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絮沾泥05
天空中五彩晚霞消弭无踪,月光清冷如水,陷入沉思的艾吃鱼还蹲在甲板上,为徒弟谋划将来。
他的背影透着凝重。
谢元璟在猜师尊心中所想,因有所顾忌,也不敢贸然打扰,只在一旁安静等师尊开口。
想了许久,艾吃鱼终于想好了,发现天色已晚,回头看,徒弟守在身后,表情也很凝重。
确实应该凝重。
“元璟。”艾吃鱼走到他面前,“为师不赞同你去报仇。”
谢元璟早有预料,亲耳听到师尊这般说,眉头还是深深皱起,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仇,他是一定要报的,师尊劝也没用。
谢元璟声音沉道:“师尊,我与他们有血海深仇,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听师尊的,只有这件……我不能听你的。”
可偏偏……谢元璟觉得此事棘手的同时,内心还隐隐有一丝委屈。
师尊根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却轻描淡写地劝他不要去报仇。
徒弟好像误会了!
艾吃鱼连忙摇头:“不是,元璟,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现在境界太低,我怕你不敌对方,那又如何是好?届时我也帮不了你!”
听了师尊的解释,谢元璟心底的那股委屈立刻烟消云散,脸上升起愧疚来,师尊的好他再清楚不过,怎么可以如此怀疑对方。
“是我想岔了,还以为师尊要阻止我报仇。”
至于境界,谢元璟势在必得:“那个人现在的境界应该也不高,我杀他绰绰有余。”
这一点艾吃鱼明白,徒弟也不傻,肯定柿子先挑软的捏。
可他还是忧心忡忡,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以徒弟的资质,完全可以先去拜一名大能为师,境界大成后将仇敌一网打尽,难道不比现在刀尖上舔血好?
艾吃鱼一脸严肃地继续劝他:“元璟,听为师一言,现在不是报仇的好时机,你现在要去,我定然要阻止你的。”
“……”谢元璟知晓师尊为自己好,可是,在东极仙岛修心养性半年,为的就是出岛后剑斩仇敌,他不想再忍了:“师尊,你并不知道我经受过什么……”
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双方都有些愣住。
艾吃鱼满腔的劝说之辞,惭愧地咽下去,徒弟说得对,他没有经受过,就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师尊,我不是那个意思。”谢元璟见艾吃鱼神情不对,有些后悔自己说的那句,他本意只是希望师尊支持他,或者不要阻止他。
“是我不好。”艾吃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说来说去,徒弟要去报仇没有错,要怪就怪自己没本事,帮不上忙。
“没有,师尊很好。”谢元璟不许师尊这么说,他想抱起对方,轻轻顺毛,可师徒身份摆在这里,最终动了动手指,又握成拳头放回身侧,“我可曾说过,遇到师尊是此生最幸之事。”
“……”艾吃鱼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在徒弟心中竟然有如此份量。
高兴之余,艾吃鱼也有些激动地说道:“遇到元璟,也是吾之幸事。”
师徒相视一笑,报仇之事,虽未得到妥善解决,但也暂时按下不提。
船已经在路上,这一次要不就算了,艾吃鱼温温吞吞地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他不提,谢元璟也不提,反正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师徒间的氛围,在双方默许下又回到了从前,不过有一颗种子,已经落在了心里,迟早会发芽。
谢元璟要去寻仇的地方,果真有十万八千里远。
竟是个天寒地冻的极寒之地,到处白雪皑皑。
行走在如此寒冷的地方,艾吃鱼再顾不得师尊风范,一天天地往徒弟衣服里钻,经常只露出半个脑袋。
更多时候连脑袋都缩在里头,汲取着徒弟身上传来的温度。
艾吃鱼感觉徒弟就像一个火炉,身体温暖得不像话,与之相比,自己人形的时候却是手冷足冷。
难道因为自己不是剑修?
谢元璟不怕冷,为了师尊,他身穿一件雪白狐狸毛大氅,显得尤为华丽。
这狐狸毛不是当初那只九尾狐的,若是的话,艾吃鱼也不敢裹在里头,他还没有心大到这种地步。
“师尊可是头一回看雪?”谢元璟带着艾吃鱼入城,去打探那人下落。
同时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届时是带师尊前去,还是把师尊放在安全的地方等他归来。
话又说回来,这雪境,有安全的地方吗?
艾吃鱼摇摇头:“涂山冬季也下雪的,只不过没有这么厚,许多时候只是薄薄的一层,覆盖在植物之上。”
谢元璟心道,那不叫雪,那充其量只是霜。
雪境上出现城池,让人心中多了一丝安全感,艾吃鱼还以为,到了这种鬼地方要露宿风餐呢。
这里跟中原地区风格迥异,一切都显得粗犷原始,包括人们的相貌也有所不同。
谢元璟混入其中,当真称得上细皮嫩肉,频频招来不怀好意的关注,艾吃鱼有几分忌惮那些人野蛮的目光。
他就说,当初就不应该同意徒弟只身前来这里。
带着师尊又怎么样?
师尊又不是个能打的!
谢元璟却好像轻车熟路,不惧旁人的目光,他步入一家杂乱的店中,这里既是酒坊,又是赌坊。
里头鱼龙混杂,熏得艾吃鱼难受,连忙用爪子捂住鼻子。
这里的人都不爱洗澡吗?
“年轻人,你身上这件皮子真不错,啧啧,没有一丝杂毛!”一个长相粗犷的中年男修上前搭讪,眼睛里流露着贪婪。
他竟还想上手摸。
艾吃鱼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心中很是不爽,他将爪子伸出来蓄势待发。
敢乱摸就挠他一爪子。
“我劝你别乱碰,否则,我的灵宠会挠你。”谢元璟斜视对方,低声警告。
什么灵宠?哪来的灵宠?
粗犷修士手一顿,再定睛细看,这才看到一只雪白的爪子,从大氅领口伸出来,几乎和白色狐狸皮融为一体。
这名中原来的修士,口中所谓的灵宠就是这个?
“哈哈哈……”粗犷修士笑得开心,雪境多野兽,能在此地生存下来的人,个个都是狩猎好手,谁人没有猎过几只狼,几头虎?
这小爪子充其量是只狐狸或猫,何惧之有!
“不信,随你。”谢元璟冷道,再不管他,直径去找这店里的伙计。
艾吃鱼窝在大氅里头,爪子半天没有狩猎到猎物,就缩了进来。
毕竟放在外面冻爪爪。
徒弟一声不吭,又跟他演起了灵宠与主人的关系,虽然艾吃鱼并不介意扮演灵宠,但还是要小小抗议一下。
比如,把冷冰冰的爪子贴在徒弟的脖子上,暖一暖,啊不,冰一冰对方。
可惜,徒弟毫无反应,是自己的爪子不够冰吗?
艾吃鱼收回爪子,试探地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立刻冰得他一哆嗦,赶紧摁回徒弟的脖子上。
谢元璟自然是注意到了师尊的小动作,却并未往恶作剧上想,以为师尊只是单纯想取暖。
给师尊暖爪子,他自然是一点异议都没有。
只不过脖子较为敏感,师尊毛茸茸的爪子搁在上面,冰凉倒是其次,主要是痒。
谢元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名伙计,对方朝他一打量,眼睛放光地说道:“这位贵客,需要点什么?”
“我要打听一个人的下落。”谢元璟拿出几块灵石,交给伙计当指路费,“他叫周佰江。”
伙计知道这个人:“你找他干什么?他在城西郊外很深的林子里,常年一个人在那里生活,是个打猎好手。”
“如果是为了长生不老药,那就别去了,他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什么长生不老药,艾吃鱼不关注,他露出半边脸帮徒弟打听:“那个周佰江为人如何,厉不厉害?”
谅伙计见多识广,也差点被他吓一跳,心道,中原修士真会玩儿。
“很厉害,算是雪境一等一的好手。”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谢元璟转身离去,对伙计接下来的话毫无兴趣。
艾吃鱼挺担心的:“对方那么厉害,你有把握吗?”
谢元璟隔着衣服拍拍师尊的背,却被师尊狠挠一爪子,原来是……拍到屁股了。
谢元璟窘迫过后,说道:“相信我就是。”
城西郊外很深的林子里,荒无人烟,连动物都很少见。
一座木屋特别突兀地立在当中,烟囱还有炊烟袅袅。
好一副农家乐景象,艾吃鱼心道,人家隐居山林,怎会是徒弟的仇家?
等木屋主人出来开门,他就更加疑惑,那是一个普通的魁梧猎户,脸上带着朴素的笑容,听闻他们是从中原来游历,非常热情邀请他们入内休息。
“我在雪境待了几十年,很少见到中原修士,外面是不是很繁荣?”
艾吃鱼直挠头,见徒弟满脸冷漠,他只好代为回答:“这位猎户大哥,你是叫周佰江吗?”
周佰江愕然,点点头:“是啊,就是我,你们认识我?”
艾吃鱼:“不不,不认识,听城里的人说,这里有一个猎户住在深山,打猎非常厉害,我们……心生向往,决定前来拜访。”
个鬼,其实是徒弟来寻仇。
可眼前这位猎户大哥,怎么看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艾吃鱼不理解。
“哈哈,原来如此,快请坐下烤烤火。雪境寒冷,你们中原人肯定不习惯。”周佰江给他们张罗了两杯热茶,指着地上还带鲜血的猎物,“我刚打猎回来,正好将这猎物处理了,招待你们。”
艾吃鱼心虚内疚,连忙道谢:“多谢周大哥,我们……”
“那就不客气了。”谢元璟接话道,大氅往身后一收,就坐了下来。
艾吃鱼心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来寻仇还要吃人家的猎物。
等周佰江提着猎物去灶房处理,艾吃鱼立刻挠谢元璟,趴在对方耳边小声:“这就是你要找的仇人,你确定没认错?”
谢元璟目光幽深,点头回师尊:“嗯,没认错。”
可那不对呀。
艾吃鱼万分疑惑:“人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哪里像是恶人?又如何跟你结血海深仇?”
“师尊,稍安勿躁。”谢元璟拍拍师尊的爪子,端起茶杯想喝茶,想起什么,又放了回去。
艾吃鱼瞅着茶水看:“这茶有问题?”
谢元璟:“不知,不过不喝为妙。”
说话间,他将目光落在周佰江刚才添加的两块新木炭之上,凝神闻了闻,确定这木炭有问题。
味道很淡,吸多了就会出事。
“师尊。”谢元璟收回目光,冰冷的视线看向灶房,“如果我现在要杀了他,你肯定不同意,对吗?”
艾吃鱼愕然,一时倒真的回答不出来。
“那个,你跟他究竟有什么仇?”不了解事实,就没有发言权,艾吃鱼觉得还是了解清楚再发言比较好,于是问道。
谢元璟问非所答:“那我们一会儿假装晕倒。”
啊,又假装晕倒?
不过艾吃鱼马上就懂了徒弟的意思,若那猎户真有歹心,晕倒之后就会原形毕露。
“好吧。”艾吃鱼想了想,同意。
既然要演晕倒,艾吃鱼立刻爬回徒弟的怀里,就算要晕倒也要晕在徒弟怀里,晕在外面冷。
师徒砰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来,这次自然还是谢元璟当肉垫。
灶房里的周佰江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带血的屠刀。
“中原人就是娇贵,才烤了几下火就晕倒了。”
艾吃鱼竖起耳朵,听见猎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对方好像打开了一道门,接着,他过来搬动谢元璟的躯体。
移动间,艾吃鱼悄悄眯开眼睛看了看,哪里是一道门,明明是地下室。
黑乎乎的口子,扑面而来一股恶臭。
艾吃鱼最爱干净,绝不能忍受被拖进那种地方,他赶紧按按徒弟的胸口,别演了,为师相信你了还不成!
快阻止这个猎户!
周佰江埋头拖人,这样的伎俩他使用了上百次,从未出错,自然想不到会被人算计。
一道剑风忽然平地而起,朝他的脑袋削来。
啊地一声惨叫,周佰江极力闪躲,也才堪堪保住自己的脖子,被伤到了脸庞。
半边眼睛都瞎了。
“你,你装晕!”周佰江捡起一旁的屠刀,横地砍向谢元璟,几招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谢元璟的对手。
面对落了下风的周佰江,谢元璟欲要三招之内将其斩杀,这诡计多端的老鬼就发现,他很是顾及自己的师尊。
重伤的周佰江向艾吃鱼虚晃一招,引开谢元璟的注意力,便夺门逃了出去。
“我去追他,师尊在此地等我,不要乱跑!”谢元璟交代一声,也冲进了茫茫雪原中。
离开前,他还不忘用剑挑走了有问题的木炭,狐狸毛大氅也留给了艾吃鱼。
艾吃鱼惊魂未定,有些想撒丫子追上去,又想起徒弟的叮嘱,自己还是不碍手碍脚为妙。
他回到木屋,把门关上。自己刚才差点就误会了徒弟,原来这猎户真的有问题。
艾吃鱼扭头看向漆黑的地下室入口,想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过去把木板关上,坐在木屋里乖乖等谢元璟回来。
“唉!”艾吃鱼越想越气,要是自己相信徒弟的话,一进来便把那猎户解决,不就万事大吉!
他抬眸望着窗户外,也不知道战况怎么样了?
艾吃鱼担心徒弟。
敌人是这里的猎户,对周遭环境了若指掌,保不齐会设下陷阱,引谢元璟上钩。
谢元璟出去得有些久,天幕变得漆黑,却不见他的踪影。
那周佰江进入雪林中,如鱼得水,饶是谢元璟境界比对方高,想要杀之也得费些功夫。
艾吃鱼在屋里,如坐针毡。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冲出去寻找时,远处,终于有一道黑影归来。
“元璟?”艾吃鱼不敢确定,并且他好像闻到了血腥味。
是敌人的血,还是谢元璟的血?
种种猜测,叫人心乱如麻得紧。
那道黑影越走越近,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艾吃鱼终于确定,是自己的徒弟谢元璟没错,对方似乎受伤了。
艾吃鱼呼吸一窒,连忙变作人形,就向徒弟急奔而去:“元璟!”
谢元璟闻言,回了一声:“师尊。”
谢元璟伤了点胳膊,这点伤他根本不放在眼中,不过艾吃鱼到了近前,伸手扶他,他的身子还是顺水推舟地一歪,轻轻靠在艾吃鱼身上,光明正大地示弱。
恍惚间,谢元璟忆起上辈子,自己在这里伤得白骨森森,最后也撑着走出去了。
如今有师尊,真好。
知晓徒弟受伤,艾吃鱼急得快哭了:“你怎么样?”
“无事。”谢元璟低声安抚,“只是手臂受了些伤,进屋里,师尊帮我包扎一下便可。”
艾吃鱼松了口气:“好,为师扶你进去。”
又问:“那个猎户呢?”
“已经被我杀了。”徒弟说道。
闻言,艾吃鱼痛快道:“杀得好!这猎户不是好东西,他肯定杀了很多人!”他咬牙切齿,“元璟,要是我们早点动手就好了!我刚才后悔了半天。”
谢元璟轻笑,略微疲惫的身躯靠着师尊,他心中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