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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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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府。

“娘娘亲自驾临,  敝府蓬荜生辉,请太后恕老身未能远迎之罪。”

卫老夫人年过七十,  拄着龙头拐杖,  身躯伛偻,头发花白,但慈眉善目,面容和蔼。在她身后,  卫府上下大大小小二十余女眷,  其中按照辈分诰命,  有诰封者在前,  年小无诰封者在后,  长房嫡系在前,唯独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跟在卫老夫人的右手后方,梳拢成已成亲的发髻,  面容青涩,怯生生的,  是卫府的长房嫡孙媳。

“老夫人请起。”董灵鹫伸手虚扶了她一把,“未下请帖书函,擅自拜访,  是哀家的不是。”

“娘娘何曾有什么不是?这是老身,还有这些小辈的福分。”卫老夫人慈祥笑道,  她将另一只手放在董灵鹫的手背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娘娘入内。”

两人顺着卫老夫人手指的方向,向卫府内宅行去,  而后方的女眷小辈们,  皆是面露畏惧惶恐、而又略微有些洋洋自得的神色,  显然对太后娘娘懿驾降临颇为自傲,认为是卫府受到朝廷的看中才有此殊荣。

但老夫人脸上虽然和气,眼中却不见一丁点高兴——她上了年纪,虽然已有年迈体衰之兆,但却能较常人更快嗅到空气中的不安意味。

进入内宅之后,老夫人将董灵鹫请到上首,命人奉茶,陪她坐下说到:“有劳娘娘记挂,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架埋在土里了,未曾想还有这样大的恩典和体面。”

董灵鹫道:“哀家跟夫人第一次相见,尔来已有……”

“已有二十三载了。”卫老夫人道。

“二十三年……”董灵鹫声音和婉,“昔日我尚年幼,还未及笄。随父亲来到府中,老夫人劝我说,不要以四书五经为要,多读些《女训》、《女则》,才有一个好前程。”

卫老夫人脸色微微一滞,接话道:“老身是个糊涂人,昔日见到娘娘,实在是太过欢喜、太过钟爱,不忍释手,可娘娘是翱翔九天的凤凰,我等凡俗小人之见,怎会困住娘娘呢?”

“在世为凡俗,这天下就是万万千千的凡俗众人组成的,哀家也未能免。”董灵鹫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谁又能全然不记得?”

老夫人用手绢一角擦了擦霜白鬓发,并没出汗,声音却已经小心翼翼起来:“您太过谦了。老身眼界浅,终生止步在这府中,只窥得井底天地,请娘娘恕罪。”

“老夫人没有罪,何来恕罪?”董灵鹫转头望着她,目光柔和如水波,“只是有一问,当年还未问清,夫人说得好前程,是什么前程?”

这根本不用回答。

在这个时代、这个封建王朝当中,还有什么叫做“女子的好前程”?自然是嫁予一个有出息上进的郎君,荣华富贵,受到尊重,若是能让娘家因此借力,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但这能对董灵鹫说吗?

谁敢跟她这么说?是嫌还没有彻底惹怒她吗?

这位主儿在先帝还在时,就跟这种安于后宅的“前程”背道而驰。二十年来,上书奏表的、当面觐见的,甚至以此为名做反贼、行刺杀之事的……如此种种,又不是没有过!董灵鹫陪明德帝坐过金殿,这世上想要她死的男人多如繁星、数不胜数,这话说给她听,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卫老夫人心中急转,匆匆地思量着,这都过去二十三年了,她多年都不曾在意过,怎么今日偏偏提起?

“娘娘……”她才叫出这两个字来,董灵鹫便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一定回答。

老夫人也就顺势沉默下来。

董灵鹫低头喝了一口茶,环顾四周,忽然笑了笑,指着卫府后宅左侧的屏风和轩窗,温和地跟她道:“一去多年,夫人这里倒是陈设不改,这架屏风还是这么不显眼,上头的画都晒褪了色,我当年在这儿撞了一下。”

卫老夫人换上笑容,回忆一番,道:“娘娘那时就说,这屏风的设色太淡了,固然清雅高洁,可过高世同嫌。”

“儿时玩笑,夫人还记得。”董灵鹫道,“物未变,人亦未变,你们家还是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陈朽笔墨味儿。”

她说得不是真正的味道,而是卫府的家风,就像这架晒褪色的屏风一样,固执、陈朽,充斥书卷笔墨腐烂的味道。

“去把香换了。”卫老夫人故作不知,不敢继续这个话题,只转头吩咐丫鬟。

董灵鹫没在意,道:“你孙子靠着恩荫得了个官,你这孙媳想讨个诰封,恐怕不太容易……孩子,你过来。”

女眷当中,几个有身份的皆是正襟危坐,在下首低眉顺眼地不作声,不敢打扰太后娘娘与老祖宗的对话,唯有那个嫡长孙媳方才飞快地抬起眼,看了看董灵鹫,又立马低头压下去。

这女孩子站起身,紧张得有点发抖,她走上前,身段窈窕地跪了下去,俯首拜道:“昙奴拜见皇太后,请太后娘娘福寿绵延,安泰永康。”

董灵鹫喝茶不语,一旁的卫老夫人已经骤然惊觉了什么,她脸色忽变,董灵鹫身后的女官便已然开口。

“大胆,檀字犯了尊上之讳。”

老夫人立即从座椅上起身,撑着拐杖刚要开口,就被董灵鹫按住了胳膊,轻柔但又压迫力十足地摁了回去。

她道:“这是哪个字?”

女孩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眼中水光泛滥,嗫嚅道:“上日下云……”

“嗯,不碍事。”董灵鹫轻轻揭过,“读过书吗?”

女孩儿踌躇半晌,道:“不曾……只略微认识几个字。”

“在你家,能略微认识几个字,已经算是不错了。”董灵鹫道,“看得不会又是《女则》、《女训》吧?”

女孩儿的手纠结地握紧在一起,垂着头不敢回话。

董灵鹫又笑着说:“没关系,你进宫来,我教你读书,就当作……当作公主的伴读吧。盈盈比你大几岁,如今在大理寺随王先生修撰律法,你不必去大理寺,就在宫里跟女尚书读书、写字,不过这样的话,你这婆家祖奶奶大概就不喜欢你了,愚昧笨拙,夹缝求存,容易摆弄,才是众多弱势生灵得到宠爱和好处的求生之道啊。”

她感叹似的这么说。

室内静寂无声,卫老夫人的鼻尖已经沁了汗珠,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思已经联结到了前朝,推测出今日这一出估计少不了前朝的因果。

董灵鹫继续问:“你愿意吗?”

女孩儿的脸上也明显见汗,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声音有点哆嗦地说:“我……我……”

她偷偷地看向卫老夫人,老夫人却不敢有什么明确的表示。董灵鹫既然多问了这一句,就是问她自己的意思,一旦老夫人有什么明确的指使,都有可能会让董太后不悦。

见祖奶奶没有任何提示,女孩儿又大着胆子鼓起勇气看了看董灵鹫,她这么近的距离直面对方,不禁呆了一刹,然后牙齿打架似的说了一句:“……愿、愿意……”

董灵鹫微笑着看她,点点头。

女官上前,将女孩儿扶起,领在手中,带到董灵鹫身后。

这套流程太熟练,看得卫老夫人齿根直泛酸——她这是来干什么来了?怎么说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这就把我孙媳带到宫里上学去了?

老夫人心中思绪万千,百种情绪交杂,混乱地回想着。

董灵鹫又喝了一盏茶,跟她闲话家常,大约到了临近日暮之时,两人在后宅与众女眷用过了膳,董灵鹫终于等来迟迟不露面的卫泽方。

卫大夫将董太后请进堂中议事,留下女官和他在朝中亦有官职的儿子,陪侍了一整天的卫家女眷尽皆退出。

日暮余晖,昏沉的金光洒落在阶陛之上。

卫泽方俯身向她行礼。

董灵鹫立在正中,手指落在瓷器的盏盖上,手指抚摸着细腻的茶具表面:“你倒是能忍。”

“太后娘娘——”卫泽方加重了语气,“老臣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娘娘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此事非老臣纠缠不休,而是于天理不合,于人伦道义不合啊!”

董灵鹫等了他一日,已经失去耐心,声音泛着凉气四溢的凛冽之感:“什么是天理伦常,什么是人伦道义?别拿那些场面话教我犯恶心了!”

她跟郑钧之既不是亲戚、又各自并无家室,能让卫泽方拿这八个字说嘴的,只有两点。

“你是觉得我一个女子,行事不羁,不乖乖守寡,就是淫/秽放/荡,还是觉得我为长不尊,贪恋青春?”她将这两点切实地说出来,省去卫泽方质问她的时间,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条,“又或者,你是觉得,先圣人碰过的女人,就应该被包装成一种贞洁象征,供人参拜,但凡有丁点染指,都是对先圣人的挑衅?”

说到最后,董灵鹫几乎因为这份可笑湮灭了怒火,语气复又沉缓。

“这不是对先帝的挑衅吧,”董灵鹫看向他,“是对你们。我发觉有时候人很有意思,对这种事情格外能够感同身受,为之愤慨。”

“娘娘!”卫泽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卫大夫,你这把年纪,哀家可不忍心。”董灵鹫说完,一旁的女官内侍已经上前搀扶。

“娘娘,老臣对先帝至忠之心日月可鉴!对娘娘敬佩之情天地可表!但您……您终究是女子啊,此人荒唐至极,祸乱宫闱,众人都心知肚明,哪怕不十分准,也有八分把握。就算不曾取得罪证,可这、这种事怎么能够让朝野上下,都忍得下来呢!”

卫泽方越说越激动,最后老泪纵横,若不是周围内侍搀着,简直要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与之相应的,是董灵鹫突如其来的平静,她在听到“终究”两个字时,就已经习惯到免疫了。因此她反而怒意消散,随意地转着手里的红珊瑚手串,立在屏风之前,抬指抚了抚上面的绘着的青色远山。

董灵鹫淡淡地道:“可哀家让你们忍。”

卫泽方望着她的背影,颓丧地倒了下来。

堂外寒风潇潇。

“哀家若在这里逼死你,朝野上下定然激愤,但你想撞柱而死,周全御史台之名,也得想一想老夫人的年纪。”董灵鹫转过身,垂眸看着他,“卫大夫,我记得在我参政的第一日,你就嚷着前朝后宫要泾渭分明,甚至上书过让先帝废后……这多年来,你劝阻我的事,大大小小,为数不少,可有做成的吗?”

她上前几步,亲手将卫泽方扶了起来,话锋一转,忽然道:“你的长房孙媳钟灵毓秀,哀家把她接到身边,亲自教导她几年。”

卫泽方的手猛地叩紧。

“希望她能……真有个好前程吧。”她说。

作者有话说:

上联:慈爱垂悯爱护百官,下联:英明神武天下典范。横批:给我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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