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是个胆子大的女孩子, 她到处做工赚钱,街头巷尾的每户人家她都认识,只用了一天时间, 就把张婶要的五十个人给找好了。
张婶问:“你娘呢?”
大丫说:“我娘要照顾外婆,外婆生病,离不开人照顾, 而且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其实她第一个就是跟娘说,让娘去。
他爹娘却不安心, 娘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说:“我还是不去了。我们最近受了太子太多的恩惠了。你跟你爹都在太子手下做工,又有的吃, 又有钱拿。我们得了这么多的福气, 总不能占光吧, 要是还贪心不足,我怕被老天爷责罚。”
这吃苦吃惯了的人, 一下子给他太多的福气享受,他还要心虚,觉得自己不配。
大丫这才都找了别人。
她虽然不识字, 但是脑子灵光, 把五十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年纪都记得一清二楚,给张婶省了不少麻烦。
她一边念,张婶一边慢慢地录。
张婶可真厉害。大丫想, 会写字的人她见得少, 就算是在男子中也很罕见,她只见过几个, 大部分还是在军营里见的, 女子会写字, 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心思活泛起来,夸赞道:“您可真有学问,还认得字。”
张婶笑道:“我不算什么有学问的人,我也就胡乱学过百余个字,胡乱用罢了。我会写的字,都是太子教的。”
大丫瞠目结舌:“太子?太子教的?”
张婶说:“是呀,太子这些年一直在教我们学字,我笨的很,十天只能学一两个字,还老是忘掉,但好几年下来,也学了不少了。”
太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大丫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没有念过书,所以她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辞藻,她只觉得太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人。
夜里,她梦见了太子,但是看不清相貌,太子的身上全是光。她拼了命地想看见,可还是看不见。
尽管她一个多月下来,已经听大家吹捧过太子的相貌,用了各种溢美之词,但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按照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来对照,她都无法想象出太子本人的俊美。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见到了太子。
当时她正在后厨烧火,拿着一根空心竹管,两腮鼓起,费劲儿地吹气,烟灰都飞到了她的头发和脸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
张婶在外头叫她:“大丫,大丫。”
她马上就要把火给升好了,心下着急,呼呼地多吹了几口气,但张婶一直在催,她只得先放下手中的活,起身大声回应:“我在这儿!什么事?我把灶子烧起来了再去成吗?”
张婶比她还急,把她拉起来:“太子要见你,先别烧了。哎哟,你这个脸,怎么脏得跟花猫似的!这怎么见太子啊?”
赶紧拿袖子把她的脸给擦了擦,都擦红了。
大丫红着脸去见了太子,一见到太子,脸又更红了。
她眼睛都看直了,根本挪不开。
等到澹台莲州轻笑出声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礼,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磕头:“我直视太子,我、我该死。”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是以前听人讲过一件事,说有个人出门,遇上遇见了一个十分貌美的贵族,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贵族,贵族不喜,当场把他的眼珠子给挖了下来。
澹台莲州微微一惊,既心酸也好笑,走过去,把小女孩扶起来:
“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
不会责罚你的,不会该死的。”
“听说你叫大丫,张婶说你特别能干,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帮她找好了制衣的女工。给你嘉赏了没有?”
大丫双腿发软,她头也不敢抬,听到这里,才疑惑地抬了抬眸,紧拧的眉心像是在说:还有赏赐?
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子,数了十个大钱,放在她的手心里:“这是你应得的,拿去买点好吃的。”
大丫干燥的手心一下子冒出了汗,她的额头也在冒汗,直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放进了蒸笼,一下子被蒸得发烫。
妈呀,比贵人更尊贵的人亲自握住她的手,给了她钱。
大丫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手中的钱,又看了看太子,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心脏跳得好像要从胸膛里炸出来,她虚着声音说:“我可不可以不要钱?”
澹台莲州疑惑:“那你要什么?你是想要别的赏赐吗?”
张婶在一旁提醒她:“大丫。”
大丫鼓起勇气,说:“我想,我想学认字。我能不能学认字?就教我一百个字,行不行?”
澹台莲州错愕,面对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说:“自然可以。钱你也拿着。想学认字不用拿钱换。”
张婶搂了搂她,说:“你想学字,问我不就好了,我会几个字,就教你几个字。”
大丫连声说谢谢,平时多么伶牙俐齿的一个小姑娘,一时间高兴地只会说谢谢,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说。
澹台莲州被感染,眼角眉梢都因笑意而舒展开,他坐下来,问:“我还有别的事情想问问你。”
大丫现在是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太子,说:“你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澹台莲州问:“你可知道你家是怎么沦为奴籍的吗?”
大丫才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好好跟太子面前表现一下,可这第一个问题就把她给难倒了,她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不过十二岁,自生下来起就是奴籍,但是,从没想过为什么。
她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她的爷爷是,她的外公也是,尽管她跟良民看上去没有区别,没有缺胳膊少腿,但她好像天生就是奴隶,就活该过苦日子。
大丫说:“我不知道。”
她因为没能答上太子的问题而非常内疚。
问:“您能容我去问问我爹吗?我爹也在军营做工。”
澹台莲州说:“哦?你爹也在军营,那直接把他叫来,我问他吧。”
澹台莲州等了一会儿。
大丫她爹匆匆赶来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才三十几岁的人,身体还算强壮,但是脸老得不像话。
比他的女儿没胆子多了,双腿一直在打颤,一直佝偻背部,头低得深深的,一到澹台莲州的面前,第一件事也是下跪。
澹台莲州看他抖个不停,简直下一刻就要摔倒再低了,说:“他是干活干累了吧,搬张椅子来给他坐。”
大丫她爹诚惶诚恐,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大清,越是说不清就越害怕,怕惹恼了太子,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澹台莲州语气和蔼不说,温声细语地安抚他,终于能跟他正常交流了,询问他们是怎么落入奴籍的。
大丫她爹倒是记得自家的旧事,他说得并不清楚,所以澹台莲州不得不问了好多遍。
终于大概整理明白了。
差不多是这样的:
这齐姓人家的男人祖籍在昭国沂城,是他太爷爷那一辈,当时还是良民,不算穷,也不算富有,以
种地为生,原本有两亩田地,勉强可以度日。
有一年,王上说要打仗,点了他的太爷爷去当兵。
不去的话要被杀头,所以他只好应召入伍。
但是士兵的武器、铠甲都得自己准备,要是不准备也要被杀头,他只好卖了地,拿换来的钱去买了武器和铠甲,去军营报道。
一仗打了两年,士兵们在打完一仗以后还得去抢战利品,要是慢一步,就一点东西都拿不到了,因为军队给的钱和粮食都不够。
也有人为了钱,会故意杀害普通人。
他的太爷爷是个老实人,每次都拿不到太多东西,也不愿意为了抢夺财物而杀害无辜的人,所以一直穷的两袖空空。
最糟糕的是,当时在任的那位昭王不是个会打仗的,军队节节败退,有一天,太爷爷听说,敌国已经打到了他的故乡沂城,于是连夜逃出了军营,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妻儿,然而才到半路就被抓了回去。
太爷爷被鞭笞了十下,没死,另外剥夺了他的良籍,打入奴籍,充当炮灰。太爷爷侥幸没死,活了下来,战争结束以后,被流放到洛城做苦工。
澹台莲州听完,沉默良久。
这洛城与昭国的奴隶有多少是这样沦为奴籍的呢?
他算了算时间,应当是上上上位昭王所做的。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讲了这个故事。
黎东先生道:“是以昭文王才改了军制,使得昭国一时中兴。如今已没有这么残忍了。”
“您若想赦免他们的奴籍,直接赦了便是。”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可以直接这样做。赦免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成千上万人。”
“但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奴隶,又毫无理由地被赦免,他们没有立锥之地,要他们去做什么呢?还是得先教会他们该做什么,他们有事可做。”
而且,这些人被流放、入奴籍是他的父辈,要是他直接反驳,便是一种不孝违逆的行为。
他知自己做每一件事都得有章程,有理由,而不是直接下令。
黎东先生问:“太子觉得怎样?”
澹台莲州以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声音:“我看,还得继续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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