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书生摆手打断李宜欢的话,并不是他不想带陈寻回京,而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当年那个执拗到偷溜出府的少年而今都这般大了,再次见面,白甲书生只一眼便看出少年的性子没有过任何改变,只是少年锋芒毕露的气质在边境打磨的内敛了。
其实他有一些话想详细地问一问陈寻,只是这一个月来,少年有伤在身且心中郁郁,他便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于他而言,西北军的事当然是大事,但是还大不过眼前的少年。如今眼看少年似乎自己能迈过这个坎了,于是他试着问了问道:“当日西北之事究竟如何?”
李宜欢和廖重海听闻白甲书生的问话,一个停下拨弄火炭的铁棍,一个放下手中的酒碗,都抬头看着那个有些瘦弱的少年,他们同样好奇,十万人的西北军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这么没了。
陈寻再次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其实这一个月来,我也一直在暗中回忆之前的一些事情,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他扶了扶前额,眼神盯着炉中的炭火,缓缓说道:“大军整备出营确实是西北这边少有的事情,但也不是之前从未发生之事。那天出发前,听老张头说,要开春了,上头的意思是借着开春前,把西北军拉到草原上练练,万一遇到不开眼的草原骑兵,也能顺便让对方吃点苦头。”
陈寻见李宜欢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顿了顿补充道:“老张头是我在骁骑营的伍长”。一旁的三人听了解释后,默契地点了点头。
陈寻眉头紧皱,似是边回忆边思索地说道:“大军开拔之时,毫无大战将起的气氛,队内的袍泽们都觉得只是一次人数多点的合军演练罢了。”
李宜欢端起身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也是眉头紧锁:“这么说,这只是一场遭遇战?”旋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疑问:“可是不对呀,若是遭遇战,怎么可能导致西北军全灭呢?李延年打不过,跑总是跑得掉的,他又不是个傻子,站那不动让草原人砍。再说,十万人的遭遇战,那得多可怕?”说完他先看了眼陈寻,发现少年没有因为他的“口无遮拦”而气恼,继而把目光投向白甲书生,希冀一直睿智的老大能给出答案。至于廖重海,早就趁着李宜欢参与讨论顾不上炉子上的酒壶,他自斟自饮了起来。
白甲书生并未出声,沉吟不语,倒是陈寻似乎对着李宜欢道:“四叔说的有道理,不太可能是遭遇战,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场埋伏战。”
他当即把自己之前想到的说出来:“大战开始的时候,敌人是先与我骁骑营发生了正面冲锋,但开战没多久,我们的两边侧翼,甚至是中军都受到了攻击。而且敌人冲锋很快,几乎不到一刻钟就穿破我们杀入步兵营了,我们继续向前冲锋的时候,后方厮杀不断,敌人几乎在我们军中已经奔杀起来,让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反应。这一切都显得对方是有备而来。”
听到这里廖重海刚好干完碗中的酒,啧啧了两声,也不知道是感叹酒水还是感叹那场战事:“草原平坦,蛮子冲杀起来本就有利,再来不及设拒马桩,让步卒直接硬上,那真是有多少都不够别人杀的”。
廖重海平时虽莽,但涉及到基本的战斗之事,还是有些见解的。所以李宜欢和陈寻都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认可了他这番话。
“但还是老四刚才那个问题,打不过总可以先退回朝天关,最多此战失利罢了,没道理全军覆没啊。”
李宜欢和陈寻对廖重海的话,再次点头表示认可。草原骑兵冲杀厉害,再加上事先埋伏,这一仗吃上大亏在所难免,但真要突围回朝天关也不是不可能之事。西北军常年与蛮子打交道,早就知道如何采取有效之策对敌,纵然是事前遭了埋伏,但却绝无可能连突围都做不到。但如今的事实就是,除了陈寻再无人回来朝天关。
此时从一开始便沉默的白甲书生终于开口问道:“当日,你可曾收到撤退的号令?”
陈寻几乎没做思考便摇了摇头:“我们跟草原骑兵交锋后,没过多久就被冲散了,当时我跟着老张头和祝老哥他们,我们并没有看到要求撤退的号令。”
陈寻知晓大师傅白甲书生的意思,有没有撤退号令和能不能撤退,对于已经阵亡的西北军将士来说这是有实质区别的两码事。若是把身负撤退指令担无力突围回城这件事看做是上天要亡西北军的“天灾”,那至死都没有接到后撤指令这件事,可就是切切实实的“人祸”了,仅一个用兵不当恐怕说不清主将李延年的罪过。
他又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形,自己确实不曾收到后撤的指令,也不曾收到掩护后方袍泽撤退的指令,于是又摇了摇头:“确实不曾收到。”
白甲书生闻言嗯了一声,轻轻吐出口气,道:“看来,西北之事,不简单呐。不过...”
话没说完,他又期待似的看向陈寻,纵然这件事一时半会难以理清楚,但有个问题的答案却是不言而喻,他希望眼前的少年也已经能够意识到这点。
陈寻看着白甲书生,那个问题他早已经发现,只是一直没有答案:“大师傅,草原人的大规模狩猎一般是在春季,那时候的水草最为肥美。不过,不是现如今的早春,而是得过了三四月份之后。”
白甲书生会心一笑,知道陈寻已经意识到了那个问题。果然,就听他接着道:“如此一来,西北军就应该不止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廖重海不知道白甲书生和寻小子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谜,只觉得听得云里雾里,脑袋抽痛。费脑子的事情他向来不愿多干,于是就只好又端起碗连干了两碗。李宜欢倒是隐隐约约把握到了些什么,但是还是没有个头绪。
好在没让两人头疼太久,又听陈寻道:“之前在吴有方的太守府我已经听说了那位吴大人的荒唐事迹,如此来看,当时的行军手令确实不是朝廷给的,不然这位吴大人再如何玩忽职守,也不至于丝毫不知。这么一来,那人也就不会是朝中之人了。”
白甲书生赞许地笑了笑,示意李宜欢给他倒下一小杯温酒:“所以,你方才所言,西北军还有人活着,我是绝对赞同的。”
廖重海依旧一头雾水,只好一碗接一碗。但李宜欢显然已经明白了那二人在说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身前的两人,两道细眉弯出夸张的幅度,不敢置信地说道:“通敌?你们说有人通敌?这怎么可能!”
白甲书生放下酒杯,轻呵了一声,反问道:“有何不可能?”
“大兴...大兴强盛许久,这么多年来,一直压服西域诸小国不说,南疆和北边蛮子也完全不是对手啊,那人有何理由通敌?”结合他们方才西北军遭了埋伏的结论,李宜欢其实心中已经想通了此事,若不是有人通敌告知了蛮子西北军的动向,西北军又怎会落地如此境地。只是,他仍旧一时没法从这令人惊颤的结论中恢复过来,故而下意识地问出了上面的话。
大兴强盛,四海承平,诸域莫敢不从,也就北边的蛮子偶尔敢骚扰一番,但哪次不是被兴军狠狠打回去教训一番。所以,兴人始终觉得中原大地才是得天独厚的地域正统,其余西域南疆也好,草原人也罢,皆不过是连文字都没有的蛮侉之辈。
兴人的这种骄傲,数十年来,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人的骨子血液里。所以乍一闻有人通敌,李宜欢着实难以理解。接着,他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不禁后背出了些冷汗,“方才,方才老大问寻儿有没有收到后撤的军令,是在怀疑...”
他没有说完,看到陈寻点了点头,“大师傅是想确认那人是不是西北军守将李延年。”李宜欢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但紧接着他又问道:“李延年到底有没有战死?”
陈寻早已经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疑惑的问题便是有这其中一条:“李将军确实战死了,我亲眼所见。”
燕山八骑的三人皆没有说话,都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连廖重海都不再端碗。
陈寻继续回忆道:“我和老张头祝老哥他们被草原骑兵冲散之后,我们突杀了一阵。等到暂时杀出重围的时候,我们骁骑营本来的那队人马只剩十几人了。于是我们拨转马头想重新回到主战场,找到其他被冲散的队伍,集合力量从后面给蛮子来个回马枪。”
三人同时点了点头,赞赏西北军的勇猛与善哉,只听陈寻接着说道:“可是,等我们到了原来的战场后,发现已经乱做一团,草原人和袍泽们已经纠缠在一起,于是我们就只能继续冲杀。”
陈寻端起李宜欢刚刚给他倒下的酒水,轻啜一口:“可是,没过多久,就见一队草原骑兵由战场中心向外奔杀,而最前方那人的枪尖上,正挑着李将军的首级。”
李宜欢长舒一口气,揉了揉眉角,只觉得这件事太大了,大到陈寻真的不能跟他们一起回京,不然恐怕会有处理不完的祸事。李延年是死了,死人是最容易认罪的,也是最不容易认罪的。如果让朝中的某些大人们知道,整个西北军都没了,偏偏将军府的公子陈寻还活着,这会让那些大人们欣喜若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