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四见主人羞窘得忘记打招呼, 先笑问柳竹秋:“温孝廉这么晚了还来游湖啊。”
柳竹秋回到:“和几个朋友出来散心,萧大人是独自来的吗?深夜泛舟弹琴,好雅兴呀。”
萧其臻话头还卡在喉咙里,郭四伶俐地继续帮腔:“孝廉有所不知, 我家大人也有些读书人的痴癖, 有时兴致来了不管白天黑夜说走就走。那年在苏州, 他不知怎么想的, 大雪天里独自骑马跑到太湖边去钓了一整天的鱼,回去说总共钓到七条, 可鱼篓却是空的, 钓到的鱼又全给放回去了,您说好笑不好笑。”
萧其臻低声责怪老奴多嘴,柳竹秋被他不为人知的一面逗笑了,凑趣问:“萧大人,你当时是不是刚好想起柳柳州的《江雪》1, 才想去做那孤舟蓑笠翁呀?”
萧其臻也因她开心的模样腼腆而笑,终于做好准备发声,柳竹秋却被那边舱里的人叫回去了。
原来宋妙仙听说对面船上的人是萧其臻,便同白秀英商量:“柳三哥一心撮合季瑶和这萧大人,我早想帮季瑶参详,今夜赶巧遇上了, 想邀他过来吃酒, 当面评判言谈性情,但不知你介不介意。”
白秀英说:“我老听叔端夸他, 可季瑶总不来气, 也想看看这人究竟如何。他和叔端是至交, 又有你们在场, 我就是不回避,叔端也不会怪我,只管请他过来便是。”
宋妙仙招呼柳竹秋,说想请萧其臻过船饮宴。
柳竹秋知道她们的心思,若不答应倒显得自己扭捏,便让春梨去请他。
萧其臻听说柳尧章的夫人也在,十分犹豫,春梨笑劝:“我家三奶奶说了,大人是三爷的挚友,等大人将来成了亲,两家还要行通家之好,不必太过拘泥。”
萧其臻这才下定决心,命郭四将船划过去,用揽绳将两艘船系在一处,跳到对面的画舫上。
入仓后见众女济济楚楚,一律笑微微望着他,立马臊得头颅低垂。
宋妙仙和白秀英相视莞然,觉得柳竹秋对他的评价很准确,而今宦党里少有这样憨厚的男子,估计从小家风严谨,从没和轻浮之辈来往过。
柳竹秋以东道身份请客入座,为宾主做了介绍。
宋妙仙身处风尘,说话最自由,主动担起招待一职,为萧其臻斟酒,再亲切搭讪:“我们几个怕被人说不守礼法,才挑夜间出游,萧大人又是何故呢?”
萧其臻回以淡笑:“心血来潮罢了。”
宋妙仙喜赞:“这理由倒妙得很,昔日王子猷雪夜访戴2也是为着心血来潮四个字,久闻大人端严持重,想不到竟如此任性放达。”
萧其臻面皮发紧,牵强地勾起嘴角。
柳竹秋跟着揶揄:“你们不知道,我才听萧大人的家人说他还在严冬雪天里独自跑去太湖边钓鱼,又把钓到的鱼全部放回水里去了。”
众女新奇,白秀英笑问:“姜太公钓鱼钓的是功名,严子陵3钓鱼钓的是清高,大人您钓的是什么呢?”
萧其臻被她们盯得慌惑,想不出高明的说辞,老实吐真:“大概是……寂寞吧。”
在座的都是才女,反觉这答案讨巧,人生本就无处不寂寞,越是细腻聪颖之人越有感触。
宋妙仙趁机考验他的才情秉性,笑道:“大人这话太笼统,能不能用古话给我们解释何为寂寞。”
白秀英补充:“男子的寂寞我们是不懂的,请挑女子也能体会的讲。”
男尊女卑的世道里,大多数男子不懂也不屑了解女子的心思,若这人能体量女儿家的感受,那就是温柔多情的好人。
萧其臻害羞归害羞,不能在她们跟前做木讷无知状,看着眼前的酒杯答话:“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4”
宋妙仙和白秀英交换眼神,点头说:“这是春天的寂寞了,夏天的有吗?”
“雨沾柳叶如啼眼,露滴莲花似汗妆。全由独自羞看影,艳是孤眠疑夜永。5”
“秋天呢?”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6”
“冬天呢?”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7”
听到这儿,一旁的春梨忍不住鼓掌赞叹:“大人并非闺中人,为何这般清楚深闺幽情?”
萧其臻怕被当做风流子,忙辩解:“这都是拾古人牙慧,但凡是个有心的,看了前人的描写也多少能了解意思。”
宋妙仙接话:“就是这个‘有心’才难得呢,我刚听季瑶说大人解救收留了徐家的童养媳,再听您的言辞,果是柔肠善心。可叹抱玉入楚国8,被不识货的人误会了。”
柳竹秋听了萧其臻这番话,对他印象有所改观,接到姐妹们眼神嘲弄,明白她们也相中了,不愿身边再多出两位媒人来絮叨,忙岔话道:“萧大人,我们姐妹三人都略懂音律,今天我三嫂生辰,我们正想合奏助兴。大人琴艺高超,何不为我们领衔?”
宋妙仙和白秀英也觉这主意好,分别抱来琵琶,拿出洞箫,柳竹秋让春梨取来自己的长笛,再次向萧其臻发出邀请。
萧其臻不能推辞,出舱让郭四将瑶琴递过来,四人先试着奏了一曲《阳春白雪》,初次合奏节拍有些凌乱,再奏一首《梅花三弄》便协调多了。
至此各人都来了兴致,就将熟悉的名曲《夕阳箫鼓》、《高山流水》、《平沙落雁》、《阳关三叠》依次排开,配合越来越默契,意兴越来越浓厚,直到手酸腮痛方作罢。
这会儿气氛融洽,萧其臻也没那么拘谨了,众人还席重温美酒,猜枚行令又玩了一个多时辰。
宋妙仙白秀英和春梨都撑不住,先去屏风后睡了,蒋少芬则跑到后艄抽水烟。
柳竹秋尚无睡意,怕吵着她们,邀萧其臻到舱外喝茶散酒。
今天初次同这男人谈论闲情逸趣,他的表现确是个标准的文人雅士,符合她的择偶标准。鉴于自家选择面不大,这个优质对象错过了可惜,所以她改注意打算再试着同他培养情调,看能不能挖掘出更深的缘分。
孤男寡女,夜色四合,这氛围令萧其臻重回紧张。
柳竹秋搬了小马扎请他落座,他悄悄将马扎移开了三尺,生怕不小心碰到她的衣服边。
柳竹秋装做不知,仰头眺望星空,问他是否懂天文。
萧其臻说:“我舅舅做过钦天监,教过我一些星象学,因此略知一二。”
“那你说说女宿星现在在什么位置?”
萧其臻找到后指给她看,柳竹秋指着女宿东边的一颗小星问:“那是始影星对吗?”
见他点头,又指着始影南面与之并列的一颗星问:“那么那颗星就是琯朗星了?”
“嗯,是的。”
“小时候大人们告诉我们,女人在夏至祭拜始影星就能获得美貌,男人在冬至祭拜琯朗星,就会变得聪明。我听了以后总是偷偷拜琯朗星,想变成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萧其臻望着她机灵的眼神微笑:“看来传说是真的,你确实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柳竹秋笑了笑,忽然转话:“你们男人练就聪明才智可以售给帝王家,经邦伟国,名传青史。我们女子的才干能做什么呢?”
萧其臻被问住了,她诮嗤:“以前我也问过别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夫教子,宜家宜室。好像女人学习一切知识技能,都只是为了满足男人的需求,讨男人欢心,做到这点才能在这世上存活。”萧其臻还不知道她确切的意思,但立即否认:“你不用讨好任何人,照你喜欢的方式生活,自然会有懂得的人来欣赏你。”
柳竹秋扭头望着他,淡定审视的模样像个城府深重的考官。
萧其臻怕思维变迟钝,又学小学生低下头。所幸今晚的美酒、美景、美人们都赠予了他相当的勇气,让他能流畅作答。
“就拿这北海打比方吧,春暖花开时丽日映照,绿柳环绕,到了夏天凉风送爽,清波涤荡,人们以为这段时期风景最美,来游玩的人也最多。到了冬季,冰雪覆盖,一派萧索,来的人也就少了。可北海并未因人们的喜好改变样貌,始终遵循着自然规律走过四季。但即使是这样,也会在冬夜邂逅我们这样愿意品味美景的游客。”
他能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俗话修饰得如此隽雅,相信假以时日也能训练出情趣。
柳竹秋见“孺子可教”,悠闲地同他聊下去。
二人不知疲倦地谈天说地,潺潺水波、轻柔欸乃9与旁边火炉上咕嘟嘟的烧水声与他们作伴,时光走得飞快,又似乎一动未动。
直至天上的灯盏熄灭殆尽时,蒋少芬来给她送衣物,问:“小姐,天快亮了,你还不困吗?”
萧其臻以为这嬷嬷在敲打他,也自责缠着未婚女子彻夜闲聊太过分,赶忙起身告辞,逃回自家船上。
蒋少芬看他钻进船舱的姿势分外仓惶,笑谓柳竹秋:“小姐,我这只老母鸭是不是惊散鸳鸯了?”
柳竹秋笑着推她一把:“鸳鸯没有,只有一只呆头鹅,刚被你吓跑了。”
蒋少芬笑得捂嘴耸肩,小声说:“我在那边听你们聊了半天,你觉得这人究竟如何?”
柳竹秋认真思考后给出评语:“温柔敦厚,才情卓越。”
“那你看上了吗?”
“没有。”
“为何?你以前说他古板无趣,可今晚我看你俩很说得来呀。”
“就因为太说得来,又有点向知心朋友看齐了。你知道我若动了那种心思,眼珠铁定黏在对方身上,可刚才跟他聊了那么久,就只耳朵嘴巴得劲,看与不看都无所谓,难道今后成了亲还跟他以兄弟相称吗?”
蒋少芬轻轻拍她脑袋:“你常让我念《心经》,自己却无法‘空色’,真是个痴丫头。”
“哈哈,佛说:提起才有放下,我还没真正‘识色’呢,何谈‘空色’?”
柳竹秋突然犯困,打着哈欠回到船舱,钻进被窝挨着白秀英睡去了。
天亮后两只船同时靠岸,双方作别后各自返程。
这场夜游可谓快意,然而祸福相伴,他们登岸时一路人恰好来到北海边。
为首的是翰林院一个姓岑的编修,伙同几个国子监的监生在妓院厮混一夜,早起领着□□们来游湖,正看到萧其臻和柳竹秋等人作别。
萧其臻曾在翰林院呆过,宋妙仙是京城名妓,岑编修认得他俩,又见另一对少年男女乘坐柳尧章的马车离去,更为疑惑,与同伴们七嘴八舌议论,之后消息便如同涟漪迅速扩散出去。
等到正月初一大朝会上,京里的文武百官有小一半都已风闻此事。
常言道话传三遍必走样,众人听到的版本已与真相相去甚远。
说的是萧其臻与柳尧章的老婆夜间在北海私会,还带着锦云楼的名妓宋妙仙与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公子,两男两女两艘船在湖上浪了整整一宿。
亏得柳竹秋那晚没戴胡子,岑编修一伙隔得远没认出她是温霄寒,否则绯闻内容只会更离谱。
柳邦彦和柳尧章也去参加了朝会,父子俩前些时候都吃了官司,老的蹲大牢,小的挨夹棍,正是摔了碟子又砸碗,衰上加衰。
官场最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那起势利小人见这父子时运不济,就把他们当成庙里的钟,谁都能去敲两下。借关心为名,争相将白秀英同萧其臻携□□和无名纨绔夜游北海的流言告知柳邦彦。
柳邦彦听说儿媳做出这等丑事,差点气晕过去,站在朝班中只觉人人都在耻笑鄙视他,羞愧得几无立锥之地。
熬到朝会结束,他连皇帝的赐宴都没去,便谎称病发,带着柳尧章回家,进了内书房先喝令他跪下,抄起竹条一阵乱抽。
柳竹秋赶到时,柳尧章已饱饱地吃了一顿“竹笋烧肉”,焦头烂额委顿在地。
柳邦彦坐在堂上愤恨垂泪,自觉教子不严,致使门风扫地,见她和范慧娘来了,羞愧地扭头不睬。
柳竹秋看到三哥脖颈上爬着一条条大红肉虫般的伤痕,怨父亲手重,又听柳邦彦喝令柳尧章回去休妻,顿时来气,正色道:“老爷不查清事实就听信谣言,委实错怪三嫂了。”
柳邦彦听她话里有话,惊问:“那事你也知道?”
柳竹秋心想游湖的主意是她出的,出了事可不能让三哥夫妇担干系,跪地挈然道:“老爷别听那起混账人嚼蛆,那晚三嫂过生日,三哥在宫里值宿,是我提议邀三嫂去游湖的,妙仙姐姐也是我叫人请来的。当晚我做男装打扮,他们说的无名少年就是我。”
柳邦彦张目瞪愕,仔细一想这种事确实符合女儿的作风,当即被她塞了把火炭在胸口,拍桌大骂:“孽障,你带着兄嫂外出夜宿已是出阁,居然还与□□厮混,柳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败光了!”
柳竹秋表情也很严肃:“老爷,妙仙姐姐是宋大人的遗孤,您真念着宋大人的情分,就不该瞧不起他的女儿。”
柳邦彦指着她,骂词被一串爆咳堵住。
范慧娘慌忙上去抹胸拍背,灼急劝解:“阿秋,老爷没瞧不起妙仙,但她如今的身份确实很尴尬,外人瞧见你和秀英同她往来,必定没好话。”
柳邦彦推开妻子,重新逼问:“事情既是你挑起的,那你说,萧其臻为何会跟你们在一块儿?”
外面传得蜩螗沸羹柳竹秋都可以不当回事,却必须扑灭老父亲的怒火,轻叹一声,以无奈口吻禀告:“是三哥请他来的。”
柳尧章吃惊地抬头望着她,柳竹秋不等父亲质问,先替他解释:“老爷不是想招那萧大人做女婿吗?三哥承您心意,一直积极保媒,想我们夜间游湖,没闲人打扰,便邀请萧大人出席我们的酒宴,好让孩儿当面观察了解他。”
这理由柳邦彦倒是能接受,关注点瞬间偏移到她的考察结果上。
范慧娘抢先问:“那你跟萧大人接触了半天,对他感想如何啊?他对你又是什么态度?”
柳竹秋掌控局势,自不会身处被动,愀然作色道:“孩儿与萧大人言语投机,彼此都觉相见恨晚。可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他家长辈会如何看待我们柳家呢? ”
范慧娘喜色顿化乌有,向丈夫传递忧虑:“听说萧老夫人治家最严,这会儿多半也在生气呢。”
柳竹秋见父亲难堪沮丧,彻底没了脾气,心里很痛快,加油添醋道:“所以老爷不该罚三哥,更不能责怪三嫂,要怪就怪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不但败坏我柳家声誉,还毁了孩儿的好姻缘。萧大人样样出色,更难得的是丝毫不介意孩儿的过往,今后怕是再也遇不到他那样的良人了。”
范慧娘听了急得想哭,让丈夫设法挽救。
柳邦彦开水里和面下不了手,只得捶桌叹气。
柳尧章心里五味杂陈,瞪着妹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柳竹秋悄悄冲他做个鬼脸,心安理得陪他跪着,目送风暴平稳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