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至巳时末,原本应该到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猛烈的时候。
原本明若豁然的大地上飘来了大片大片隐息的云影,澹台莲州分神抬头瞄了一眼, 风簇乌云,逶迤而来,如岩涌壁立,避住日光。
这与昨日所观星象并不一致。
天有异象即为妖。
他稍一分神, 近身本来已清空十米没有活着的妖兵,就在这时又挤满了。
澹台莲州轻拍下白狼的脖子, 用意念与他传达:回指挥处。
这对澹台莲州来说并不难。
事实上, 现在,在妖兵被牵绊住的情况下,他想要与小白狼一道乘机离开也轻而易举。
但这并非他的目的。
澹台莲州来到指挥台。
黎东先生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冷静指挥的模样, 而是被千变万化的战局给催得心绪焦躁。
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沉了许多, 双目深眍, 隐隐似骷髅面具上的两个眼洞, 毫无疑问地体现出他智尽力绌的状态, 快被绞尽脑力, 是在拼命地继续维持住大脑的运转和计算。
黎东先生见澹台莲州回来,心下顿时一宽, 顾不上别的, 连忙道:“莲州公子,您既已脱身,请公子作速回国,以安国家大计。
作为臣子, 对于这场战争他的目的与澹台莲州不同。
澹台莲州想要救己且救人, 他则只想救出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颔首道:“您看着是累了, 我来接替您指挥吧。您来负责整理后勤和已脱离战场成员的撤离,让伤员跟弱者先走。”
黎东先生急说:“您先走!”
澹台莲州:“我殿后。”
澹台莲州骑白狼的身影太醒目了,任乖蹇见他返程,也不再留恋战场,退了回来。
任乖蹇一听,他杀的满身是血,热气腾腾,脑子却异常清醒,劝黎东先生道:“先生莫急,我会效死到最后,在公子后面殿后。您带人撤得越快,主公才越能放心下来地跟上队伍不是?况且,主公都这么说了,我们遵命就是。”
再问澹台莲州:“要我做什么?”
澹台莲州挥手一指:“往那儿松快一下,继续给大军开路。”
任乖蹇:“好!”
二话不说,骑马又扎进妖兵中。
此时,公孙非则在负责着荒城队伍的整体指挥,他坐在战车上,极少有妖兵能扑到他的近身,即便有,凭借着他的武艺与澹台莲州所给的剑,亦能够轻松败退之。
全赖澹台莲州的碎月军与白-虎-骑的鼎力支持,他们的队伍才能较为顺利地向外突破推进。源源不断的妖兵就像是一根用钢丝编织成的链子,被炽热的战局烧红,被他们的队伍向前顶,某一被进攻的点由宽拉伸成窄,还在勉力支撑没有断开,可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这乱糟糟的战场上,又有烟尘的屏障,使他的视野没那么开阔,无法寻找到澹台莲州的身影现在何处。
可他还是不禁在心底感叹:奇哉!昭国在四个万乘大国之末,且现任昭王登基后,国力山河日下,这位大王子是怎么培养出这样一支披靡四方的军队的?希望将来他们最好不要对上,否则怕是输多赢少。
他既敬佩,惊讶,也羡慕,羡慕同行的昭**人可以有这么个厉害的主公。
与他一样惊讶的还有刚乘着乌云赶到附近的达骨罗。
尽管已经获知这群不安分的人类好像集体越狱了,但他气得是给他添麻烦,他无法设想弱小的人类竟然能够反抗比他们强大的妖魔一族。
就他在天上所看到的情况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所料。
这些数量远远少于他们的人类,在妖兵妖兽的层层包围中,居然没有完全落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是打得有来有回。
达骨罗大为吃惊,登时间,更加愤怒了。
比被修真界的人打还要更让他生气,他无法叙述清为什么,只觉得被深深地冒犯羞辱了。
他下意识想要大开杀戒。
然而他那并不宽敞的脑袋里依然记得哥哥对他的嘱咐:不许管别的,抓那个人类。
所以,他忍住了。
化作一只大鸟,在天空中盘桓着,以锐利的鸟目俯瞰大地上的几万妖兵与人类,在这之中找寻那个特别的人。
达骨罗对人类其实不怎么分辨得出来,总觉得都长一个样。
但那个人的模样他记得住,因为看上去生得格外美味,雪胎梅骨,昳丽出尘。
妖兵们发现魔将来了,一下子对旁的不管不顾了,纷纷朝向天空吱吱哇哇地欢呼起来,他们不会思考,本能地认定达骨罗一定展示强大的力量。
然而,达骨丹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从东边飞到西边,又从西边飞到北边,好似在找什么。
还未被找到的澹台莲州不太确定地说:……这次好像真的是在找我吧?应该没有又弄错?
幸得他褪下华服,穿的是和士卒一样的布裳,还一身风尘,灰头土脸,混在众人里,不齐白狼的话,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澹台莲州往树下躲了躲,继续发号施令。
白狼早已扑进了妖兵堆里,只见他左一口右一口,咬死了好多妖魔,嘴边全是血,把下颌和前胸的毛都染红了,身上的腥腥妖气亦愈发地浓重。
本来黑色的眼珠子又变得赤红如学,荧荧发光,在杀戮中仿佛失去了类似人性的神志,仅仅遵循着主人的命令,在机械地杀个不停,吞噬其他的妖魔。
几只了?
五十只?一百只?三百只?
他就像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在疯狂地吸收着力量。
而在这时,出现在天空上的大家伙无意引起了他的注意。
战鼓的声音为之一变,他混沌的眸中掠过一丝清明,终于冷静下来。
——澹台莲州当然为对付可能出现的魔将而想过应对策略。
就算不能打败,起码试着应对一下吧。
鼓声的意思是:全体神弓部士卒准备射箭,听从指令。
于是,让达骨罗愈加愤怒的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忍住不去攻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但这些人类竟然敢来攻击他?!还是用这些尖尖的细树枝!也太瞧不起他了吧?
他挥挥翅膀掀起旋风就轻松地把这些“树枝”都给拍下去了,连他一根羽毛都没伤到。
反复三次以后,一直仰望天空的澹台莲州摸到了规律。
他停了一会儿,快步走到战鼓前,拿起擂锤,紧盯着天上的鸟妖。
“砰。”
敲一下。
箭矢齐发,但只有几十箭,如他预想的一样,鸟妖再次起风乱了箭。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数着: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三、二、一。
就在他倒计时结束的瞬间,鸟妖也差不多收起了翅膀
“砰!砰!砰!”
他用力地急促地敲起战鼓。
一瞬间,在鸟妖收起神通时,万箭齐发,他来不及故技重施,只得硬生生地用身体来承受,有几箭扎进了他的羽毛缝隙里,其中还有个射得特别高特别用力的箭,甚至险而又险地擦过他的眼皮,差点就刺中他的眼睛。
真是邪门了。
区区一些细树枝,是怎么能给他造成伤害的?
达骨罗觉得心头鬼火直冒。
他在心中跟哥哥说:哥,他们弄乱了我的羽毛!我不管!我得杀了他们!
哥哥没回答他,他就当是默认了。
达骨罗不管不顾,朝着神弓军俯冲下去。
站在最前端的阿鸮一动不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刹那,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在战场上,他想起离村时,村长说:“阿鸮,恩公是我们全村的救命恩人,以后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要有出息,给恩公帮上忙,记住了吗?”
又想起,还在村子的时候,有一回,他腆着脸去问澹台莲州是怎么杀掉妖魔的,他也想学,他是不是应该改学剑。
澹台莲州笑了笑,温柔地说:“你既然擅长弓箭,不如深造于弓箭之术。努力地练,等你练得够多了,你就明白了。当我面对妖魔时,我的心底其实并没有抱着仇恨和杀意,而是放空着的……或许你某一天也能感受到。”
公子,我想我可能感受到了。阿鸮如此想着。
在一瞬间,他抬手用妖骨魔筋锻造的弓箭连射而出,七箭连发。
“噗。”
其中一箭扎在了鸟妖的眼睛上。
达骨罗立时惨叫起来。
还未来得及惊喜的众人直觉得耳鼓像是被刀尖划拉,几乎要流血了,妖兵亦不例外。
达骨罗歪了方向,摔在地上,他变作半人形,用手捂着流血眼睛,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狰狞地说:“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
“哥哥,我抓不到他!那个人好狡猾!”
“哥哥!快来啊!弟弟被欺负了!我好疼!好疼啊!”
“弟弟的眼睛被刺伤了,呜哇呜哇,你快来给我治伤!我要疼死啦!”
“哥哥!哥哥!”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明明平时他一撒娇卖惨,哥哥马上就会骂他的。
达骨罗在心底呼唤哥哥,渐渐不安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哥哥?你回我话啊?你怎么了?
这几息像是变得很漫长。
终于,达骨丹回应了他,心音极其虚弱:快逃……昆仑的仙君来了……
蠢笨无匹的达骨罗忽然间聪明了一下。
他知道仙君是谁,也知道昆仑是什么。
他与哥哥本来就是一双诞生于昆仑山林中的翠羽鸟,在仙殿上被灵力熏养启智,又分食了一颗偷来的千年菩提果后化形为妖。
却不想被修士所驱使,所以结伴离开昆仑,一起做自由自在的妖魔,已经五百多年。
哥哥没打过那个仙君。
哥哥好像要被杀掉了。
……
澹台莲州刚为他们竟然伤到了魔将而振奋,但看本来还在惨叫打滚的达骨罗突然停止动作,整只妖身上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怎么了?澹台莲州还没反应过来,达骨罗突然脑袋从正面完全转向了背面,直勾勾地盯住他。
澹台莲州毛骨悚然。
达骨罗不再喊痛,也不管其他,直扑到他的面前。
白狼像一道闪电一样扑过来,挡在他面前,腰身一扭,攻向达骨罗。
达骨罗对他毫不留恋,也不再轻敌,冷漠地用尽全力地爪了白狼一把,将之丢掷旁边。
澹台莲州并没有放弃白狼创造的好机会,趁机一件刺了上去。
刺中了。
达骨罗却用胸骨卡住了剑,让他无法立即拔剑出来,然后在他迟滞的瞬间,抓住他握剑的手,带他飞向天空。
白狼第一个回过神,不顾剧烈的奔跑会进一步拉扯伤口,跟着被带走的澹台莲州飞速奔跑。
紧接着是碎月军和白-虎-骑,他们就是来救王子的!那么,荒城的人也不得不随之移动!
“王子!”“主公!”“莲州公子!”
大家朝天空焦急地呼唤着。
大地上一片生灵浩浩汤汤,奔涌向前。
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
太突然。太快了。
澹台莲州到底只是个凡人,他无法腾云驾雾,要是掉下去,怕是要摔个粉身碎骨,是以不得不紧抓着剑。
达骨罗拎着他要做什么?
很快。
他明白了。
他看见了岑云谏,和躺在岑云谏脚下奄奄一息的鸟妖。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时此刻重叠。
一时间,竟让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果然。
澹台莲州怔怔地想。
跟他想的样子一样,峨冠博带,高高在上。
岑云谏抬眸望了过来,如芝兰月华,贵不可言。
他连衣袖都没乱一下,不疾不徐,冷静自若,只在见到澹台莲州被抓的时候,眸光凝了一凝。
达骨罗说:“你放了我哥哥,我用这个人跟你换。”
“不然,我就杀了他。”
话音刚落,达骨罗将妖力输入了澹台莲州的体内,他看到哥哥受伤实在恼火,也要叫谁吃个苦头,让他消消气。
倒没想杀了澹台莲州,只不过让澹台莲州疼一疼总可以。
疼。
很疼。
但比不上被捏碎心脏的疼。
澹台莲州恍惚了一下。
即使他做到这步,在仙魔面前也只是被拿捏的蝼蚁吗?
一切发生得真的很突然。
他没时间思考。
在妖力激进他的体内时,澹台莲州心口上的魂剑亦现了形。
一柄与岑云谏手中的灵剑擎天一模一样的魂剑贯穿在他的左胸口。
剑柄上还连着许多根锁链般的长线,若隐若现,光芒明灭,一直延伸向岑云谏,系在他的掌心。
这次,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握上了擎天剑的剑魂。
往外拔。
不是为了岑云谏。
只是想起上辈子的选择,天下苍生与他谁更重要。
其实他想说,他也觉得天下苍生更重要。
他想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