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如燕山府之后,先去原来的行宫故址瞧了瞧……距离吴乞买点火焚宫已经好几个月了,岳飞早已收拾妥当,只剩下一片白地,却是没有什么烧灼的痕迹。
“鹏举,吴乞买的尸身可找到了?”
“找到了,是一具焦尸,身上的金甲却是能证明身份……官家可是要戮尸?”岳飞惊疑道。
赵桓哈哈一笑,“算了,人都死了,折腾他干什么……吴乞买以一野人,坐上了龙椅,当了几年天子,也算是一时豪杰,找个地方,妥善埋葬了就是。”
岳飞点头,宋金的仇恨,那是自不必说,只是到了今天,真的没必要跟一具尸体较劲儿……上国天子的气度胸襟,还是要拿出来的。
当然死人能宽恕,活人却是不行了。
“鹏举,你可清查明白了?有多少金国降臣,又有多少帮着金国作恶的豪强?”
岳飞躬身道:“臣查了有一百多人,至于豪强,臣这里有八家……有韩、卢、刘、张……”再往下说,岳飞就卡住了。
赵桓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行了,朕不为难你了……这事朕会安排妥当的人去办。不过朕给你交个底儿,一百人是远远不够的,朕要杀的至少千人,连同豪强在内,要有万人之多……”赵桓扭头,看了看岳飞,揶揄道:“怎么样,觉得朕手段残忍吗?”
岳飞忙躬身,“臣不敢。”
“不敢……却还是有些意见啊……朕告诉你,不趁着这个机会举起屠刀,朕就没法得到一个干干净净的燕云之地……屠戮万人,把整个上层清洗掉,已经是朕的底限了,不能再少了。若是的确有人名声极好,人品端正,不曾为恶,朕也会赦免一二,以示仁慈。不过大局如此,朕是不会改主意的。”
赵桓说完,看岳飞眉头紧皱,又笑道:“鹏举,你知道朕为什么告诉你这事吗?”
岳飞顿了一下,“官家可是担心臣和这些豪强之家已经有了联系?”
“不!”赵桓笑道:“你的人品操守朕信得过,朕是担心你手下的人,万一谁收了贿赂,私下里讲清,把你牵连进去就不好了……毕竟朕可是要给你封王的!在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瑕疵纰漏!”
岳飞一愣。
异姓封王!
别说大宋,放在历代,都是不敢奢求的高位,甚至多数朝代干脆规定,非宗室不王……扣除小朝廷,扣除开国功臣不讲,能封王的,真是寥寥无几。
“官家,臣何德何能,能当得起王爵?更何况臣年纪轻轻,更是不该受此等爵位……还请官家收回成
命。”
“不收回!”赵桓笑道:“鹏举,你该明白,朕这个人向来是刻薄寡恩的,别以为给了你王爵,就是让你坐享其成,高枕无忧的……那是扯淡!朕明白告诉你,以后大宋的所有王爷,都要肩负开拓之责,还有太多的仗要打,你们必须冲在最前面……鹏举,你不会觉得朕拿回了燕山府,就心满意足了吧?”
岳飞又是一阵无奈,每次官家和他的沟通,都直白的吓人……其实岳飞想跟赵桓说,真的不用担心他听不懂,毕竟咱也不是傻子……
“臣拜谢官家!”
赵桓跟岳飞在城里转了一圈,就在靠近东门的地方,找了一片开阔的地带,充当了御帐。
此刻正有士兵在忙碌着搭建帐篷。
赵桓饶有兴趣看了一会儿,突然对正在指挥众人的韩世忠道:“良臣,军中可有孔明灯?”
韩世忠笑道:“官家,早就猜到了,张总兵准备了一船,已经都送来了。”
赵桓眼前一亮,又转向岳飞,“鹏举,燕京周围,可有高处?”
“有,就在城西。”
赵桓点头,“那好,给朕准备一下,今天夜里,朕要登高祭祀,放孔明灯,追思死去的英烈!”
对于赵桓的要求,众人只觉得情理之中,半点算不上浪费。
当年金兵围城,开封危在旦夕,便是漫天的灯火,给了城中军民战斗的希望。
后来渐渐摆脱了亡国的命运,赵桓也就不怎么整活儿了。
如今光复燕山府,宋金大战暂时告一段落。
无论如何,也该好好祭奠一场……
到了夜里,赵桓在文武大员的簇拥之下,登上了西山……弯月高悬,朔风猎猎,谈不上多好的天气,但是大家伙的心,却是热的。
在赵桓面前,有一个硕大的孔明灯,还有人准备了文房四宝。
“官家,六年辛苦,该祭奠的英烈众多,臣斗胆请官家题写第一个吧!”吕颐浩躬身邀请。
赵桓在寒风吹拂之下,脸颊仿佛通红的苹果,提着笔,停顿了片刻,赵桓果断写下两个字:人民!
群臣看在眼里,无不惊讶……尤其是最早追随赵桓的那几位,他们更是心头大惊,他们记得最初的时候,赵桓提过一个口号……奈何语句奇怪,不太合时下胃口,就渐渐扔在了一边,连赵桓都不说了。
可这一次赵桓又把这两个字写了出来,原来官家没有忘记啊!
不但没有忘记,似乎还很有份量!
“臣斗胆恳请官家示下
,此二字到底何解?”
赵桓微微一笑,“诸公都是饱学之士,人民之说古已有之,倒也平常……可朕题写这两个字,却是想和臣民二字对立!”
赵桓的话一出口,吕颐浩就惊了,这位官家还真是总让人出乎预料啊!
“启奏陛下,臣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百姓,皆是臣民,又是人民,归根到底,都是陛下的子民,不该分开!”
赵桓笑道:“吕相公真是会堵朕的嘴……不过有些话朕还是要说的……君臣父子,这是纲常……朕为君,为天下之主,九州之地,不过是朕的家产,天子子民,不过是朕的家臣。以此论之,国事家事,便混为一谈。国家好坏,似乎都系于朕的身上。这样一来,就跟朕讲的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出现了矛盾。”
“朕贵为一家一国之主,却让匹夫有责,朕把自己放在了什么地方?”
赵桓呵呵一笑,“朕总不能打自己的嘴巴!所以说,朕在当初,用了人民两个字……用这两个字,就是咱们大家伙,首先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其次朕是君,你们是民……你们说,人民和臣民,是一样的吗?”
吕颐浩深深吸口气,无奈道:“官家立意深远,臣等望尘莫及……只是臣还是以为,君父如天,纲常天理,乃是世间根本,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刚刚的言语。”
赵桓朗声大笑,“吕相公,天道人道,到底不是一道……朕用了人民二字,又把二字拆开,以人为先……什么意思呢?说穿了,就是要把皇帝首先放在人的位置上,朕做事也要符合法度,要尊奉规则……朕不能高高在上,只享受无尽权力,而不能承担责任……如此一来,也就不用拿什么天变来约束皇帝了。当年王舒王罢相的事情,也就可以避免了。”
“朕这么做,也是反反复复思量的……天子什么样的都有,如果遇上那种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不愿意承担责任的,大可以让臣子背锅……天子推卸责任,宰执便可以向下推卸,结果就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法度再严格,有了一点口子,便形同虚设。”
“朕在这里跟大家伙表个态……再造山河,就从重订法律开始。这次制定法律,把人放在君的前面,朕愿意奉行法度,治理苍生!”
赵桓笑道:“朕有如此想法,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六年大战打下来,靠的是千万将士奋勇作战,靠的是无数百姓,体谅朝廷艰难,以膏腴奉养朝廷,说起来百姓才是朝廷的衣食父母!这场胜利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才是最大的功臣!”
赵桓的话说完之后,题写着人民二字的孔明灯,冉冉升起,光华烁烁,胜过星辰。
赵桓并不否认,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的确很令人着迷……但是孤家寡人,也着实不是他想要的。
而局势走到了今天,已经不是他能选择的……当不计其数的普通人追随着他,前赴后继,打败金兵,拿回故土之后,赵桓就必须给这些百姓一个交代,在经济上,要推行均田平役,给大家伙实惠;在政治上,要贯彻人民概念,打破士农工商的划分,提升普通百姓地位,弱化“臣”这个字,待之以“民”。
此时看起来还有些虚无,不是那么清晰……但是不要紧,很快这个原则就会在各个方面上发挥威力。
说是重开乾坤,赵桓是认真的!
伴随着一盏盏孔明灯飘到空中,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心头闪过……陈广,何灌,宗泽,王禀,吴元丰,乔泽,李永奇,张悫,张忠……太多的文臣武将,回想起他们,大家伙都不免心中悲戚,放声痛哭。
赵桓在人群中穿过,看着大家伙书写的名字……最后他竟然走到了刚刚升任工兵营统制的杨沂中旁边。
看了看杨沂中空白的孔明灯,发愣的神情……赵桓突然低声道:“写上吧!”
杨沂中傻傻看着赵桓,还没明白过来。
“把你心中的那个名字写上去……回头去陈家谷口,把杨无敌的尸体请回来,和有功将士一起,安葬在英烈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