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眼中有残存的金光闪过,他似乎从极大的痛苦中回过神来,毫无预兆地一把抓住了严争鸣伸出的的手。
他浑身仍在不住地颤抖,眉目间除了痛苦,还有种说不出的沉郁之色。
程潜闭了闭眼,下一刻,严争鸣替他收在背后的霜刃蓦地脱鞘而出,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扇形,毫不留手地砸向了一侧的花灵。
电光石火间,花灵本想避让,那霜刃的角度却极其刁钻,若他避让,剑气必然会波及金莲。
花灵避无可避,大喝一声,那外冷内热的古怪真元以他为中心,瞬间结成了一道屏障。
这屏障不知是功法还是什么法宝,连大雪山秘境中的罡风都扛得过去,与霜刃的剑风短兵相接,撞出一声动地惊天的巨响,在北冥深处来回游荡。
大雪山出不堪忍受的“咯吱”声,本已经安静下来的罡风再次不安地涌动起来。
再看,那金莲花下面哪有什么叶子,分明是光秃秃的一片!
居然是障眼法。
霜刃踉跄着飞了出去,被程潜伸手一拉拽进手里。
同时,花灵连退几步,原本灰白的影子仿佛不稳定地晃动起来。
这一番变故如兔起鹘落,简直让人应接不暇,严争鸣与那花灵几乎同时开口。
严争鸣惊疑不定地问道:“小潜,你这是干什么?”
花灵愤怒地咆哮道:“你疯了吗,这金莲可是北冥之心!”
“北冥之心……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程潜沙哑地低声道,他脸色丝毫不见比方才好,目光如墨,死死地盯着那花灵模糊不清的影子,面沉似水,“别装了,你手中这朵冰心火还是我亲手在昭阳城中挖出来的。”
等等……冰心火?
严争鸣:“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唐轸?”
“唐轸”二字一出,程潜拢在霜刃上的手背青筋暴露,剑尖轻轻地擦过地面,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严争鸣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问道:“你又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那是画魂吗?”
“拜唐真人所赐的画魂,不过现在已经解了,”程潜转向他,森冷幽深的目光落在严争鸣身上的时候,总算柔和了些,他深深地看了严争鸣一眼,忽然轻声道,“师兄,多谢。”
这一眼里好像有千言万语,严争鸣完全不明所以,本能地摆手道:“不……不用谢,等等,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这只蛾子就是唐轸,他还给你下了画魂?”
“他真正的身体是噬魂灯,我猜他只是元神借着冻在大雪山秘境中的鬼影之身行动。”程潜缓缓转向“花灵”,低声道,“只有噬魂灯真正的主人,才能将自己的神识投入噬魂灯中无限鬼影里,是不是,唐兄?”
他将话说到了这里,那“花灵”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在空中缓缓显了形。
白雾中先是浮现出一个死气沉沉的少女形象,那面色与呆滞的目光一看就知道是一条鬼影,随即,鬼影逐渐拉长,五官在空中缓缓地扭曲变化,仿佛一团泥巴,几经变动,最后成了一个唐轸。
唐轸被他当面揭穿,几乎功亏一篑,然而他城府极深,并未让懊恼显露在脸上,负手笑道:“所谓鬼道,本来就是魂魄之道,若修鬼道的人只能指挥着一帮鬼影去撕咬敌人,那养鬼影同养狗的有什么区别?未免太低劣了。”
严争鸣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是噬魂灯,那蒋鹏是什么?”
唐轸扫了一眼那光秃秃没长叶的金莲,慢声细语地说道:“也罢,同你们聊聊天也无妨。蒋鹏是一只鬼影,鬼道一途博大精深,魂魄与元神可以炼化,难道肉身就不可以吗?世人未免太过拘泥了。”
严争鸣惊愕地问道:“你将蒋鹏连人再魂一起炼了?”
唐轸笑道:“这可不曾,严掌门大概也听说过,鬼道是魔道的一种,都不能亲手沾血,否则必成为杀意的奴隶。我不过是在他游历途中,借着与他是旧识的关系同他接近,因势利导、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蒋鹏是自愿被噬魂灯炼化的,而且到现在,他都还以为是自己控制了噬魂灯呢。”
程潜冷冷地说道:“韩渊对我说,当年天衍处的人处心积虑地给了蒋鹏一套所谓鬼修功法,又设计他被引入噬魂灯,成为鬼修……我听了当时就觉得奇怪,三王爷那样眼高于顶的人怎会看上蒋鹏的资质,原来是你。”
即便当年韩渊是被周涵正下了画魂,那也是他们和周涵正之间的私人恩怨,对其背后的天衍,最多是厌恶不齿,所以后来吴长天登门拜访,严争鸣也只是说“打出去”,并没有要动手杀人。
如果没有蒋鹏杀韩渊全家这一茬血海深仇,韩渊对天衍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恨意,也根本不会为了报复天衍而修成魔龙,搅得南疆大乱。
程潜:“是你误导了韩渊。”
唐轸轻轻一笑道:“从童如到顾岩雪,天衍处干的好事还少吗?就算没有我推波助澜,有‘三王爷’那样下作的人自寻死路,他们又能长久到哪里?”
严争鸣蓦地想起当年西行宫白嵇上青龙岛捣乱时,打的是寻找孙子的旗号,当时有人站出来说岛上有鬼道之人,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心怀叵测的人们为了逼迫顾岛主而找的借口,现在看来……
严争鸣突然道:“师祖那时险些毁了你的噬魂灯,所以那段时间,你一直躲在青龙岛附近!”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在场三人却都听懂了。
唐轸没有否认,说道:“我精研魂魄之道,两百多年前,奉师命前去侍奉牧岚山上一位寿元将尽的前辈,那时我年少气盛,陪伴他寿终正寝后,一时起意,用新得的秘法偷窥了他残留在*中的元神痕迹,意外得知了他的一些记忆,这位前辈原来是天衍处的钉子……他们当时正酝酿着对风头太劲的童如下手。”
“我太好奇了,”唐轸道,“正值我那时功法初成,卡在元神关卡上,需要下山历练,我便通报了师门,带着一个师妹前往扶摇山等着看热闹。”
严争鸣接道:“没想到机缘巧合,你没看成热闹,反而自己成了热闹,还给妖王戴了一顶绿帽子。”
唐轸对他的粗俗一笑置之:“确实,我也没料到这一出去,竟然就没能回去——这么多年了,我为了这金莲叶,翻查遍世间所有蛛丝马迹,才弄清这金莲叶子须得食‘势’而生,必要吸食一个凝聚了天下之势的人之精魂,它才能最终落花见叶,倘若当年顾岩雪不死,那么这‘势’是落在他这个天下座师身上的,不料由于蒋鹏那蠢货,我当时被童如所伤,被天衍处快了一步。”
“所以蒋鹏一直想着要问鼎北冥。”程潜道,“他可真是尽忠职守地想要给你当花肥啊。”
唐轸转向他道:“他有这个执念,可惜终因资质所限,与‘北冥君’三个字有缘无分啊。结果机缘巧合,我遇见了魂在聚灵玉中的你,我们俩的际遇实在太像了,所以我一时多管闲事度了你一回,谁知聚灵玉这种天地灵物与噬魂灯终究不同,你居然挨过天劫炼出了肉身,程潜,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程潜神色木然。
唐轸叹道:“指望蒋鹏问鼎北冥是不现实的,你在明明谷中对我说,你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时候,我便计划好了要将这‘势’引导到你身上,谁知锁仙台后,你竟然不惜自损也不忍见你师兄死……啧,最终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严争鸣皮笑肉不笑道:“哦,那可真对不住,一不小心占了你沤花肥的茅坑。”
唐轸不以为意:“不必说对不住,雪山秘境中罡风遍布,你们既然进来了,没有冰心火庇佑,也出不去,你是想和他一起困死在这里,还是乖乖将精魄献上,让我痛快拿到金莲叶子?我可以保证,会将你的宝贝师弟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程潜神色复杂地盯着唐轸,不等严争鸣回答,忽然插话道:“你费尽心机要取得金莲叶,是为了小师妹吗?唐轸,你承认一句,我就原谅你。”
严争鸣闻听此言,七窍生烟地回头瞪着程潜,心道:“什么?背着我对别人承诺要‘赴汤蹈火’就算了,他搞出这么多事,随便糊弄一句就能原谅?岂有此理,这姓唐的给他灌了什么*汤!”
唐轸似乎也有些愕然,随即,他低眉顺目地一笑道:“不错,我是为了她。”
程潜盯着他的眼睛,这才看清,那双总仿佛春意融融般温暖的眼睛里,原来只有一片疯狂的空洞。
“既然是为了她,”程潜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敢问我那小师妹她姓甚名谁,是何年何月出生,又是何年何月第一次现出妖型,上天飞的?”
唐轸的脸好像面具一样,被戳穿了也不生气,始终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看着他。
唐轸道:“小友,我们就不要假装温情脉脉地兜圈子了,我同你说句真话,只有凡人与蝼蚁这种朝生暮死之物,才会想着要子孙万代,得道飞升后与天地同寿,万物皆如一,亲不亲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程潜:“哦,那我明白了,你是想用金莲叶洗去噬魂灯罪孽,好度过天劫,飞升成仙?”
唐轸认认真真地纠正道:“不,度过天劫只能炼成和你一样的半仙之体,我还要那百万魂魄——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以你现在的半仙之体,若是能一生在冰潭旁清修,便能得到长生,鬼影于我,便如冰潭寒气如你。”
百万怨魂之劫起于童如,应在谁身上,众人曾有过无数猜测。
有说应在安王爷起兵谋反的兵祸中,有说南疆魔龙的战祸中,也有说天衍处自己弄巧成拙……
谁也没想到,是应在唐轸身上的。
严争鸣突然想起李筠说过,像木椿真人那样的人,从噬魂灯中逃出后,心智都会为其所扰,何况唐轸……他根本就就与噬魂灯融为了一体。
噬魂灯早已经磨去了他的人性,曾经让他豁出命的心上人与爱女,如今对他来说,恐怕也只是有些渊源的陌生人而已。
“长生……”程潜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色,介于苦笑与嘲讽之间,他突然伸手抓向那朵金莲,“我成全你,将这片金莲叶子摘下来给你长生——”
严争鸣:“小心,别碰……”
唐轸不以为然,刚想说天下之势不在程潜身上,他诱不出金莲叶。
谁知就在程潜的手伸过去的一瞬间,那金莲的花瓣居然不明原因地全部凋零,只见那莲花底部竟颤颤巍巍地长出了一根拇指长的小叶子!
在唐轸的震惊中,金莲叶娇弱地卷着,尚未来得及打开,便被程潜毫不留情地掐了下来,捏在手中。
而金莲竟没能吞噬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