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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末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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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一旦被眼前的女人带走,等待着白霜行的,只可能是死路一条。

室内极静,女人的笑容几乎把面部肌肉横向撕裂,三张脸六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白霜行努力稳住思绪。

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过分,她试着攥紧双拳,一点点熟悉这具身体。

眼下任务的难度,比第三精神病院的幸运大转盘整整高出好几倍。

她印象中的母亲已然成了怪物,周身散出怨毒冰冷的骇人气息,压迫感沉重如山,比起厉鬼也不遑多让。

目光下移,白霜行看向女人右手。

当年母亲划破了自己的动脉,死于失血过多。

此刻在她右手上,横亘着一条血淋淋的伤疤,因上下开裂,竟形成了一张嘴唇的形状,从中源源不断淌出鲜血,伴随有痛苦的低吟。

女人保持微笑,歪了下脑袋“还不起床吗”

语气森冷,虽然带了笑意,却只让白霜行觉得更加瘆人。

含糊应了一声,白霜行用力挪动身体,暗暗冷笑。

这场白夜的设计非常鸡贼,不仅让她回到了孩童时期,还将所剩无几的气力一并剥夺。

现在的她仿佛大病初愈,估计连奔跑都够呛。

白霜行动作很慢,既不至于激怒女人,又能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

与神明相关的技能全被禁用,焚心之火由于会把秦梦蝶召唤而来,也在面板里成了黑白色。

剩下的能力,有江绵的白夜幻戏、噬心蚀骨,秦梦蝶恶灵的眷顾,以及笔仙所拥有的一部分第六感。

攻击技能只有噬心蚀骨。

钟静怡说过,越往森林深处探索,污染越强、难度越高。

这场幻象是最简单的一次任务,不到万不得已,白霜行不会把技能用掉。

那应该怎样破局

双脚落地,白霜行朝着门边走去。

和母亲相处那么多年,她早就摸清了对方的习性,但凡她磨磨蹭蹭、表现出一丝一毫忤逆的意思,女人便会大发雷霆。

见白霜行缓步上前,左侧的面孔幽怨看着她,突然开始抽抽噎噎,泪眼婆娑

“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一家三口全死掉吧活着有什么意义”

中间的脸很不耐烦“让你起个床,磨蹭这么久手断了还是腿折了你是不是也和你爸一样,看不起我,不想听我说话”

右侧的那团肉块神情复杂“霜霜,妈妈如果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你要明白,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是爱你的,只不过有些时候,找不准方法而已。”

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每一种,白霜行都格外熟悉。

她的母亲总是这样喜怒无常,有时哭着抱怨,有时把满腔怒火全撒在她头上,然后在第二天找到她,说些“我错了”“原谅妈妈”之类的话。

白霜行习以为常,甚至能猜出女人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见她靠近,三张脸同时静下。

紧接着,咧嘴笑开“乖孩子,跟我来,我们上楼。”

只要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乖巧驯服,女人就不会动粗。

白霜行小心和她保持着距离,跟随女人走出卧室。

房屋里的布置与当年一模一样,白霜行很久没回过这个家,乍然踏进走廊,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长廊阒静,两侧分布有卧室和客房,她一边走,一边思考活下去的办法。

绝不能跟着女人上楼,可凭她现在的身体状态,要想杀了这怪物,无异于天方夜谭。

唯一能做的,只有找准机会先行逃走,保住性命再说。

穿过走廊,来到客厅。

白霜行的视线逐一掠过正门、窗户,以及不远处的阳台。

她并不清楚女人的实力,以这场白夜的难度而言,大概率比普通厉鬼更强。

如果等开门从楼梯跑下去,她的速度很可能比不上对方,从而被一举抓获。

窗户紧闭,至于阳台

白霜行心下一动。

女人走在她身前,口中连连抱怨。三张脸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仅仅只是听着,就让人情不自禁感到心烦意乱。

白霜行一言不发跟随她的脚步,眼看即将穿过客厅、靠近正门,眸色微闪。

下一秒,恰在与阳台直线距离最近的瞬息,白霜行蓦地迈开脚步,犹如离弦之箭,径直奔向与正门相对的另一边

她几乎用尽了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奔跑之际,耳边拂过凌厉冷风。

这里位于二楼,楼下是片花圃。泥土比水泥地柔软一些,就算摔下去,也不会缺胳膊断腿。

白霜行的动作毫无犹豫,直到听见踏踏脚步,女人才迅速回头。

转身时,那道矮小瘦弱的身影已经跑出去了一大段距离。

“白”

三张脸,同时愕然瞪大双眼。

汹汹血泪奔涌而出,脸上的五官好似沸腾的水,因愤怒鼓起密密麻麻的小泡。

女人尖锐刺耳的狂啸,猛然穿透整栋小楼“白霜行”

话音方落,竟有一条条粘腻的血管冲破她皮肤,朝着阳台袭去

皮肤被血管刺穿,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身体皲裂破散,眼底溢出癫狂杀意。

白霜行全力奔跑,没功夫回头看她,终于来到阳台前,立马翻身跃下。

无比真实的下坠感持续了不到一秒,随之而来,是身体落地的剧烈疼痛。

白霜行咬紧牙关,听见身后触须破风的声响,握紧满是冷汗的右手,爬起身继续奔跑。

迈步时,她匆匆回头,看了眼二楼的阳台。

女人的神情近乎狂乱,一条触须从她脖颈生出,撑开猩红色血管

不过转眼,血管伸出数米之长,直攻白霜行心脏。

鲜血四溢,飞溅满地。

扭动的血管扬起锋利弧度,好似一把凌空而起的刀。白霜行飞快躲过这道突袭,千钧一发,被划破了后背上的一层皮。

没留给她喘息的机会,又有数条血管蜂拥而至,掠过半空时,发出簌簌风声。

女人也从二楼一跃而下,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背上传来火热的刺痛感,白霜行深吸一口气,加速狂奔。

这场幻象,时间是晚上。

天边月明星稀,房子里的灯光是最明显的光源,院子悄然无人,静得可怕。

她不知道幻象的范围有多大,只能尽量避开女人,离这怪物越远越好。

没做多想,白霜行推开院落正门。

映入眼中的,是一条古怪街道。

长街看不到尽头,由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空间拼凑而成。

在她身前是一间年岁已久的商铺,向左看去,紧邻着商铺的,居然是白霜行印象中的小学教室。

教室大门敞开,从中探出一个个长满嘴的脑袋。

脑袋没有其他五官,如同狰狞丑陋的肉色圆球,每张干瘪面皮上,都生有十几张纵横交错的红艳艳的嘴唇。

见到白霜行,所有脑袋同时一歪,几百张嘴倏然笑开。

“白霜行嘻。”

“是她你们说,她是不是心理变态陪着尸体待那么久,噫,好恶心。”

“说不定,身上还沾了尸体的味道。哇哇哇,千万别靠近她”

“你们知道吗上次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她妈妈打了她一巴掌。我爸妈从来不打我,她好可怜。”

她才不可怜。

属于孩童的嗓音接踵而至,混杂在一起,刺耳至极。

对于这种言论,白霜行其实早就毫不在意,然而现在听见,却无端觉得头疼欲裂。

她有些明白了。

幻象不仅会妖魔化她的恐惧,还降低了她的体能与精神承受能力。

现在的她,与当年那个沉默寡言、自卑敏感的小女孩一模一样,每每听到类似的言语,都会脸颊发烫、独自难过很长时间。

飘浮在空中的头颅们察觉她的身影,笑声更大更欢。

女人步步紧逼,血管好几次擦过白霜行皮肤。

她本应全神贯注地躲闪,偏生脑海里像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撕裂,生出痛苦的恍惚。

白霜行定了定神,听见自己愈发剧烈的呼吸。

离开村庄之前,七人曾有过分析,要想破除幻境,必须找出生路、击溃恐惧之源。

她儿时恐惧的源头,无疑是那位喜怒无常的母亲,以目前的状况来看

白霜行必须杀了由“母亲”化作的怪物。

可谈何容易。

怪物的体力比她更强,还拥有能穿透人类胸膛的尖锐血管,白霜行想靠近都难。

又是一根血管擦身而过,不远处的头颅们幽幽悬浮,看着她狼狈奔逃的模样,咯咯大笑。

污染加深,疼痛加剧,脑子里像是裹了浆糊,晕晕乎乎。

白霜行眼疾手快,穿过拼凑起来的层叠建筑,瞥见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时,身形迅速一晃。

拐角另一边,是更多的零散空间。

有母亲去世后,她被带去的那间警局审讯室;也有班里男生对她恶作剧,嬉皮笑脸叫她“怪人”的学校走廊。

不知怎么,在街头的一栋小楼下,甚至躺着一具白霜行成年后的尸体。

死状惨烈,血肉模糊,遇上时,把她轻微吓了一跳。

这都是不太美好的回忆,万幸,分岔路很多。

白霜行的身体瘦小却灵巧,路过第一个拐角后,便如游鱼般迅速穿梭,接二连三闪身进入岔道。

久而久之,身后追逐的声响渐渐消散,她来到一处自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地方,忽地,被一股力道拉向角落。

角落里堆满木板与杂物,恰好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视觉死角。

这股力道突如其来,白霜行下意识想要反击,听见似曾相识的嗓音。

“是我。”

她短暂愣了一下。

不是记忆里熟悉的清澈少年音,而是稚嫩微哑的孩童声线,与恶鬼将映中,年幼时的季风临如出一辙。

白霜行抬眸,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珠。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你”

下面的内容没来得及出口,街边便响起女人的幽怨哭声。

“白霜行你在哪儿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吗你爸爸看不起我,难道你也不在乎我我只有你了”

紧接着,又转换成怨愤的语气“杀了你杀了你快给我出来”

女人步步逼近,白霜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安静藏在阴影里。

季风临也没出声,眸光沉沉,注视着街上的动静。

踏踏,踏踏。

脚步声慢慢靠拢,女人的影子轰然罩下,沉郁黢黑,令人难以呼吸。

三张脸上的眼珠左右乱转,余光有时落在白霜行身前的障碍物,默默一瞥,又很快挪开。

半晌,脚步终于远去,夜色里,只剩下一声声绵长幽怨的“白霜行”。

直到女人的呼喊完全消失,白霜行才长出口气

总算甩开了。

准确来说,暂时是这样。

从头到尾不知狂奔了多长时间,白霜行脸色煞白,心脏咚咚,几乎要冲破胸膛。

之前疲于奔命还不觉得,现在疲惫感与窒息感同时上涌,她闭了闭眼,背靠上旁侧的一堵墙,让自己不至于脱力跌倒。

季风临低声开口“还好吗”

他眼里没有笑意,看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嗯。”

白霜行撩起眼皮“你怎么会我们身处同一处幻象”

果然,正立在她身前的,是不到十岁的季风临。

男孩的侧脸与手臂皆被刺破,淌出缕缕血迹,衬出他白纸一样的清癯面色。

她起初觉得惊讶,很快,意识到两人的相似之处。

和她一样,季风临的童年始终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二人相同,却也不同

白霜行更多遭受的是埋怨咒骂,而他习惯了被拳打脚踢。

季风临心底的恐惧,是他那位家暴成性的父亲吗

恐惧是每个人的秘密,白霜行尊重他的**,虽然好奇,却没出言询问。

设身处地想想,她也不愿意被季风临刨根问底,让她把小时候的遭遇复述一遍。

季风临颔首“嗯。”

好在,他也略过了这个话题“在我的幻象里,父亲成为一只体积巨大的怪物,对我展开追杀。”

他停顿几秒,想到什么,继续补充“我曾试过用刀具反抗,但他的身体非常坚固,刀锋无法穿透所以,我的风应该也伤不了他。”

白夜清楚他的技能,设计关卡时,不可能让怪物被疾风瞬杀。

白霜行如实相告“我的幻象是母亲,你也看到了,就刚刚那个。她能从身体出生出血管,很锋利,像是刀。”

说到这里,她眨眨眼睛“不过,你见到与我相似的人,立刻就拉到身边如果我是幻象里的诱饵怎么办”

季风临一愣,很轻地笑笑“但也有可能,这就是你。”

如果把诱饵拉向身边,顶多是他受点伤而已。

要是仅仅因为这点迟疑,就对白霜行置之不理、将她置于危险境地,季风临赌不起。

他停顿片刻,说“仅凭单打独斗,我们赢不了它们。”

白霜行点头。

所以,应该怎么办

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白夜,面对眼下的绝境,她倒也没觉得多么绝望崩溃,努力调整呼吸,试图整理思绪。

近身肯定没戏,驱邪符对怪物不起作用,至于远程攻击,他们没有可以使用的道具。

“这场幻象由无数独立的空间堆叠而成,应该是我们记忆碎片的具象化。除了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挑战者在这里。”

白霜行冷静分析“不过空间众多,说明我们能得到的道具,数量和种类非常可观。”

开口时,她朝着四周望去。

每个空间都被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正方体,紧紧挨在一起。

他们跟前是家文具店,右侧伫立着百家街444号楼,再往右,则是学校里的医务室。

就像一个漫无边际的巨大百宝箱。

“我想到一个办法。”

白霜行说“如果刀不起作用,或许可以试试那个。”

半小时后,街道角落。

怨艾的哭声绵延如缕,拥有三张面孔的女人掩面而泣,咒骂不止。

暗红色血管好似触须,将她的皮肤块块撑破,血泪从眼底滑落,打湿前襟。

一边哭着,女人恨恨咬牙,背后的血管凌空腾起,击碎一家店铺前的瓷制花瓶。

瓷瓶碎裂,而她蓦地扭头,目光沉凝。

不是错觉。

她听到有人路过的脚步声,窸窸窣窣。

循声望去,女人眯起眼睛。

不远处,正站立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陌生男孩,似是没料到双方会狭路相逢,小孩微微呆住。

她望见男孩浑身紧绷。

下一刻,季风临毫不犹豫,转身就跑“白霜行,她在这边别过来”

白霜行。

听见这个名字,三张脸不约而同咧开嘴角。女人眼底浮起痴狂笑意,紧跟他的背影,快步靠近。

终于找到了。

这是上天的眷顾

她的婚姻失败至极,人生也过得一塌糊涂,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只有这个女儿而已。

女人爱她,却也恨她。

每当见到白霜行天真无邪的面孔,就让她想起狼狈的自己,两相对比,将她衬得愈发不堪。

这让她感到痛苦万分。

从丈夫那里承受的冷暴力日益加剧,她压力更大,绝望也更深,直到在某一天,找到了缓解的办法。

只要把一切的过错,全归于这个孩子就好。

她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母亲,丈夫之所以冷淡,是因为白霜行不懂得讨好。

如果她能更讨人喜欢一些、活泼开朗一些,说不定,一家三口的关系就能破冰重燃。

她这样想,于是也这样做了。

每每将心中的怒火尽数宣泄,看着白霜行茫然悲泣的脸,她总能感到莫名的舒畅。

那是终于能凌驾于他人、把女儿操控于掌心的无上快意,明明几分钟前,她还在对着丈夫低声下气。

了无生趣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在死亡之前,她想带着白霜行一起。

说她自私也好,怯懦也罢,她不愿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怪物口中发出喑哑尖啸,笑声夹杂着怒吼,穿透幽深街巷。

这个男孩显然是白霜行的同伴,只要抓住他,便能逼问出白霜行的下落。

仿佛饥肠辘辘的野兽终于发现猎物,三条血管接连跃起,势如破竹,直攻季风临心口。

男孩匆忙躲过,速度飞快,逃进一条小巷。

女人没想太多,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条巷子狭窄逼仄,两边围着高高耸立的白墙,白墙之外,则是一栋栋破败老旧的居民楼。

血管掠过男孩身侧,其中一条刺穿他右手,季风临咬紧牙关,脚步没停。

更近了。

眼中笑意加深,女人急不可耐,浑身战栗。

这些小孩脆弱无能,身形单薄,体力更是少得可怜。

就像她女儿一样,无论如何反抗,都只能沦为她被她肆意操控的玩具。

巷子里空气流通不畅,从两边楼房里,溢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眼看距离渐近,女人正要再次突袭,猝不及防,听见头顶传来的嗓音。

白霜行扬高声线“喂”

动作猛地顿住。

女人条件反射停下动作,仰头看去。

就在白墙外的居民楼第二层,白霜行从窗子探出脑袋,与她视线相撞。

以及在女孩手里,闪过一瞬火光。

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女人来不及细想更多。

几根点燃的火柴自上而下坠落,不到一秒钟,便啪嗒落地。

紧随其后,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剧痛

在以她为圆心的半径一米之内,全被早早泼洒了汽油,当火柴落地,烈焰翻涌如潮,轰然腾起

就在女人声嘶力竭发出尖叫的同时,一桶液体倾洒而下,落满她全身。

二楼的女孩神色冷淡,沉默着拿起另一桶汽油,从窗口浇下。

烈焰熊熊,火势凶猛。

冲天的红光映满巷道,由于两侧狭窄,火焰无法蔓延,只能原地汹汹腾烧。

直到四肢百骸被疼痛填满,女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中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能被她如蚂蚁一样轻松碾死的孩子的计。

从见到她、被她发现并大声喊出白霜行的名字起,季风临就成为了一个合格的诱饵。

他们早在这里设下圈套,让男孩引她上钩,当她来到这个位置,白霜行便出言叫住她。

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抬头张望。

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

火焰自下而上,将面目狰狞的怪物浑然包裹。

白霜行下楼走进小巷,与季风临交换一道视线,看向他血流如注的手臂“多谢。”

“没关系。”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这里只是幻境,受伤的不是真正的身体。等幻象结束,就能恢复如初。”

他说完后退几步,站在角落里阴影中,微微颔首。

保持这样的距离,既能在突发意外时保护白霜行,又不会打扰她与母亲最后的谈话,为她留出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白霜行心下微动,凝视他双眼,话到嘴边,只能重复说出两个字“谢谢。”

她转过视线。

怪物的生命力比人类更强,眼前的女人是,季风临的“父亲”也是。

早在十分钟前,他们就先行找到了那个男人,并用同样的方式将其置于死地。

孩子固然软弱无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能被肆意践踏碾压的蝼蚁。

火焰灼烧着女人的身体,三张脸哀嚎不止,直到这个时候,也不忘对白霜行进行声嘶力竭的诅咒。

“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怎么对得起我你爸对你不管不顾,是谁在家里教你看书写字、每天陪着你”

“当初十月怀胎,是我一天天供着你养着你,你怎么能杀我”

“对不起,我真的只是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妈妈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求求你,救救我”

“你迟早要遭天谴我真该提早杀了你”

白霜行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对“母亲”说。

可看着女人怨毒的双眸,她忽然没了对话的兴致,默默旁观对方痛苦之至的模样,无声笑笑。

这一笑,不知触到了女人的哪条神经,仿佛受到莫大的耻辱,怪物叫骂得更加难听。

烈火灼灼,青烟缭绕,熏得她头昏脑胀。

白霜行默不作声,后退几步。

“抱歉,她的性格一直很吵。”

她的目光没从女人身上挪开,对季风临轻声说“再过不久,我们就能结束这场幻境了吧。”

女人口中的语句不堪入耳,她面色如常地听,没有太多表情。

季风临看向她背影,眸色渐沉。

“说起来”

白霜行没理会女人的叫骂,忽然想到什么,微微扭头看他“在那栋楼的二层,勘察地形时,我看到”

她顿了顿,露出几分不解的情绪“我的尸体。”

之前在街边,也曾经看到过。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触,季风临轻轻眨眼,极淡地笑笑。

他声音很低,语气却是笃定“那是由我的恐惧,所形成的幻象。”

这是个从未设想过的回答。

白霜行一时愣住。

对方直直凝视她双眼,没有回避的意思,这让她陡然想起,季风临只说他“遇见了父亲”,从没提过,对方是这场幻象的源头。

季风临说“幻象的起始,是我见到你和绵绵一次次死在他手中。”

横尸处处,血流成河,大半个街道里,都能见到她们四下散落的尸体。

他的恐惧,从不是那个嗜赌成性的酒鬼。

季风临害怕的是,自己渺小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凄惨死去,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所以当时在小巷里初次重逢,季风临拉过她手臂,目光才会那样晦暗不明。

火光灼目,女人的怒号没有停息。

季风临的视线越过白霜行,望向痛苦扭曲的怪物,声音柔而轻“你没有错,只不过不走运,遇上恶的人。”

得知白霜行在接受心理治疗后,他曾询问过沈婵原因。

沈婵答得隐晦,只说是家庭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白霜行很像。

拥有相似的童年,也有强烈的自尊,久而久之,形成了彻头彻尾的矛盾体

无论心中藏着多少负面情绪,都会默不作声咽回肚子里,表面上始终云淡风轻。

被相处数年的母亲这样责骂诅咒,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视若无睹。

火焰噼啪作响,毫无征兆地,白霜行感受到一阵清凉微风。

夜风柔缓,似是无声的安慰,小心拂过她侧脸与发丝,惹来微弱的痒。

紧接着,风声猛然增大。

巷道逼仄,疾风涌起,与烈焰接触的刹那,燎起骇人火势。

由白霜行点燃的火,由季风临指尖生出的风。

两相交融,火光疯狂蔓延,逐一席卷墙边的藤蔓、楼房的窗帘,以及鳞次栉比的更多房屋。

女人被烈焰彻底吞没,再发不出肮脏污浊的秽语。

白霜行怔怔站在原地,仰起头,望见势如破竹的火与风。

这是由他们心中恐惧所构建出的城市。

伴随疾风回旋,所有痛苦的,难以启齿的,不堪回首的记忆,于她眼前付之一炬。

如同一场盛大的奇迹。

在她身旁,伤痕累累、瘦弱苍白的男孩抬起眼睫,瞳仁黝黑,倒映出白霜行的身影。

和他一样,她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孩。

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里,白霜行在这个岁数,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这是头一回,有人陪伴在她的幼年时期,眼底有无条件的信任,也有无条件的偏爱。

季风临一向尊重她。

他没有表现出额外的同情,也并未自作聪明地出言安慰,声称“理解她的一切”。

身旁的那人只是安静垂下眼眸,温声开口。

心脏忽然很重地跳动一下。

在整座城市的漫天火光里,白霜行听见他说“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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