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捻既盈,天道祸淫,亡征已兆。乱常败德,非可胜图,掩慝怀奸,唯日不足。移告之严,未尝面受。朝觐之礼,莫肯躬亲。诱纳亡叛,不知纪极。充斥边陲,亟待烽候。关柝以之不静,生人为之废业……”
听着是不是像在说杨广,其实不是,这是史官们在说杨广征伐高句丽的原委,在历数高句丽的罪状。
凡一千五百余字,都在为杨广征伐辽东做着铺垫,高句丽的罪状一条接着一条,文人用词很是艰深,听着也很提气,如果你读完这个,而且还懂得文人们想说什么,那一定是热血沸腾,觉着不伐高句丽简直天理难容。
颜师古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声音在太极殿中回荡,简直就像是一篇讨伐高句丽的檄文,他本人渐渐也流露出了振奋之色。
李破听的云山雾罩,但脸色渐渐整个黑了起来。
高句丽的罪状念完之后,还有大段的描写着当年大军聚于河北的盛况,让李破不由回想起了大业七年自己在河北涿郡的所见所闻。
大军云集,一眼望不到边际。
道路之上全是应召赶来河北的军队和络绎不绝的民夫,道路两旁插着无数的杆子,上面悬挂着的都是血淋淋的头颅。
摩肩擦踵的民夫,神色麻木,一身疲惫,走着走着便栽倒在地,被如狼似虎的兵士连连鞭打,再也站不起身。
河北北部的田地尽都荒芜,村落都成了大军的兵营,成年男子全都沦为民夫,为大军运送粮草,留在家中的女人衣食无着,老人和孩子纷纷饿死,女人做起了龌龊的买卖。
大雪一至,除了聚集在此的大军,其他的所有生机全都渐渐灭绝。
军卒们躲在单薄的帐篷当中瑟瑟抖,一身貂裘的贵族们在涿郡猎苑中奔驰射猎,在营帐间往来交游,回到自己营帐之中便是酒肉飘香。
杨广在行宫之中得意洋洋,和佛道之人谈佛论道,不时便来上一场祭祀,为皇帝祈福,为大军祝胜。
那时的他在做什么?战战兢兢的在为小命奔忙。
皇帝在做什么他丝毫也不关心,但贵族们吃的什么,住的怎么样,而他和兵卒们又吃的什么,又经受了怎样的寒冷,他却都清清楚楚。
让他清晰的认识到了皇帝和贵族们的丑陋面目,也隐约听到了隋末战乱那越来越是急促的脚步之声。
就是这样一个狰狞如同地狱般场景,如今在文人的笔下,竟然成了这么一副模样,感觉他们恨不能亲身前去当年的河北走上一圈……
李破此时的愤怒可想而知。
再也不听颜师古念念叨叨,他一目十行的往下捋下去,他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史官们的作风。
他们“忠实”的记录了三征辽东的始末,第一次杨广是怎么说的,第二次又下诏慷慨激昂了一番,第三次也是如此。
谁谁谁在征伐辽东的时候死了,皇帝哀痛,厚葬之,赏赐其子孙后代,哪个大人物在当时殁了,皇帝又是如何。
贼帅谁谁谁反了,被谁谁谁剿平。
还有就是杨玄感,斛斯政之乱,捉住他们之后,皇帝痛斥其非,昭告天下,并酷刑将其处死。
说及江都之乱,满篇皆充斥着伤感之意,并无痛恨之言。
如此种种,不知道的看了这篇炀帝本纪的前半段,还道是位有为且有情有义的明君呢。
李破咬了咬牙,直到看到篇尾,火气才算消了一些。
这里则先是稍稍数了一下杨广的功绩,接着便是他的过失了,最后一句说的尤其严重,“亿兆靡感恩之士,九牧无勤王之师,子弟同就诛夷,骸骨弃而莫掩,社稷颠损,本枝殄绝,自肇有书契以乞于兹,宇宙崩离,生灵涂炭,丧身灭国,未有若斯之甚也……”
然后就是书曰,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逭,传曰,吉凶由人,袄不妄作,又曰,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观隋室之存亡,斯言信而有征矣。
好吧,李破火气渐消,史官的格式和文体好像就是这个样子了。
对于帝王的功过,他们一般不会擅加笞伐,除非你有大过于世人,不然他们往往会给帝王留下脸面,文过饰非……
记录历史的史官先重要的是记而录之,而非评断,尤其是在涉及君王上面,他们更是小心翼翼。
因为不小心点的话,一旦让皇帝以为他们在借前朝之事影射当今,那他们的性命也就可能丢在了文字之间。
李破回头又细细通读了一遍,脑袋疼的越厉害,但温彦弘等人的用意却已明了。
他们并非是想给杨广书碑立传,而是在大业八年第一次东征之时,当今皇帝,也是他李破已然参与其中。
那么东征高句丽也就有了正当性,你不能把它形容成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那么皇帝在其中又处于怎样一个地位呢?是助纣为虐吗?还是被人所强的无奈之举?
都不合适,那就着重于大局,不提那些细节了。
这中间所有慷慨激昂的部分,都是取自前隋起居录,可以说大部分都是真实事件。
李破觉得颜师古前面念的那些像是讨伐高句丽的檄文,而那确实就是几篇檄文,并非臣下们故意为之。
直到最后的两段,才是给杨广盖棺定论之言,李破细细品读一番,觉得很合心意,就是短了些,和他想象的有不小的差距。
按照他的意思,先把杨广四处溜达的故事弄出来,然后一段一段的进行批驳,再就是杨广造的大工程,也这么弄上一番,那就很像样了不是吗?
当然了,他对读史向来不感兴趣,也就不怎么明白史官们的调调,这次就又被上了一课。
在怒火渐消之后他就能感觉的出来,温彦弘等人用词近于平实,轻易不会表达个人倾向,不太合乎他的心意,却也不能胡乱挑毛病。
不然的话臣下们会很难做,传出去了皇帝也会极为丢脸,甚至为人所诟病。
而李渊和他的名字都陆续出现在了炀帝本纪当中,也没什么褒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