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轸在半空一顿,成千上万条鬼影跟着他僵住,他们脸上先是一片空白,随即又齐齐浮现出了一丝微妙的疑惑。
一时间,唐轸心里众多念头好像大火消散后明灭在风中的火星,杂乱无章地此起彼伏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谁动了他的本体?
严争鸣他们吗?
可是他们到底是怎样从北冥之海里逃脱出来的,又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没有直接循着这些人的踪迹追到蜀中,反而回到了扶摇山?
他们既然不能随意在无限空间中自由来去,又是怎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回去的?
谁将自己藏在冰心火的本体出卖给了他们?
电光石火间,唐轸满心大惑不解,甚至来不及去气急败坏。
怎么可能呢?
他分明谁都不信任,更从未与这世间任何一个活物交过心,他孤身一人,握着无限鬼影的权柄……即便这样,也做不到万无一失么?
漫天的鬼影好像一群无知无觉的吊死鬼,纷纷愣怔在空中,他们身上缭绕的鬼气与魔气逐渐开始褪去,一个接一个地被不知名的清风洗干净,在空中褪色成普通的魂魄,融化了。
像一排晨露,经历一宿风尘,悄无声息地回归天地间,自由而洁净地漂往下一个归宿。
竟充满了某种宁静而隽永的意味。
游梁举着严争鸣已经没了精气神的元神之剑,近距离地看见了这一切,被此情此景震撼得无以复加。
唐轸的元神不断从消散的鬼影中退出来,最后终于被迫合而为一,他强大的元神在失去本体后依然能苟延残喘。
唐轸没有逃——可能是太过震惊忘了,也可能是从未想到过,一时懵了。
“没有道理……”唐轸喃喃道,“百万怨魂的结果分明是应在我身上的,这不可能……注定的事,怎么可能会变呢?没有道理……”
李筠最先反应过来,喝道:“你们还都愣着干什么?!”
水坑和游梁立刻反应过来——对了,此人可是鬼修一道的集大成者,天下再没有第二个比他更精通魂魄功法的人了,一旦放虎归山,没准让他缓个一两年,又能用什么闻所未闻的手段卷土重来。
游梁手中剑一声尖鸣,封住唐轸去路,李筠一把抽出腰间佩剑,连同水坑,三人同时冲了上去。
唐轸本体刚碎,又被不断飞离而去的鬼影反噬,元神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一时间来不及躲闪,先后被两道剑气贯穿。
他僵硬地打了个挺,迎上了扑面而来的三昧之火。
在烈火中,唐轸依然迷茫的目光缓缓落到了水坑身上。
他死到临头的记忆像去而复返的潮水,冲过漫长的处心积虑,冲过更加漫长的、与噬魂灯你死我活的炼狱生涯,冲过上一次的生死与离别……
最后落在了一根羽毛上。
那羽毛在他心里轻轻拨动了一下,唐轸嘴唇微动,但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有的人一生非黑即白,所有途经过的亮色于他都如昙花一现,飘然一瞬,开过就没有了。
唐轸的瞳孔中放了一个水坑,破败的元神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天道无常,机关怎能由得人算尽?
不知他在最后一刻想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李筠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手中剑竟也有一天会见血,还斩杀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魔头,他保持着无比惊奇的表情,认为自己从此可以卸甲归田,回家将这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供起来了。
他正在找不着北,韩渊突然怒吼道:“要死了,这边还没完呢,都什么愣,还不帮我一把!”
李筠被他一嗓子吼回了神,这才想起还有卞旭留下的烂摊子。
他屁滚尿流地御剑落地,见卞旭那献祭之术居然并没有被削弱多少,而方才被唐轸召唤而来的魔气也没有一点打算消散的意思。
水坑立刻掉头,用火圈将献祭禁术重新围起来,让强弩之末的韩渊稍微缓了口气。
李筠不要钱一样地摸出一把丹药丢进了韩渊嘴里,不偏不倚地堵住他后面的话音,韩渊被他噎了个半死,有心想破口大骂,愣是没有腾出嘴来。
短暂的休整与伤药让韩渊裂开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可惜这些丹药治标不治本,有时水坑一个没守住,冲出来的献祭之术又会给他留下一条口子。
直到这步田地,韩渊终于承认自己可能确实是造孽造多了,这一下又一下好比千刀万剐,滋味别提多*。
李筠一挥手,方才被唐轸打落在地的虫子大军们纷纷就地复活,蹦跶着替他探查四下地形,已经残破的斩魔阵,还有卞旭为了献祭布下的聚灵阵全都纷纷传回了他眼里——献祭成,聚灵阵已经没用了。
游梁一个剑修,对阵法毫无建树,皱眉道:“前辈,这不是办法,就算把我们都耗成人干,我看那这献祭之力也难以消减。”
“师伯……”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李筠回头一看,年大大整个人被压在一堆石头下,艰难地扒拉出一条缝隙,露出个头:“我……我我……”
李筠十分愁地将他挖了出来,感觉以后年大大少不了被他师父修理。
“咳咳咳,”年大大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我知道……此地离明明谷不远,明明谷后连着一片荒山,后面崖深千丈,步步幽险,没有人的。”
李筠奇道:“你怎么知道没有人?”
“我御剑掉下去过一次,”年明明道,“我爹把整个明明谷的人都派出来,在下面搜罗了大半个月才把我捡回来……”
李筠:“行了,你那丢人现眼的事先留着吧,带路——水坑你和游梁帮韩渊一起挡一会,其他还活着的人都过来帮我个忙,我们在这个废了的聚灵阵基础上拉一条引灵阵,把献祭之力引入荒山。”
韩渊:“快点!”
李筠飞身带着众人御剑而去,同时口中喊道:“你且忍忍吧,真断成两截,我跟大师兄说两句好话,没准他能把真龙旗给你。”
韩渊差一条龙骨,垂涎真龙旗已久,闻听此言,当场就翻天覆地的文静了起来,再不污言秽语地催促,痛快地说道:“多谢二师兄,你们放心去,我再撑半个月没问题!”
李筠被他谢出一身鸡皮疙瘩,头都没敢回。
而噬魂灯虽然碎了,但心魔谷依然开着,扶摇山上的魔气同样没有退。
严争鸣与掌门印心神相连,感觉到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他们方才走过的通道中渗透过来,他便直接问程潜道:“你那个听乾坤有没有告诉你应该怎样将这封印封住?”
“这个不用它告诉我。”程潜收回霜刃,转身望向清安居的方向,“猜也猜得出来……”
严争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当即骇然。
“你不是说我们要把那块石头重新请回不悔台吧?”严争鸣被万丈心魔谷搅起的焦躁随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已经泄了七七八八,短暂地回到了他惯常的怂人状态里,“十万八千阶,不悔台,走上去——我的祖宗……你肯定在逗我。”
程潜看了他一眼,表示自己是认真的。
严争鸣头都大了两圈:“你又不是没见过不悔台,我上回才走了一步就被打下来了,等走完十万八千阶,没准就地就能见师祖去了!”
要是放在以前,程潜一定不肯听他废话,早就扛起心想事成石自己走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开始意识到,这种态度对他师兄而言反而是一种伤害。
他一辈子的耐心全都透支给了严争鸣,一直等到严争鸣抱怨完,才气定神闲地问道:“你去不去?”
严争鸣闹心地扫了一眼周遭漫山遍野的魔气,肩膀一垮:“……去。”
说完,他提起剑,率先向清安居走去:“试试吧,司马当成活马医,问题总比办法多……呸!”
他的身累嘴贱心里苦,全都尽在这句口误中了。
到了清安居一看,那心想事成石原本像一湾凝滞不动的死水,此时里面却有浮光般的光晕缓缓闪烁,看起来几乎像是“流动”了起来,简直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流淌的光晕像是情人的眼波,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沦陷其中,严争鸣不过看了它片刻,便有些痴地探出了手去。
不过他的手在即将碰到那块石头的时候,总算想起了“真品”就在自己旁边,于是当空转了个圈,迂回着落在了程潜肩膀上。
严争鸣勾住程潜的脖子,十分没出息地长长松了口气,低叹道:“幸好你人在这里。”
程潜没有贸然伸手去碰,他将那块被霜刃撬开的冰心火带来了,这一块冰心火石一端已经裂开,另一边大体还算完整,被唐轸打磨过,能勉强将那石头塞进去其中,短暂地隔绝了缠绕在心想事成石周遭浓郁的魔气。
程潜:“别废话了,快给我用掌门印打开通道。”
严争鸣知道事不宜迟,他一边迅速依言打开通往心魔谷的通道,一边又控制不住心生不忿,问道:“为什么你一直能不受影响?”
程潜隔着半块冰心火,将心想事成石扛在肩头,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怎知它对我没有影响?”
严争鸣一愣,连忙跟了上去,喋喋不休地问道:“真的?它对你的影响是什么?要是那些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事就算了,要是跟我有关系,你能偶尔表现表现,让我高兴一下吗……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程潜:“好让你把脑子吹干一点。”
两人这一次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不悔台。
严争鸣的乌鸦嘴再次展现出其绝代风姿,果然说中了——问题就是比办法多。
两人分别试了无数种方法,无论是试图用元神剑将这石头送上高台,还是种种千奇百怪的法宝,在此地居然都落了空。
十万八千阶悬空的不悔台直通天际,高得吓人,冷冷地俯视着众生,容不得半点投机取巧。
程潜率先一步迈了上去,周身真元好像蒸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他这一步还没站稳,一阵暴虐的罡风自上而下,径直掀向两人。
护体真元早已经化为乌有,手脚沉重得仿佛一幅枷锁,程潜感觉此事自己与凡人无异,他一把抽出霜刃横扫而出,没有真元,所有的力量全都来自骨肉,这一撞之后他手腕巨震,若不是多年来剑法苦练不辍,侧身卸力及时,程潜整个人险些从石阶上翻下去。
严争鸣一把托住他的后腰:“小心——这怎么上的去?师祖肯定是个活牲口。”
程潜揉着麻的手腕:“掌门师兄,口头欺师灭祖也是欺师灭祖。上不去也得上,不然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
严争鸣第一反应就是将那裂缝草草封上,然后把这难题留给后世,万一徒弟徒孙中哪一代再出一个童如那样的能人,就让他能者多劳嘛。
可惜,他在程潜面前毕竟还是要面子的,这种话在他心里鬼鬼祟祟地转了一圈,没好意思表露出来,只好叹了口气,与程潜相携走上不悔台。
这样走了不过百十来阶,程潜的气息已经明显粗重了起来,他不断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那腕骨仿佛受了伤一样“嘎啦啦”作响,每走一步脚下都仿佛灌了铅。
严争鸣将大石头塞进他怀里,同时夺过霜刃:“没力气了为什么不开口?从现在开始,我们俩一百步换一回,谁也别逞强。”
心想事成石再加上冰心火,重量也不过百十来斤,对于修士而言与羽毛无异,可此时,它沉甸甸地压在近乎脱力的程潜手上,程潜险些踉跄了一下,手腕差点抽筋。
他抬头看了一眼无限天阶,苦笑道:“不变回凡人,还真不知道自己学艺不精。”
严争鸣挥剑挡开一道罡风,抽空扫了程潜一眼,嘴里还调笑道:“这么俊俏的公子,就算是凡人,谁舍得让你搬石头做体力活?”
这话茬一起,严争鸣也不待程潜回答,已经得意洋洋地幻想起来,自娱自乐地挥道:“要是我们都是凡人,我肯定是个有钱的员外,你么,唔……你多半是个穷书生。”
程潜:“……为什么我是穷书生?”
严争鸣理直气壮:“你这人,光会花,不会赚,家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你是个败家子,要是你这种人也能富裕,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我嘛,大概会是个无法无天的纨绔,纨绔遇上穷书生可就方便了,什么都不用多虑,直接仗着有钱有势,带上一帮狗腿子,将你抢回来!”
程潜:“……”
他对大师兄的自知之明感到十分叹服。
“抢回来以后,我再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先将你安置好,爱什么给什么,若不肯识时务,就拿你家亲朋好友来要胁,总之死乞白赖,无所不用其极,假以时日,你说你就不就范?”
严争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一样,程潜默默地听,眉宇间的沉郁渐渐随着他的话音彻底消失了。
他在这一步一凶险的不悔台上露出了一点纵容的笑意,开口道:“未必。”
严争鸣颇为感慨:“唉,是啊,你从小就又臭又硬,装得一派温文,脾气坏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肯定没那么容易到手,唔……那我该怎么办呢?”
程潜:“你要是愿意试试色/诱,说不定有点作用。”
正好迎面一道罡风,被一句“色/诱”说得想入非非的严掌门没回过神来,狼狈地将霜刃往前一挡,连退了两步,一侧歪差点从不悔台上滚下去,幸而程潜腾出一只手捞住了他。
程潜顺手将心想事成石往他怀里一塞,取回自己的剑:“又到百步了,换吧。”
然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在自己一身鸡皮疙瘩中回头补充了一句:“……美人。”
严争鸣讪讪地蹭了一下鼻子:“敢调戏你家掌门,真是惯得你快造反了……唔,你现在从那个什么鬼传承里缓过来了吗?”
程潜脸上笑意渐消,他沉默了三五步,剑与罡风撞出一串叮当乱响。
就在严争鸣以为他不打算说的时候,程潜忽然开口道:“在大雪山秘境里,为了抵御画魂,我借你的剑气强行破开听乾坤的封印,接受传承……”
程潜微微一顿,后面的话被禁制拦住了,他更加漫长地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它差点把我的神识融化在其中。”
严争鸣本能地追问道:“哪个地方?”
程潜没吭声,他双手握住已经微微颤的霜刃剑柄,逼退一道罡风后,将剑尖平平地转过四周,画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圆,而后又抬头望了望心魔谷不见天日的上空。
严争鸣一瞬间好像抓到了什么。
程潜连天劫都未必放在眼里,什么东西能融化他的神识,吞噬他的元神?
听乾坤……乾坤?
严争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透过木剑,捕风捉影一般听见的那一点钟声,低声道:“听乾坤里的‘它’是……真正的天道吗?”
程潜照例不能回答。
“融入天道”,这听起来像“飞升”一样,然而严争鸣却并没有从程潜话音里听出多少向往,刚出来的时候,程潜甚至是有些恍惚的,好像陷在了死地里,被魇住了似的回不过神来。
他想起自己年幼时韩木椿说过的一句话“飞升,就是死了”。
一时间,严争鸣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真的有一个可供修士们飞升的“上界”存在吗?
“飞升”便是“修成正果”,就是“得道”,那么得了道的人,会在“上界”重新组成一个仙界吗?
得道的人也会有正邪之分、也会勾心斗角么?
可入门修行,不管哪门哪派,师父传的第一课不都是“大道无形、无情、无名”么?
一个人,如真的无形,无情又无名,意识融化到天地里,那么他还是个人吗?还知道“我”是谁吗?记得生前爱憎吗?还……算活着吗?
严争鸣低声道:“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得道长生,对吗?”
程潜缄默,一连三道罡风忽然而至,他手腕翻飞,连出三剑,手腕上青筋暴跳,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萧疏意味。
千百代修士,“长生”就像一根挂在他们面前的胡萝卜,将他们束缚在漫长又孤独的苦修中,让他们不事生产,也不与凡人争利。
大多数修真门派像明明谷那样,庇护一方,吃凡人供奉,或者向凡人出卖符咒,除了少数大祸大乱时,修士与凡人一直相安无事。
像唐轸这样被噬魂灯侵蚀到了骨子里的人,尚且会因为天道束缚而不愿意见血。
像三王爷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会因为追求长生而放弃帝位……虽然最后确实走上了邪道。
但如果有一天,这些修士们知道自己和凡人一样,终有一死,而他们所追求的东西根本是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那么这些动辄呼风唤雨的大能会怎么样?
他们有无上能力,动辄翻江倒海,凡人于修士,就好像一群岌岌可危的蝼蚁,世上没有任何可以约束他们的存在,人间帝王将相更像是一场笑话……那么强者为尊,礼乐崩坏简直是必然,这天下会有多么的乌烟瘴气?
那么当年十大门派的列祖列宗就是因为这样,才将这个秘密封入听乾坤中,签订十方誓约,放任天衍处的存在吗?
严争鸣不知道这是不是仅仅是他本人的胡思乱想,也无从追溯真相到底如何。
程潜永远也说不出来。
严争鸣问道:“那后来你是怎么从中挣脱逃离的?”
霜刃雪亮的剑光照亮了晦暗的不悔台,执剑的程潜短暂地停歇了片刻,他拄剑而立,微侧过头,深深地看着严争鸣。
严争鸣不由想起大雪山中程潜那句异常郑重的“多谢”,一时间心跳得口干舌燥。
千头万绪,不必言明,你已经是我红尘中牢不可破的牵绊。</l>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三
童如一辈子收过两个徒弟,一个蒋鹏,一个韩木椿。
蒋鹏是带艺从师,本不是他门下弟子,受一位仙逝老友所托代为照看,蒋鹏不愿意丢开自己本来的师父,便只在他门下做挂名弟子,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外游历,他资质平平,为人略嫌老实木讷,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也不大会防人,对童如尊敬有余,并不十分亲近。
比起这位挂名师兄,正牌徒弟韩木椿就浓墨重彩太多了。
童如有时候会想,如果韩木椿这辈子命数平和一些,少年时代少些坎坷,没有机缘巧合地拜在他门下,说不定能在凡间出将入相,至少也能成为一代鸿儒,这想法纵然有童如高看自己宝贝徒弟一眼的缘故,却也并非无中生有。
韩木椿虚岁十二,当年秋闱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也算是轰动一时,上抵圣听。
次年本应入京会试,恰逢其父病重不治。他母亲难产早逝,自小同父亲相依为命,亲情笃厚,便也无心再考,带着几个家人奔丧回家,途中好死不死,遇上了流寇作乱,家人都死于贼人刀口下,韩木椿命悬一线的时候,正好被采药路过的童如救下。
老百姓们过去有种说法,说有一种人,太过聪明伶俐,是人精,人间留不住,必然早早从哪来回哪去——韩木椿可能生来就是个夭折的命,被童如顺手救下,好像只是走了个小小的岔路,百年后,依然回到他自己薄命的正轨。
韩木椿十三四岁的时候被他带回扶摇山,拜入童如门下以后,自此见识了修士与凡人的不同,便绝了功名之心,一个孩子,多年寒窗苦读,说弃就弃,连童如也忍不住问过他。
韩木椿把不知堂外的花养得膀大腰圆,当时一边挽着裤腿浇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修士与凡人只能选一个当,哪能两边都占着?”
童如问道:“有何不可?”
韩木椿道:“凡人和修士天差地别,若神通广大的修士们都搀和到凡间事里,凡人岂不如蝼蚁,人间岂不要大乱?凡人们乱了对修士们有什么好处,修士们一个个不事生产,哪怕辟谷御物,总还得穿衣吧,总还要偶尔奢靡享受一下吧,炼器得要各种材料吧,若是能买到,谁会自己天南海北地去找?要是修士也同凡人一样,那么大家肯定要分出三教九流来,肯定有争端,造那个杀孽,大家伙一起走火入魔么?”
童如从不知他暗地里还替天下操着这个心,简直有些不认识他这个吊儿郎当的徒弟了。
“所以么,”韩木椿哼着小曲嘀咕道,“搀和在一起对谁都没好处……都说大能会飞升,我看九层经楼里也没记载谁飞了,师父啊,你说‘飞升’会不会就是一根萝卜啊?”
童如:“……是、是什么?”
韩木椿:“萝卜吗,挂在驴鼻子前,修士们都是跟着萝卜跑的那头驴,有飞升这根萝卜吊着,修士们都只好一门心思地追,也就没空祸害人间啦。”
童如听他越说越离谱,终于出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掌:“胡说八道,就知道胡乱编排——我让你修的功法你研习得怎么样了?”
韩木椿得意洋洋地一摔胳膊上的泥点子:“倒背如流!”
童如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就是‘倒背如洪’,你不用功修炼它管个屁用,混账东西!”
韩木椿聪明绝顶,只是懒——他用功好比磨刀,每次堪堪卡在童如能勉强放过他的那条线上,多一分力气也断然不肯用,单是拿捏揣度“上意”的这个度,就不知要费多大心思,可他似乎宁可费心思,也不肯费力。
把本以为自己“得英才而教”的童如愁得要死。
但蒋鹏常年不在,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童如从半大少年一直看着他长成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也不忍心太过苛责,有时逮着闲时,便不由得念叨他几句:“小椿,我们修道之人,如逆水行舟,终身被大道引着,被寿数追着,不敢懈怠清闲丝毫——人的资质的确分三六九等,你的天资也确实有可称道之处,但在这条路上走得时间长了,你就明白,运气与心性其实远比资质重要。”
韩木椿乖巧地沏茶奉上,面上依然是一片嬉皮笑脸:“师父,喝茶。”
童如一番苦口婆心被他当成了耳边风,也没接茶杯,劈手将旁边一本闲书拎过来,照着他的脑门抽了一下:“举人老爷,什么圣贤书把你教成了这副德行?”
他并不真打,韩木椿也并不真躲,只是微微缩了缩脖子,笑道:“读书也不是我想读的,我其实一直就想当个普通花匠,只是我爹身体一直不好,总说恐怕看不到我长大成才,我才想着早点考个功名让他放心……现在我爹也没了,我就师父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韩木椿说到这里,垂下眼,看着茶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面目在水面上模糊不清。
童如被“亲人”两个字说得心里一颤。
韩木椿双眼一弯:“我当然就好好孝顺师父了,等……”
他本想说“等你老了我来照顾你”,后来想起来,师父似乎是不会老的,于是临时改口道:“等春天一来,你看着扶摇山上开满姹紫嫣红,心情一好,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呢!”
……说了半天还是想当花匠。
童如放不下脸,心又软,无言以对,只好翻了个白眼。
这一年春来,扶摇山上果然分外热闹,山花烂漫,蜂蝶成群,妖谷中百鸟惊诧,竞相来看,韩木椿一长一短地挽着裤腿,远远地坐在一个飘在空中的花锄上,兴高采烈地冲童如挥着手:“师父,看我给你种了一山的花!”
童如一直觉得自己仿佛命犯孤星,多年来不是在修炼,就是在跟道友切磋,还从没有人待他这样亲近得肆无忌惮。
他一件那面带讨好的人,当场就原谅了败家徒弟前几天将他的符咒偷出去卖了换酒喝的“小事”。
相依为命,便不凄凉。
暮春将至,花将败,童如舍不得,想使个法术将它们保下来,却被韩木椿拦下了:“败就败了,明年还再开呢,春华秋实、绿荫白雪,轮换更迭都是常事,各有各的好处,别为了一个耽误另一个。”
大能们飞天遁地,免不了矜持暗生,自觉万物唯我独尊。童如听了这番论调,又感触又自嘲地想:“也是,尊得那么独干什么呢?时间长了不无聊吗?没有好处的事。”
人做所以会期待“明年”,正是因为有枯荣盛衰。
败了的花被韩木椿收起来,加了蜜,酿了几十坛百花酒,挨个埋在树下,为这,韩木椿耽搁了七八天符咒功课,叫童如罚了个底朝天。
而后一季过去,树下便成了一道人间美味,配上后山小河里的肥螃蟹,正好比佳偶天成。
每个人都想多活几年,可如果活着是受罪,亲友全无,枕戈待旦,不得片刻安宁,那么又有什么趣味呢?
这道理童如以前从未想过,他有印象以来,就一直在扶摇山上,没日没夜地修行,没滋没味惯了,成日里如喝白水,也不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苦。
直到有了韩木椿。
几百年匆匆如浮光掠影只得这一点滋味,尝得他神魂颠倒。
甜是百花酒的甜,苦是他三魂附在铜钱中,看扶摇山野草萋萋,再无人种花时的苦。
童如看着他的小椿栖身在一只黄鼠狼的身体里,每逢深夜,便在风灯凌乱的不知堂里长久地静坐,细细的眼睛半闭着,好像在参一道别人不懂的禅,又好像沉浸在掌门印经年的记忆里。
童如不知道自己在掌门印中有没有留下什么,也不知道韩木椿看见了没有,更无从探知他若是知道……该作何感想。
仿佛甜只有一瞬,苦却苦了很多年。
再相见,是在生人不可即的忘忧谷,韩木椿以自己苟延残喘的元神,将他残存的一魂困在忘忧谷。
其实只是画地为牢——纵然元神消散,只剩下残魂,童如也是问鼎过北冥的人,真要挣脱,韩木椿那对于他来说始终稀松平常的修为不见得能管什么用。
不过纵然千刀万剐,童如也十分甘之如饴,他有些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自己受刑于天地、魂飞魄散的下场,因为和某人同生共死,简直是求而不得。
只是再没有百花酒了。
童如以前总觉得这宝贝徒弟为人太过温和,有点随波逐流,后来才知道,凡人也好,修士也好,一辈子只要有那么几件事九死不悔就够了,其余细枝末节就随它去了。
他始终也没有问一句“这么多年,你在掌门印中都看见了什么”。
直到魂归天地的一刻。
那一刻,韩木椿忽然亲密过头地拉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片浩渺的星河。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想必若能死而无憾,就算是飞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