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极殿中灯火摇曳,李渊和他的臣子们相顾无言,气氛是如此的凝重,以至于连殿外的侍从以及卫士们都屏住了呼吸,唯恐声音大些,受了池鱼之殃。
初春还有些冷,李渊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可此时此刻的他,却已顾不上什么春寒料峭,只觉得胸膛好像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还是越烧越旺的那种。
他威严而又凌厉的目光在殿中不住逡巡来去,好像在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殿中的人其实不算多,为的是刚回京不久,并立即官复原职的中书令,宋国公萧禹,以及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
其余几人则是中书侍郎,莒国公唐俭,内史侍郎封德彝,兵部尚书殷开山,刚刚卸任益州行台左仆射的太子詹士,鄼国公窦轨以及他的弟弟,左屯卫大将军窦琮,左武卫大将军姜宝谊,左骁卫大将军,薛国公长孙顺德。
当然,从这些人的背景中也可以看的出来,这几年秦王在朝中势力大增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几人都是匆匆而来,像是内史令萧禹衣衫多有不整,左屯卫大将军窦琮则满身的酒气。
人不多,大多都是李氏宗亲,其余皆为身居要职的心腹重臣,他们也是刚刚得知强敌来犯的消息。
汉王李破如今已是李唐上下绕不开的话题,两家屡屡交战,在唐军接连战败之下,眼瞅着汉王李定安成了一地豪强,有了与众家诸侯争鼎天下的资格。
前些时风陵渡口一战,彻底打消了一些人东出的念头,于是朝野间先平蜀患,再图其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由于有秦王李世民的鼎力支持,皇帝李渊虽并不认同,可也犹豫了起来,并接连下诏调河边人马西去,换句话说,皇帝李渊算是默认了大体战略的转变。
可初春之际,汉王李破率军西来,一战便渡过了黄河天险,殿中多为知兵之人,听闻战报的第一个感觉其实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凶险。
冯翊当其冲,其次便是韩城与潼关,勉强再加上永丰仓,这边是河边几处要隘。
当日李渊领军南下的时候,走的也是这个老路,当时是关中大寇孙华献了冯翊,让李渊一举渡过黄河,又有李秀宁相应,屈突通所率隋军随之大溃。
李破和李渊比不得,关西人可没有翘以盼汉王来救大家于水火,此时的关西地面虽说已经显出了缺粮的兆头,可还算稳固安宁,至少没当初那么多的盗匪和饥民。
这些情形自然而然便会显现在众人心头,而以他们的经历,就算心有忐忑,也不会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关西的贵族们,大多心雄气壮,没什么胆小鼠辈。
此时殿中的诸人其实都在消化着刚传来的讯息,准备着接下来回答皇帝的询问,而包括李渊在内,眼睛都时不时的望向殿门处,显然在等待着什么。
而值得这些人相候的,自然便是当今的皇次子,尚书令,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了。
秦王李世民病重的消息大家都知道,可军情如火,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里一大半人都在想着秦王能挽此危局,至少……露个面,也能让人心安一些不是?
即便是李渊,此时恐怕也和众人仿佛,希望次子能快些出现在眼前吧?
可见,这几年秦王李世民虽未出京师,可分量上反而愈加重要了起来,无论皇帝还是太子,拿秦王也没了太多办法,瞧瞧现如今殿上这些人,除了裴寂和殷开山两个,谁又与秦王没有点瓜葛呢?
李渊细长的眼睛半眯了起来,疲惫慢慢袭来,让他头脑有些昏沉,而他却在努力的振作着精神,想要像往常一样,表现出符合他身份的威严和稳重。
而他也比他的臣子们更能意识到当前的危险,因为长安守军已不足以出援冯翊,征战数载,国中疲敝不说,兵力也渐渐吃紧了起来。
重外虚内这个词可不是后来才有的情形,作为关中顶级门阀中的一员,又乃前隋外戚,所以自进入长安以来,有着天然的优势,可以驱使关西子弟,少虑其余。
换句话说,长安里面除了些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没谁会在这么个战乱时节在关西李氏身后桶上一刀。
有鉴于此,大兵布设于外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弊端也就随之而来,河边一旦有事,长安这里应对的办法也就不剩几个了。
李渊的眉头不知不觉间拧了起来,显示出几道深刻的痕迹。
等了多久了?小畜生难道真的病到连出门都不成的地步了吗?想到这里,渐去焦躁的心一下便凉了几分,毕竟这等时节,还是亲儿子靠得住啊。
其实没多久,脚步声中,齐王李元吉已经大步行了进来,顾不上跟殿中重臣们见礼,便疾步来到李渊身边,附在父亲的耳边道:“未能见到二哥,府中之人只说病着……儿臣不敢在秦王府中放肆,只能无功而返。”
没见秦王身影,又见李元吉做派,即便是裴寂也斜眼瞅了过来,心说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要搬弄是非,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渊也是火冒三丈,外加心惊肉跳,火的是秦王竟然敢拒诏不来,还是府中下人把齐王给打了,这得有多傲慢……
可再多想一下,火气当即就消减了下去,秦王此时依旧在府中不见外客,难道真的是病的很重了吗?
“你去宣诏时,可是按朕的意思讲的?怎的连秦王一面也没见便回来复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无能至此,要你又有何用?”
李渊眉目微张,越说越怒,还得顾忌当着众人的面,不能丢了皇家体面,真真是想一脚就眼前这个小畜生踢翻在地,狠狠教训上一场。
齐王李元吉可也觉着满心的委屈,立即喊冤道:“儿臣怎敢曲解圣意,实是秦王府中戒备森严,那杜克明病的也只剩了一口气,就死死挡在俺前面,儿臣怎敢硬闯?一旦那厮就此死了,儿臣怕是就走不出秦王府了啊。”
李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心说,你几年前敢带兵硬闯秦王府,逼的杜如晦,房玄龄等人逾墙而走,是何等的威风得意,现在却窝囊成了这个样子,他娘的,也配是我李渊的儿子?
李渊努了努力,才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行了,去殿外守着,不得放任何人入内。”
李元吉讷讷辞出,来到太极殿前,深深呼吸了几口寒凉的春风,心里憋的好像要炸开一般。
此时殿内则隐隐传出了李渊的声音,不久,殿内众人也开始陆续开始陈说己见,争论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只是离着远了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而作为皇帝嫡子的他,甚至不能立于殿内旁听机要,只能待在这里看门守户,这对于自持甚高的李元吉而言,比杀了他好像还要难受几分。
李元吉在殿前来回溜达了几圈,虽然火气越来越大,可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于太极殿前放肆,于是愈憋屈。
守在外面卫士和太监们都瞧的出来,齐王殿下心情不好,于是大家也越屏气凝神,绝不给贵人泄怒火的机会。
远处灯火晃动,不多时,一个小太监挑着灯笼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到了殿前只左右逡巡了一下,一眼便瞧见了齐王李元吉,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禀报殿下,平阳公主殿下奉诏回京,现已入宫……”
李元吉一下来了精神,老李家的三娘子,也就是他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李秀宁,应该是在永丰仓给人看管粮草呢吧?也没听说诏其返京啊?
李元吉眼珠儿转悠着,按照往常的习惯,定然是要想想在其中能不能做些文章的,可这会儿嘛,一想到李贼已经带兵过了河,太子在潼关驻守,秦王病重,父亲那里心火正盛,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了。
当然了,他这个姐姐可也不好惹,一想到之前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求助,却弄的狼狈而还的情景,李元吉不由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间,李元吉还是摆了摆手,屏退来人,转身蔫溜溜的入内通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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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的长安静悄悄的,好像跟之前的日子差不多,可作为李唐的行政枢纽,一些人却是彻夜未眠,殚精竭虑间,不知掉了多少的头。
即便是皇帝李渊严令众人不得将消息外传,可很多人还是在第一时间知晓了内情,随之消息便渐渐传开,几日里,就已弄的满城风雨。
而实际上,所谓军情如火,河边的战事在渡河之战的第二天,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蛰伏于长安县的秦王李世民也正静静的观望着局势,并笃定的认为,一切尽在料中,也许很快他就能再次品尝到胜利的甘美滋味了。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天,留守于长安秦王府的秦王府长史杜如晦却已来到了人生中最后的时刻。
这一天辰时,杜如晦病殁于秦王府后宅,也未引起多大的波澜,也未留下什么房谋杜断之类的名声,他那满腔的抱负以及满腹的才华都跟着他那孱弱的身体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