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筠险些将水坑鸟扒皮抽筋,看得严争鸣在旁边连粗盐与辣椒面都备好了,随时准备来一顿烤小鸟——他也愣是没有研究出她是怎么变不回去的。
可见有些男人确实是只会放嘴炮,平时看着能得不行,一到关键时刻必掉链子。
水坑扑腾了李筠一脑袋鸟毛,怒道:“要你何用!”
她好生以下犯上地造了一回反,这才气喘吁吁地落在一边,想起了什么,“呸”一声,从嘴里吐出了一张黏哒哒的小纸条。
严争鸣的脸色立刻变了,用扇子遮着脸,不动声色地往后错了两步。
“我也没有办法,”水坑没好气地说道,“我又没有手拿,总不能夹在翅膀底下吧?”
严争鸣嫌弃道:“要我抓一只信鸽来,让你看看别的鸟是怎么办事的吗?”
水坑委屈道:“你见过信鸽自己往自己腿上绑信的吗?我根本就没见到赭石大哥的人,这玩意是被人混进了一堆鸟食里,好不容易才扒拉出来的。要不是我眼尖,说不定就错过去了。”
“鸟食”二字成功地将她大师兄再逼退了一步。
程潜却不以为意地伸手捡起了那张纸条,打开后,只见里面只有一行蝇头小字:“已入天衍处,此地等级森严,诡秘异常,日后遭遇,务必小心。”
程潜略有些惊异地转头去看严争鸣:“大师兄……”
严争鸣手中的扇子还半遮着脸,保持着红牌花魁欲拒还迎的姿势,目光却已经锋利了起来,低声说道:“天衍处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们折节屈尊挂职的地方,赭石却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得以混进去,个中不可告人之处委实太多了。”
他“刷”地将扇子一合,双手背到身后,接着道:“凡尘多琐事,按理说修行中人为着自己的修为境界,不该涉足太多,但我一直琢磨一件事——那些凡人的达官贵人们,荣华富贵了一辈子,难道就不想长生不老么?皇帝不想让自己千秋万代么?我才不相信朝中大人们个个惦记着鞠躬尽瘁,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否则区区一个凡人王爷造反,为何牵扯了那么多的符咒与仙器?”
水坑奇道:“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蠢鸟,”严争鸣用折扇尾巴将她捅了个跟头,“我们出于某种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恐怕早就在天衍处的备案之中了,百年前周涵正就对我们知根知底,我绝不想再见到第二个周涵正,只好不择手段地随时准备先下手为强了。”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染上了一丝杀伐气,人世际遇,有的时候真的无法估量。
程潜胸口蓦地一酸,随着他离开冰潭的时间拉长,心里原本属于人的喜怒哀乐也好像冰河初开一样,慢慢地在融化恢复,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
他将赭石的字条毁去,顺手在严争鸣后背上拍了拍:“我杀得了第一个周涵正,就杀得了第二个,你放心。”
严争鸣对他尤其不能放心,转头声色俱厉地说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你明明知道什么是大小天劫还给我装糊涂的那事,我还没追究你呢,别以为……啊!程潜!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刚才摸过什么!”
掌门师兄十分正常严肃的训话,在反应过来程潜正用哪只手往他身上抹的时候,陡然拐成了一声无比惨烈的尖叫。
程潜顶着一脸正人君子般的无辜,微微抬起一只手,雪上加霜道:“一点口水而已,早就干了。”
严争鸣面容扭曲。
程潜只好叹了口气,安慰道:“别这样,师兄,你还是清白的。”
严争鸣:“……”
什么叫做“养个师弟不如狗”,他如今算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扶摇派祖上因为同门相残而没落,看起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严争鸣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扒皮洗涮换衣服,还是先收拾程潜时,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几个人同时一怔,程潜眼角的笑意倏地不见了,整个人又仿佛刚从一捧寒霜里幻化出来,水坑也蓦地闭了嘴,飞到了一边的笔架上,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鸟。
片刻后,只见一个陌生的小厮一路跑到了门口,恭恭敬敬地开口道:“程公子,有信。”
严争鸣冷冷地问道:“什么时候内院让你们随意出入了?”
一方面山庄里有规矩,另一方面内院院墙门口有符咒,外人根本不应该进得来。
程潜一挥手,那封信飘飘悠悠地飞了过来,就在信纸离开小厮手中的一瞬间,他仿佛才被人一棒子打醒,整个人猛地一哆嗦,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山庄主人,迎上严争鸣森然的目光,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哆嗦道:“庄、庄主,那那那信上有、有妖法,小人……小人不是故意……”
程潜低头扫了一眼信封,只见上面写着“程小友亲启”,落款是“唐轸”。
信封封口处被人撕开过,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开来,程潜略一闻就知道,是梦游草的草汁。唐轸这些年遍行天下,身边奇闻异事极多,连程潜都跟着长了不少见识。
将梦游草的草汁兑入墨汁里,除了真正的收信人以外,任何心怀叵测想要拆开这封信的人都会被其反噬——譬如要是万一有什么间隙一直在他们山庄外面转悠,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混进内院,那他碰了梦游草,就会被指引着大喇喇地直接闯进来。
严争鸣抬手向那人抓去,他试探为主,并没有用几分力,那形迹可疑的小厮却当了真,从地上一跃而起,敏捷地躲闪开,飞快地往外跑去。
才跑到门口,一道人影蓦地落在他面前,霜刃寒光横在院门口,顷刻间堵住了他的去路。
“让你走了吗?”程潜低低地说道,“留下吧。”
那小厮先还想动手,未知近前,已经被程潜一身七道大天劫劈出来的凝重的压力骇破了胆子,脚下一软,竟直接五体投地,话不成音道:“饶命,前辈饶……”
讨饶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这人身体猛地一僵,向天张大了嘴,整个脑袋往后倒去,被那张嘴一分为二,像个被一刀劈开又藕断丝连的烂西瓜,接着,一团灰气从他口中冒了出来,猛地往程潜身上蹿去。
李筠惊呼道:“小心!”
程潜目光一凝,那团灰气尚未接近他三步以内,就已经被冻住,它极富人性似的往后退去,重新钻入了那小厮身上,罩住他的脑袋,顷刻便将此人的脑袋化成了一颗支在头上的白骨,继而四散奔逃。
程潜用剑尖轻轻一点,那白骨碎成了一堆粉末,方才的小厮成了一具无头尸,悄无声息地往一边倒去。
“魔修的手段。”程潜道,“但未必是什么魔修做的,以前也生过这种事么?”
严争鸣的神色有几分凝重:“那倒没有,以前没见过这个人,按理山庄进出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熟面孔,我们在这里落户近十年,也没见过什么修士。”
李筠飞快地反应过来,说道:“难不成是有人盯上了小渊,顺着他摸到了我们这?”
韩渊当年堕入魔道的引子就是周涵正的画魂,仿佛又是和天衍处有关系。
水坑顿时不敢吭声了,心说幸亏赭石没有跟她见面。
李筠轻声问道:“大师兄,那……我们需要换一个地方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近乎有些凄惶,丧家之犬当了百年,都快当成习惯了。
严争鸣沉默了片刻,继而开口道:“我们哪也不去。”
李筠:“可是……”
严争鸣蓦地一扬眉,打断他道:“还能躲一辈子吗?我倒要看看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能把我怎么样。”
说完,他一甩袖子,只听大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程潜听得心头一跳,霜刃剑立刻升到了半空,他在半空中看见大门口毫无预兆地升起了一座巨大的石碑,无数凡人闻声而来,正争相围观,指指点点,也不知是谁先一抬头看见了半空中御剑而立的程潜,山庄中的凡人们顿时稀里哗啦地跪成了一片,纷纷求仙人保佑。
石碑上无比招摇地写着四个大字:扶摇山庄。
程潜摇摇头,一时摸不准他大师兄是赌气还是早就想这么办了,默默捡起唐轸给他的信,回到了竹林。
唐轸信上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说明明谷将六郎送到了他那,六郎被魔修蒋鹏附身,魂魄受损,幸而程潜三根冰锥将他钉住,以后走这一条修行之路,只怕要比别人难得多,他会尽量想办法。
结尾隐晦地提及了一句,让他们最近不要太过频繁地出现在扶摇山附近,盯着那里的人太多了。
程潜心里一时有些沉,总觉得回扶摇山的路漫长得没有边际。
几天后,严争鸣将山庄外围的符咒翻天覆地的加固了一番,一行人按着原计划,出奔南疆而去,依然是三人一鸟——鸟安然栖在了李筠的头上,以督促他少磨洋工,尽快琢磨出将她变回去的方法。
几个人这一路并没有御剑而行。
一来,此去南疆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二来修士闭关久了,确实也要偶尔入世,所谓“祸福相依”,“道劫同行”,有时候凡尘里滚一圈,反而有助于突破瓶颈——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大多数刚开始修行的修士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但奇的是,越是名满天下的大能就越是深居简出。
人往高处,就是身入窄途,万里鹏程路总有一天会变成蛛丝一样步步惊心的独木桥,时常要提心吊胆,生怕一步出错。
看起来越是强大的人也就越是胆小,因为根本不敢冒往下摔的风险。
扶摇山庄地处中原,略微靠北,与南方风物大是不同。
此时仲夏已过,临近立秋,南地却依然是土润溽暑,大雨时行。远远的还未走到南疆地界,李筠便已经被此地丰沛的灵草晃花了眼。
他每天头上顶鸟,身背竹篓,流浪郎中似的猫着腰往深山老林里钻,时而指使着水坑鸟跟那些不开智的小怪妖物们抢些天材地宝,好生不要脸地逞着师妹的威风。
李筠美其名曰他这是要炼“避毒丹”,以防南疆瘴气侵扰。
但依照程潜估计,像他这样的摘法,别说是炼丹,恐怕连一日三餐做饭都够了。
严争鸣拿他这没有正人形的二师弟没办法,只好权当不认识,每日扮作凡人,带着程潜混迹市井之中。此事实在是强人所难,程潜从小就喜静不喜闹,更别说寒冰之地闭了那么久的关没有接触过人群了,每日与无数人摩肩接踵,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可是严争鸣不知是有什么毛病,活像没断奶的猫崽子时时要找亲娘一样,一时片刻见不到他,就又要变着法地作妖,麻烦得要死。
他们有心调查魇行人,便在南疆外围的一个边陲小镇上住下了,然而接连大半个月,也没现此处有什么魔修踪迹。
难不成这群魇行人平时都如大家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这魔头当得……可挺像他们家掌门师兄。
严争鸣不怕打劫也不怕露富,大大咧咧地在镇上唯一一家酒楼里要了几间上房,每日点菜从不问有什么,只让店家拿最贵的上,浑身上下,从头丝到脚趾甲,无处不纨绔。
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个冤大头,店家险些将他当成了祖宗供着,南疆附近又民风彪悍,男女之间也没什么防,店家便专门派了自己的女儿跟前根后,唯恐半点不周。
无论上菜色香味多么俱全,程潜一概不动筷子,从来都只是默默地守着一杯凉水等在一边。
店家小娘子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与他搭话道:“公子是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吗?”
程潜待人内外分明,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有点彬彬有礼的沉闷,若不是必须要打听什么,几乎不与别人主动搭话,看起来冷冰冰的。
此时有严争鸣在旁边,他更懒得应付别人,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没有,多谢。”
店家小娘子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顿时泻了干净,不敢再招惹他,便转向了严争鸣,陪笑道:“二位公子来得不巧呢,要是晚些时候,天能再凉快一点,四下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人。”
严争鸣问道:“怎么,附近有名胜要这个季节看?”
店家小娘子道:“可不是么,前面不远处就是朱雀塔旧址,都是冲那个来的。”
严争鸣猛地一呆:“朱雀塔?你是说那四圣之一的徐应知……咳,前辈?”
他单知道徐应知在南方,却不知道朱雀塔的准确位置,没想到就这样撞上了。
店家小娘子忙点头道:“正是,那朱雀塔主人已经去世百余年,只留下了一座遗迹和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老仆照着主人遗志,令此地如清风明月,成了一方无主之地,每年八月十五开门迎有缘人。年年有人想来碰运气,就算自己不是‘有缘人’,进不了朱雀楼,与那老仆打个照面,没准也能合了他老人家的眼缘给指点一二呢——嘿嘿,不过那朱雀塔虽然已经没了主人,但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两位公子一看就出身富贵,还是不要和这些野修士混在一起了,他们争破了头,可是要见血的,官府也管不了。”
眼看他们在附近逗留了数日,关于魇行人的事一无所获,已经不想再耽搁,却不想在此意外找到了四圣的朱雀塔。
难不成是因祸得福?
同时,严争鸣心里又有些疑虑,自从他知道地锁可能与四圣有关后,就很是留心了一番与四圣有关的传言,但朱雀塔却被他放在了最后一位。
没别的原因,这朱雀塔主人徐应知是死于北冥君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