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眠没注意到黎嘉洲的动作, 也没坐,道:“我过来拿许意菱的答辩安排表。”
“我找一找。”黎嘉洲毫不脸红地故意作找状。
陶思眠“嗯”一声。
黎嘉洲动作很慢,陶思眠倚在桌旁。
办公区没有其他人,阳光切着窗帘落进来, 黎嘉洲翻文件有窸窣声,陶思眠耳朵痒,低了头, 看两人的影子重重交叠。
“你没吃那颗星星。”安静间, 陶思眠开口。
黎嘉洲楞一下:“嗯?”
“就刚刚游戏里那颗星星, ”陶思眠昂下巴示意手机, 解释道, “吃一个星星可以加五分,加五分说不定你就可以超过那个第二。”
说到这个,黎嘉洲闷闷地:“加五分还是超不过。”
陶思眠玩游戏纯属娱乐,但她感觉黎嘉洲好像很在意排名。
“你介意别人动你的手机吗?”陶思眠眼睫颤了颤,忽然问。
“啊?”黎嘉洲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把手机推给陶思眠。
陶思眠拎起黎嘉洲拇指压住他手机解了锁, 屏幕里出现微信程序的界面, 陶思眠点再来一次,加载间隙坐到黎嘉洲的转椅上。
3, 2, 1。
游戏开始。
陶思眠被方才拎他手的触感岔了点思路, 不过很快回过神来。
黎嘉洲悄悄瞥小姑娘一眼, 转着转椅不着痕迹地靠近。
转椅扶手碰在一起, 黎嘉洲身体稍稍朝小姑娘那边探了点。
陶思眠身体没动,一边玩一边给他解说:“这个钻石也可以吃,星星吃了加五分,钻石加十分。”
黎嘉洲:“嗯。”
陶思眠手速飞快,语速却是不急不缓:“还有这个宝箱,是随机的,里面可能开出钻石加分,也可能开出炸弹把自己炸死。”
黎嘉洲:“嗯。”
“还有这个圆圈,”陶思眠身体朝黎嘉洲方向偏,示意他看,“圆圈左边这个缺口是绿色的就可以吃,是红色的就不能吃……”
不知不觉,两人越靠越近。
身高差距下,即便黎嘉洲微微俯身,小姑娘仍只能堪堪及他肩。
陶思眠解注的声音越来越小,黎嘉洲应声心不在焉,两人的呼吸随之混在一起。
这样的距离宛如一根无形的线,将两人绑成一个不可言说的距离。
黎嘉洲好像可以去碰她白润的手肘,他又更愿意数她纤长的眼睫,一根,两根,三根,一根……
黎嘉洲越数越乱,陶思眠操纵的小人越走越歪。
黎嘉洲鼻息声有点重,陶思眠脖上细腻的皮肤吃了些痒意。
不知是谁动了一下,小指碰到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段,黎嘉洲坐的椅子磕到了桌子,陶思眠操纵的小人猛地撞墙,游戏结束。
“你是第二了。”陶思眠盯着数字看了好几秒,等气息平缓了,才把手机还给黎嘉洲。
黎嘉洲看也没看成绩一眼,看着她道:“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陶思眠做事从来都有理由:“就当还你一个人情?”
小姑娘欠的人情很宝贵,黎嘉洲想说不是自己主动提的就不算还,可他又舍不得否定小姑娘和刚才无比美好的安静。
黎嘉洲肉痛着大方道:“那还欠一个,我要想想怎么用。”
黎嘉洲看时间快到十二点,很自然地换了话题:“中午一起吃个午饭?”
陶思眠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用得这么随意?”
黎嘉洲一噎:“其实我不是用人情的意思,只想说朋友之间约个饭,但如果你觉得需要用人情……”
“我开玩笑的,”陶思眠被他纠结的样子逗乐了,起身说,“我还要去行政楼取报告,回见。”
黎嘉洲想到自己下午预约了医生,只得作罢。
黎嘉洲当然知道小姑娘刚刚那一嘴在逗自己,可小姑娘忍笑的模样生动明亮,他自己都想多看两眼。
————
陶思眠拿到纪录片初审报告,回寝室把格式转成PDF到群里。
许意菱刚刚是被老师叫走了,她同时在群里和大家确定杀青宴时间,定在周日,也就是明晚。
大家纷纷扣“1”。
陶思眠先后给许意菱和秦夏打完电话,关了电脑准备出门。
王潇躺在床上:“外面太阳有点大,你记得涂防晒带伞。”
裴欣怡表情和见鬼一样,陶思眠倒是淡定地点了下头。
下午一点,道路斑白,大楼被晒得滚烫。
陶思眠在树下等了快两分钟,滴滴都没人接单,只好看路上有没有空闲的出租。
不知是不是犯胃病的原因,黎嘉洲午饭吃得索然无味,他想着早看病早了事,午觉没睡就下了楼。
结果他刚从车库出来,便在转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嘀嘀”两声,车靠边。
陶思眠疑惑地投以视线。
“去哪?”黎嘉洲摇下车窗。
“医院,”陶思眠道,“你呢?”
黎嘉洲笑了,“我誓我真的也是去医院,”黎嘉洲格外正式地举了右手,又道,“载你?”
陶思眠:“很麻烦你。”
不知为什么,一天见两次总让她有一种和他纠缠不清的预感,她并不喜欢。
黎嘉洲:“就当还最后一个人情。”
黎嘉洲话没说完,陶思眠动作利落地爬上车。
路边允许临时停靠,陶思眠坐好了,黎嘉洲却没挂挡。
陶思眠第一反应是自己不该坐副驾,那他这小巧的轿跑就两个座位。
“不然我坐哪?”陶思眠尴尬地清清嗓子。
黎嘉洲难得见她窘迫,不由心情大好:“不然坐我腿上?”
“我可以坐你座位,”陶思眠懵懵地蹙眉,“我会开车。”
黎嘉洲登时哭笑不得,“我是说安全带啊小姑娘。”
说着,黎嘉洲俯身牵过副驾另一边的安全带给陶思眠扣上。
带着体温和压迫的动作忽如其来又远离。
“咔哒”,金属落扣。
陶思眠心跳跟着乱了一响。
做这个动作之前,黎嘉洲有过心理准备,自己给过她提示,是她没反应过来,自己这也不算冒犯,顶多是还她今天上午逗自己,黎嘉洲自认掌握着情绪和主导权,可做这个动作之后,黎嘉洲也没了声音。
“谢谢。”陶思眠藏好耳尖那抹几不可查的绯红,强撑淡定道。
“不用。”黎嘉洲给油起步。
黎嘉洲越是想忽略方才的越界,小姑娘白皙细腻的线条仿佛就在眼前。
陶思眠假意看前方,鼻尖却始终缠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清淡好闻,在狭窄逼仄的空间内,莫名氤出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氛围。
车轮轧马路的声音在这个午后都格外震耳。
几分钟后。
黎嘉洲迟疑道:“你去医院?”
陶思眠小指勾着安全带:“看秦夏。”
陶思眠礼尚往来:“你去医院?”
黎嘉洲:“胃不舒服。”
陶思眠:“我以为你是一日三餐都很规律的人。”
黎嘉洲无奈:“前段时间忙,藤校那边有时差,经常昼夜颠倒。”
陶思眠自己也有胃病,明白那种痛:“事情多还是要注意身体。”
两人聊天平平淡淡,像泉眼淌过山石,大抵因为老妈经常给老黎说这样的话,黎嘉洲恍然生出些老夫老妻的错觉。
他开车,她坐副驾,他们的孩子在后面的儿童座椅上呼呼大睡,阳光和风都暖融融。
“你以后打滴滴不要坐副驾,”黎嘉洲想到什么,“出行注意安全。”
陶思眠当他回自己刚刚的关心,应下来。
黎嘉洲又道:“上下车都记一下车牌,给家人朋友。”
陶思眠:“我平常都会。”
车头顺时针放着星座盘,指针和线条摆得条分缕析。
“你有强迫症吗?”陶思眠视线落在上面。
“还好,一点,”黎嘉洲想到小姑娘摆放餐盘的习惯和动筷顺序,“你好像也有一点?处女座?”
陶思眠:“我摩羯。”
黎嘉洲学他:“我狮子。”
陶思眠勾勾唇角:“猪。”
“啊?”黎嘉洲没听清,明白过来后,他故意装新手拐了一下方向盘,“你再说一次。”
陶思眠乖巧状:“一次。”
黎嘉洲崩不住笑了。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到了医院。
陶思眠在门口买水果。
黎嘉洲吃了上次在食堂门口的亏,聪明道:“我约的专家号应该半小时左右,但时间不定,长点或者短点都可以。”
周遭人来往,小姑娘付完钱走到他身旁。
黎嘉洲人情已经用完了,但借着刚刚愉悦的心情,他状似无意:“你听到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陶思眠抱着手机回消息:“听到了。”
“我估计你看秦夏也差不多半小时,”黎嘉洲道,“长点或者短点你都可以给我消息,我们都回学校的话,我可以顺路把你捎回去。”
“我和秦夏说话最多五分钟,你要半小时的话,我就不等你先走了,我正好要回家拿趟东西,刚刚谢谢啊!”陶思眠说着,她要等的双层电梯到了,她给黎嘉洲挥挥手,拎着东西快步上去。
“不……用?”黎嘉洲一个“谢”字卡在喉咙,望着徐徐合拢的电梯,胸闷气短极其难受。
诶,不是,他就不懂了,明明刚刚两人聊得那么默契,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专家号都能伸能缩的意思就是想送她回学校,回家也行,难道她就不会想歪一点,多想一点?难道所有事情都要自己明明白白说出来吗?
黎嘉洲越想越气。
诶,陶思眠我想你坐我副驾驶,诶,陶思眠我不是凑巧我就是想送你,诶,陶思眠我就是想送你回学校回家。
诶等等。
喧哗的人声吵得黎嘉洲脑子嗡嗡作响,他胸口起伏,忐忑短暂的呼吸中好像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自己,为什么想……送她回去?
————
下午,傅阔林和程果回研究室,看到黎嘉洲对着一大堆藿香正气液呆。
“你不是去看胃了吗?”程果蒙圈,挑起一盒看说明书,“藿香正气液能治胃病?”
黎嘉洲还在神游。
半小时前,医生问他症状,他诚实地描述。
“胸口压着石头”“快要喘不过气”“好像又有点热”……
医生:“怕是中暑。”
医生瞄他一眼,确实没有流汗。
虽然这个天中暑有点奇葩,虽然医院有业绩指标,胃药比避暑药品贵,但医生有职业道德,讲究对症下药。
黎嘉洲回神,面不改色道:“藿香正气液治百病。”
程果无话可说。
“好了好了。”傅阔林把两人拉回来交代几句,说到周日研究室聚餐的事情。
程果举手:“我去不了。”
傅阔林一个爆栗敲程果脑门上:“你自己数数这学期请过多少次假,因为剧组的事情就算了,毕竟你喜欢写东西,搞不好以后是个作家,可你剧组都忙完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傅阔林来劲了,宛如被不孝子抛弃的老父亲,“你说,你说,你说!”
程果这些天瘦了一大圈,隐约出来了英俊的感觉:“剧组杀青聚餐。”
黎嘉洲轻描淡写补刀:“程果抛弃我们选择爱情。”
傅阔林一副“我懂”的表情:“为了爱情一切值得。”
程果:“教授你别听黎嘉洲在那里扯有的没的。”
黎嘉洲:“我就随便说说。”
傅阔林一脸高深地走了。
程果一阵头痛。
“你们在哪吃啊。”黎嘉洲随口问。
程果顺嘴说了时间地点:“怎么了?”
“关心你,”黎嘉洲回敬他提藿香正气液地勾了个刻薄的笑,“少喝酒。”
程果吓得差点朝地上摔去。
————
剧组拍摄的后半段,大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等到杀青宴这天,当初开机点香的十来个人重新围坐在包厢,大家环视一圈,明白是少了秦夏。
许意菱订的一家中餐馆,坐落在商圈最中央,装潢古香古色,顶上吊着藤蔓,墙上贴着红火的剪纸和年画。
汤锅在桌子中间汩汩冒泡,等待间隙,老师打开投影设备,《星空笔记》黑底白字地出现在墙上。
剧本大家看过很多次,现场大家跟过很多次,真当影像放出来,陶思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心里生出一丝尤为真实的满足。
虽然剧组的人都非专业,但业务能力不容小觑,从剧情到表演,从剪辑到配乐,环环相扣,缜密推动,高潮起转合度,结局一气呵成。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男主凝望校徽的眼神上,桌上响起掌声。
而在演职人员表放完,大家准备动筷子时,屏幕上响起了吵闹的说话声,大家目光转回屏幕,看到了比正片更长的花絮——
秦夏盘腿坐在草坪上,挥舞着标志性的大帽子:“看这边!男主背挺直!你现在才进校,要有老子天下第一的中二感。”魏可在后面笑出声。
然后是许意菱拎着水过来,挨个给大家:“我迟早练出肱二头肌。”
程果本想屈肘秀个帅气的肌肉,结果白花花的肥肉摇个不停,程果讪讪摸鼻子:“肱二头脂肪。”
大家“噗”地把水喷出来。
还有陶思眠千年不变的冷淡脸,在片场背单词、看手机、看剧本。
她“嗯”“哦”“好”的单音节被老师剪成了半段快节奏的rap。
再然后是乱入的黎嘉洲,小饼干。
秦夏激动:“吃了学神的东西会不会不挂科啊。”
魏可想抢秦夏手上的,秦夏和魏可争执,结果程果抢了秦夏手上的,献宝一样拿给许意菱,许意菱憋着笑,顺手喂到陶思眠嘴里,陶总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极其敷衍地嚼了两下。
接着是水吧、图书馆、自习室。
有秦夏和陶思眠的争论,陶思眠和程果的对峙。
秦夏说:“不可能剪平行镜头,太土了,比凤凰传奇配广场舞还让我难受。”
陶思眠:“拍摄上可以完成。”
程果:“《星空笔记》名字都叫这么大了,我不知道偶尔一两个分镜神来之笔一点导演哪儿来那么大意见。”
陶思眠:“不然用蒙太奇,前苏联复古主义蒙太奇?”
秦夏:“陶总你是学经管的,怎么知道这些边缘词汇。”
陶思眠学程果:“神来之笔。”
程果莫名背锅:“陶总你不厚道啊。”
“……”
嘻嘻哈哈。
后来,片场没了秦夏。
再后来,可能是赶进度的原因,片场的声音越来越少。
正片是关于家国责任的成长和情怀,大家说了好些自我夸赞的话。
花絮松松散散,最后某个时间地点,秦夏骂“傻逼”,不同时间地点,陶思眠骂“傻逼”,许意菱骂“傻逼”,程果骂“傻逼”,魏可骂,老师骂……
明明是很搞笑无脑的片段,大家看着看着,都看红了眼睛。
魏可端起酒杯:“感觉自己提前到了十八岁,还谈不上担当或者稳重,但做事好像会比之前考虑更多,比如第一杯,我知道我该敬大家或者敬老师,但不好意思,”魏可手腕一转,“我敬最爱的秦导。”
不待秦夏举杯,小孩一饮而尽。
男女主也感谢秦夏选角之恩。
程果举杯站起来:“如果你重新握镜头,我们是一辈子伙伴,如果你再也不碰镜头,我们是一辈子朋友。”
“说不出文化人的话,也谈不上心灵相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你有才华,我喜欢有才华的人,”许意菱用酒杯轻磕转盘,对秦夏道,“保重。”
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太厚重,亦或上一句是程果的“一辈子朋友”,许意菱话没说完,别过头擦掉眼泪。
陶思眠跟着站起来,她和秦夏回忆颇多,但一段没提,和秦夏似乎有很多话,最后也一字没说。
先前其他人说很多,秦夏回复“谢谢”“会的”。
陶思眠说了两个字:“保重。”
秦夏朝陶思眠扬了扬杯子,笑着将杯中酒饮尽敬知音。
酒过三巡,饭桌开始胡言乱语。
秦夏和魏可斗着无意义的嘴,许意菱和程果越坐越近。
老师拉着渐生情愫的男女主聊莎士比亚,陶思眠望着屏幕上那块最终给了裴欣怡、自己并没有吃到小饼干,眼前好像是他屡屡夹不起的丸子,好像是他扶程果时逆着站的那竖路灯,好像是热牛奶,“笑一个”,笨拙的游戏第三名,好像又是一根安全带,还有牵扯不清的人情……
明明他是个不喜欢和别人有牵扯的人,她也是,那为什么他们之间总还不清。
陶思眠撑着脸,搅果汁,心好像被饭桌上的说话声填得很满,好像又空落落的,漫出些说不清的情绪。
其他人玩嗨了开始合影,陶思眠找借口出去透气。
现在正值晚饭点,餐馆里面热热闹闹的,外面反而安静不少。
陶思眠穿过一排小孩玩耍的区域走到天台,掀开玻璃帘,便看到一个老熟人撑在栏杆上……
黎嘉洲不喜欢抽烟,现在却点了一根。
藤校教授给他提了二次交换的建议,他拒绝了,却没觉得A市饭菜有自己吹得那么天花乱坠。
黎嘉洲有一下没一下动筷子,想的是小姑娘在隔壁,可他不方便去敲门,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他为什么琢磨不到小姑娘的心思……
一只手在他眼前轻轻挥一下。
黎嘉洲眨了眨眼睛。
那只手垂下。
黎嘉洲偏头,看到了一抹柔软的身影。
陶思眠鲜少见到黎嘉洲这样的状态,她倚在他旁边,云淡风轻:“你有心事?”陶思眠从程果嘴里知道傅阔林研究室的聚餐,她猜,“因为项目?”
黎嘉洲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也有心事,”他学,“因为秦夏?”
陶思眠也没有否认。
黎嘉洲有一个俯的姿势,偏头看着小姑娘。
陶思眠这时候和他差不多高,同样回望着他。
黎嘉洲喝了点酒,面色如冠如玉微微醺红,深邃的黑眸里仿若揉着团雾气。
而陶思眠也喝了点酒,但她不上脸,淡而散漫,就像雾气里的一朵云。
两人对视着对视着,黎嘉洲先挪开视线。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自己。”他懒懒地说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瞳孔成像应该在小学自然里有讲。”陶思眠漫不经心地答。
黎嘉洲默一会儿,透过落地玻璃看到里面小孩子玩闹的情形。
“我们去抓娃娃吧。”他突奇想。
“啊?”陶思眠摇头,“我不会也没抓过。”
黎嘉洲:“我给你抓。”
陶思眠:“我不感兴趣。”
黎嘉洲坚持:“反正他们还得吃一会儿,闲着也是闲着。”
陶思眠真的没有这方面爱好,可能因为黎嘉洲说得有道理,她叹了口气,也就跟在他身后。
十几台娃娃机在商圈中心走廊一字排开。
有十来岁的小孩“哇”地惊呼要抓起来了,又“呿”一声看着娃娃掉回箱子。
有年轻的爸爸帮女儿抓,抓几次没抓起来,牵着小孩的手说“爸爸去给你买”。
还有小情侣,男朋友帮女朋友抓,一把币用完都没抓起来,女生娇俏地嚷嚷“说好的一次就行呢”,男方恼羞成怒牵着女生走了……
黎嘉洲买了一百个币,想让陶思眠试试,好像抓娃娃能让人忘掉烦恼。
陶思眠坚决拒绝并主动帮黎嘉洲端起装币的小兜,她脸色比之前好了很多。
黎嘉洲觉得这样也不错,不过她走在旁边时,自己得按捺一下牵她的心思。
两人围着娃娃机绕了一圈。
黎嘉洲端起征伐天下的气场:“你喜欢哪台?”
陶思眠:“我不要,你给自己抓,我本来消磨时间。”
黎嘉洲不退步:“你挑一台。”
陶思眠看出他喝了点酒,不计较,认真地指了目标。
箱子里有陶思眠审美范围内最好看的背带裤兔子,也有最丑且写实的粉色猪头,鼻孔又圆又大。
黎嘉洲颔表示知道了,陶思眠跟他一起过去。
恰逢几个小孩在这台娃娃机上败北,陶思眠很有修养地宽慰黎嘉洲:“当玩就好了,抓不起来也没事,人家也没抓起来,”陶思眠道,“要真那么好抓商场就不赚钱了。”
黎嘉洲盯着娃娃机观察一会儿。
“他们方法不对,”黎嘉洲指道,“位置先要挑最合适的,然后考虑玩偶重心和爪子的力学设计,”黎嘉洲朝旁边移了一步,非常专业地分析道,“他们刚刚抓的是兔子中间,看起来很稳妥但会掉下去,他们觉得是爪子的原因,其实是他们没找对重心。”
黎嘉洲一边朝缺口塞币一边接着到道:“抓娃娃应该只用三次,第一次把玩偶三等分推断重心,第二次核对重心,考察剩下两边比重,第三次爪子等力重心对准娃娃重心,一定没问题。”
两个人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相都很出挑,女方看上去娇软柔顺的,男方把原理说得井井有条。
在不少路人和陶思眠的注视下,黎嘉洲开始第一次。
兔子被抓到空中,又掉下去。
黎嘉洲气定神闲道:“重心已经找出来了,和想象中一样。”
第二次,同样抓到了空中,并且朝出口挪动了一定距离。
“说明两边重量判断也是对的,”黎嘉洲胸有成竹,“这次肯定就能抓出来了。”
第三次,爪子握了一下娃娃就空手起来了。
陶思眠咳一声,掩盖笑意。
“总有意外情况。”黎嘉洲并不慌,开始第四次。
“这次是爪子根本没落下去。”开始第五次。
“距离有点远。”开始第六次。
“时间间隔不对。”
“爪子太松。”
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
不是爪子的问题就是玩偶的问题,好几次明明都提起来了,就是送不出来,为什么就出不来。
一百枚币用到只剩两枚,黎嘉洲老脸彻底挂不住,明白了方才那个男朋友想砸机器的冲动。
陶思眠想笑又不敢笑,小心地把兜递过去:“最后一次,他们也差不多吃完了。”
“你试试,真的是娃娃机的问题,不是我的锅,”黎嘉洲无比认真道,“很可能商场设置了什么程序,控制娃娃不被抓出来,”黎嘉洲轻敲一下显示屏,“只要有感应器,这样的程序就可以实现,python或者C语言。”
“嗯嗯,”陶思眠赞同,“那你还抓吗?”
黎嘉洲:“你抓。”
他得让小姑娘知道真的是机器问题,不是他的问题。
陶思眠当然明白黎嘉洲在想什么,“没事,我又不是真的想要娃娃,”她说,“不然我们就回去了,把两枚币就扔在这?”
黎嘉洲拽出币兜不让她走:“你试一试。”
陶思眠无奈:“我真的没抓过肯定抓不起来没必要试。”
黎嘉洲眼神里有小倔强,陶思眠没办法,随手把最后两枚币投了进去。
“那我随便抓这个猪头吧,抓起来就送给你,”陶思眠瞥一眼,极其随意道,“我从没抓过不可能抓起来,我抓起这猪头的概率和你长这样的概率一模一样,可你长得好看是已知条件,所以概率就是不可……”
陶思眠随手拍了一下按键。
几秒后,“能”字淹没在猪头掉落出口的细微声响里。
黎嘉洲脸色瞬间变冷。
空气仿佛随之凝固。
一秒,两秒,三秒。
黎嘉洲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不是,”陶思眠笑开,又敛住,“不是,黎嘉洲你等一下……”
黎嘉洲置若罔闻。
陶思眠赶紧掀开隔板把猪头扯出来,追上黎嘉洲:“不是,黎嘉洲,就有些事情吧,”陶思眠忍不住要笑,“就有些事情,谁能想到那么巧,我承认我赌注的例子不太恰当,您别这样行不行。”
黎嘉洲听不到。
“我错了,”陶思眠跟在后面,态度虔诚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虔诚没用,陶思眠一边笑一边叫人:“黎大佬,黎嘉洲,黎学霸……”
黎嘉洲聋了。
陶思眠边笑边扯住他袖子:“说好的送给你……”
“不会要。”黎嘉洲施点力气把自己袖子扯出来。
“虽然是我我也不待见,但说好的,”陶思眠伏低卖乖道,“你收下。”
黎嘉洲加快步伐:“我不要。”
陶思眠跟上:“我假装没看到你前面抓的,你就别见气收下吧。”
黎嘉洲越走越快:“我不要。”
陶思眠亦步亦趋:“我真的第一次抓娃娃,你真的不要吗——”
“我不要我不要我说了不要就不要,”黎嘉洲真的快疯了,他他妈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献宝一样地分析一堆,想耍帅结果抓几十次翻了辆大卡车,想为自己平反让女孩子抓试试真的很难抓,结果从来没抓过娃娃的女孩子诌了一个他是猪头的狗屁比喻竟然一次就把娃娃抓起来了,抓的还他妈是那个最丑她说抓起来了他就长那样的猪头!
陶思眠停下脚步。
黎嘉洲步步逼近。
“别说黎大佬黎学霸,就算你叫一百遍嘉洲哥哥我都不可能收,”黎嘉洲越是气到爆炸,面上越是冷漠淡定,“陶思眠我告诉你这是侮辱,对我尊严最直接最伤害的侮辱,不可能收的,这辈子不可能的。”
这是黎嘉洲这辈子这么认真地抗拒一件事,比他妈小时候喂他药还抗拒一万倍。
陶思眠知道笑不尊重,可她“噗”一下差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确定?”陶思眠眼睛都弯弯的。
“肯定。”黎嘉洲启唇咬死。
“嗯好,”陶思眠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那我随便去找一个路人,把猪头送给他好了,”想着,陶思眠语气变得格外温柔,“我就说小哥哥小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抓的娃娃,我觉得你很帅,我想送给你……”
陶思眠说话的空隙现了目标,说着,她作势要朝路人走。
“诶你个小王八蛋!”黎嘉洲不敢相信她真的要送给别的小哥哥,蓦地把猪头从她手里抢出来,又气又咬牙。
他带她抓娃娃就是想她心情好,结果她呢……对!就是小王八蛋!绝对的小王八蛋!
黎嘉洲骂得气急又不能对她怎样。
陶思眠当然知道黎嘉洲不能拿自己怎样,她是中国公民,她有宪法保护。
只是……小王八蛋。
某人气呼呼的炸毛样鲜活又可爱。
陶思眠忽地想到老爷子那只笨鸟脆声声的“大猪蹄子”,竟然和“小王八蛋”有点对称,陶思眠“噗嗤”又笑出来。
黎嘉洲抱着那个粉色猪头已经没有脸了,他也不想猜小姑娘在想什么,面如死灰:“我收下是出于你想送我,我拒绝你你会难过我才收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你要笑就笑吧,我无所谓。”
黎嘉洲就嘴上客套客套,脸上写满了拒绝。
只是没想到小姑娘抓着他手上的粉色猪头,真的笑得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
黎嘉洲心态瞬间崩了。
陶思眠笑到不行:“大猪蹄子。”
黎嘉洲回身就走。
陶思眠急忙起身解释:“虽然你刚刚生气红脸像一只河豚,但真的不像大猪蹄子……我说大猪蹄子是我家八哥,特别喜欢说大猪蹄子,我想再买一只回去教他小王八蛋,看这两只八哥对骂哈哈哈哈……我真的没说你……黎嘉洲你等等我,你别生气,你别走这么快哈哈哈哈……”
听不到,黎嘉洲通通听不到。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个喜欢的小姑娘,小姑娘看上去喜欢优秀稳重的人,他想让自己优秀稳重一点,结果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连娃娃都抓不起来的大猪蹄子,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黎嘉洲沉浸在悲伤里,没注意前面地上小孩洒了一滩水。
陶思眠“黎嘉洲”没来得及喊,黎嘉洲“噗通”一声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