恶习占据着所有好情绪的来源。于是我做到了我自认为的极致,我离开了所有人,我选择了我认为的高于他们的生活方式!做出那个选择并践行的我,就一定也是必然会成为高于他们的存在。他们困在生活里,和命运博弈,而我选择超脱这一切,并对他们所做的嗤之以鼻。
现在我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扭曲和恶心。明明心里想的是污龊的却要标榜得那么高尚,明明心里认定一切就是这么回事,可还觉得自己是在逃离。我在想现在的我究竟是对生活妥协了还是与之和解?我究竟有没有做到超脱一切,让自己高于生活?我的思想究竟有没有受到过去建立的世界观的束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意料之外的明悟使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