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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文武不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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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京城内没有尸横遍野, 也没有断垣残壁。

虽然到处都是兵丁,气氛异常紧张, 可是百姓依旧能够在坊间走动, 通过盘查也可出入坊市之间。街道上许多铺子都关了门,米铺跟油铺前排起了长队。

太京府衙的小官吏在铺子前高声宣读着文远阁宰辅们刚刚颁的命令, 声称叛乱已定, 谋逆者均被拿下, 太京不日将恢复正常, 百姓无需抢购米粮。

那些坐地起价的米商, 已经被官吏锁了准备带走。

百姓虽然心中惶恐, 但是看到这一幕仍是不停地叫好。

六皇子挑开马车的车帘往外张望, 神情隐隐有几分不屑。

“这等商贾之流, 合该收拾一番。”刘将军的亲卫解气地说。

“是抓了人,再讹笔钱。”六皇子冷笑不止,伸手指道, “你看这些衙役兵丁, 是戒备商贾,还是周围那些叫好的百姓。”

刘澹轻咳一声,赶在何侍郎听到这边动静之前, 低声劝道:“殿下还是谨言慎行罢。”

六皇子自打进了城, 刺头儿的架势愈明显。刘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这时候不应该装作孝顺,为皇帝展现谦卑恭顺的一面吗?

初听二皇子谋反的时候,六皇子就有点古怪, 现在更甚。

在刘澹看来,经历了一场政变逼宫,太京能迅速恢复到这般秩序,已经很不错了。这说明宰辅重臣都没出事,而且他们也没打算搞风搞雨地闹些幺蛾子出来恶心人。

——作为常年被文官集团排挤打压的武将,刘澹对朝堂上的某些人还是很有意见的。

没参与谋逆,不意味着能安枕无忧。

历来借着清缴逆党的名义,朝廷里都会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贬官去职的都算运气好了,说不定哪天上朝就被御史弹劾出十几条罪状,然后朝官的某派系一起力,当廷去官帽官服打入大牢。

对刘澹来说,最危险的是他在朝中并没有靠山。

他的靠山就是皇帝本人,为了博取皇帝信任,武将只能做孤臣,而他的兵权跟势力又没有大到文官们愿意对他另眼相看的地步,所以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刘澹愁眉不展。

比他更愁的是车队里那些跟六皇子去皇陵的锦衣卫,太京街道上到处都是禁卫军,连衙役都有,偏偏一个锦衣卫的影子也见不着。

刘澹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城内盘查虽严,但是遇到那些负隅顽抗的江湖人,巡城卫跟衙役只是做个样子追赶喝骂,没有动用弓箭。似乎追得上就把人关起来,追不上就算了,这显然是因为他们接到的不是死命令,而且车队只有进城的时候被为难了一下,紧接着都是顺顺利利,没有人过来找茬,也没有内侍过来传旨。

他们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进了内城。

这时终于有人来了,是文远阁的侍书郎。

侍书郎是六品小官,通常为翰林出身,座师是宰辅重臣或者自身加入了朝廷中的有力派系,作为储相培养的。不过距离他们真正坐上宰相的位置,即使仕途顺利,最少也要等二十年,期间可能出现无数个意外,阻挠他们走到最后。

他们看起来好像前途无限,其实就是在文远阁里跑腿、给宰辅们打下手的人。

这会儿看到这么一个人带着禁卫军拦住去路,车队里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何侍郎自恃身份,看不起对方。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心里都在疑惑地想,再怎么说六皇子也是皇子,哪有让个六品侍书郎来迎的?如果是皇帝信重的臣子,官小也没什么,可眼前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六皇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登位的可能?六皇子马上就要倒霉了?还是皇帝在刻意打压六皇子?或者……皇帝真的还掌握着朝政大权吗?按理说为了权势的平衡,皇帝即使杀了二皇子,立三皇子为储君,也不会真的把六皇子丢到一边,相反还要把这位小皇子提溜出来,磨砺东宫呢!

都是在官场上混迹的人,长了好几个心眼,大家仔细一想,便不寒而栗。

侍书郎不动声色地宣了口谕,说得无非就是二皇子谋逆,陛下震怒,下令严查之类。期间提到了二皇子勾结锦衣卫指挥使,以及买通江湖刺客入宫行刺,刺客至今仍未抓到,于是命令禁卫军将六皇子护送进宫,严加保护。

何侍郎心神不属,刘澹不敢妄动,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六皇子带走了。

随后口谕里又提到了何侍郎,令他归家休息,等到数日后的朝会。

眼看那位侍书郎转身要走,刘澹忍不住追问:“陛下可有提到本将?”

侍书郎扫了他一眼,因为刘澹伤势未好,所以没穿铠甲,只穿了一件四品的武官服。武官的四品官袍没有区别,但是铠甲有制式上的差别,这位侍书郎明显没有想起刘澹是谁,以为是雍州护送六皇子的武官,便随口道:“并无,督尉先回州府驿馆里等待消息吧。”

刘澹:“……”

外地的官员进京叙职,或是因公务入京,因为没地方住,都会住在挂着州府牌子的驿馆里,这是朝廷设置的,官员本人不用花钱。

如果他是地方的四品督尉,确实只能去驿馆,哪怕已经买下了太京的宅子,那也是在外城。官员待命自然要在靠近皇城的北城跟内城,这里的房子根本买不起,价格高到吓人。

可他荡寇将军曾经有救驾之功!皇帝赏赐过宅邸!哪怕常年没人住,宅子也不大,可他还是有宅子的!

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皇帝派来的!

刘澹不相信皇帝能把自己忘了,不是刘澹自视甚高,而是皇帝急着召他进京追问四郎山金矿的事。

他会跟六皇子这行人走在一起,是因为六皇子在雍州皇陵的时候因为贪玩乱跑失踪,何侍郎求助官府的时候顺带把路过该地的他也扯上了,要求出力寻找。再后来就生了皇陵冲撞的混乱,何侍郎与刘澹分别写了一封密奏上报给皇帝。

所以在公文上,刘澹不跟六皇子同行。

可是在陆璋这里,他非常清楚这件事,而且不管是为了金矿、皇陵之事,还是了解六皇子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陆璋都不可能完全忽略刘澹,不仅只字不提,传达口谕的人甚至不知道刘澹是谁。

刘将军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亲卫,又威胁地瞪视一路同行的锦衣卫跟兵丁。

“是是,吾等这就往雍州驿馆去。”刘澹转头笑着对侍书郎说。

侍书郎察觉到有些不对,狐疑地看了看刘澹,在心里记下了这事,拱手虚应一下礼数,随后带着人走了。

亲卫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

个别脑子灵活的锦衣卫也反应过来了,刘澹在平州剿山匪,应该住在平州驿馆才对。

“情况不对。”

“陛下……难道二皇子掌权了?”

“笨蛋,二皇子掌权的话,就不应该是二皇子被打成逆党了,应该是三皇子!”

众人恍然大悟,也对,二皇子性情鲁莽根本不像是能密谋造反的人!就算二皇子蠢笨,锦衣卫指挥使又不蠢。

“……陛下信重的锦衣卫一个都看不到,逆党里竟然还有我们的指挥使!”

“三皇子当真深藏不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错误地把真相扭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聪明人往往会被荒谬的现实打败。

因为不管怎么想,文官集团暗中谋划,煽动二皇子谋逆,用火炮轰击皇宫,再趁乱控制京城,联合三皇子软禁皇帝,诛杀二皇子这个过程非常有说服力。

接下来三皇子的对手,就只有身体孱弱的太子了。

六皇子年纪小,又没有势力,很难翻身。

刘澹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宅邸,派亲兵出去打探消息,他背着手在花厅里走来走去。

家仆因为他长期不在京中,平日里十分懈怠,此刻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向刘澹禀告这些天来京城生的事。

主要是上元日的星孛,以及前几日天空出现的双龙异象。

刘澹没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正焦躁间,亲卫们陆续回来了。

“将军,不好了!太子病危,据说就是这个月的事了。原本瞒得十分周密,太京一戒严,那些操办相关事宜的人心里害怕,把消息透出来了。”

“当真?”

“将军,不好了!北镇抚司被禁卫军围了……还有南镇抚司,那些锦衣卫都被困在里面,据说这样已经四天了。”

“什么?!”

刘澹拍案而起,虽然他很厌烦锦衣卫,但是皇帝真的不成了对刘澹来说是个坏消息,三皇子是借着文官集团上位的,武将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如此大胆,就不怕朝野皆知,恶名缠身吗?”

“……将军,还有一个更糟的消息。数天前,锦衣卫同知宫钧被派遣到上云山抓拿进京闹事的江湖人,结果这一去就没有回来,而且京城戒严之后。京畿左营的谭将军又带着兵马去围剿乱党,朝着上云山去了。将军你说他们是抓江湖人,还是对付宫同知?”

刘澹目瞪口呆,等回过神,他连忙催促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镇抚司那边乱起来了,据说衙门里面没东西能果腹了。他们跟禁卫军争吵,声音传得老远呢!”亲兵撇撇嘴,不屑地说,“那些个禁卫军也是可笑,认为这次能彻底压下锦衣卫,对骂中洋洋得意地说宫同知可能死在江湖匪类手里了。”

刘澹摇摇头:“宫同知在南镇抚司的名望比锦衣卫指挥使还要高一些,这些禁卫军这般出言不逊,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原来是这样?难怪呢!”亲兵赶紧补充道,“那几个锦衣卫一听就怒了,冲出来就伤了好些个禁卫军。没见血,就卸了好几条臂膀,还说什么他们同知会武功,上云山又那么大,怎么可能出事之类的话。随后禁卫军那边说漏了嘴,原来京畿左营的谭将军是带着火炮去的,火炮啊!直接轰山!”

饶是刘澹,也惊得说不出话。

太京怎么会乱成这样?

“现在呢,禁卫军跟南镇抚司那边如何了?”

“还不清楚,有个兄弟蹲在那边看着,我先回来禀告将军了。”

刘澹闻言眉头紧锁,后悔道:“我们就不应该进京,在外面耽搁一段时间就能看清风向了,如今被卷进了漩涡,真不知如何脱身。”

“这好办,不如我们偷偷混进禁卫军的队伍,见机行事?”亲兵建议道。

“不成,那侍书郎虽然不认识我,但他回去一说,本将的身份瞒不住。到时候上门寻人寻不到,怕是要被直接打为叛逆。”刘澹长叹,伸手揉着眉心。

这可真是坐困愁城了。

就在刘澹愁之际,又有个亲兵匆匆忙忙跑进来。

“将军,出怪事了!”

刘澹不像之前两次那样惊诧,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沉声命令道:“说!”

这个亲兵比较年轻,他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何侍郎家里出事了!”

“嗯?”

“属下方才跟踪到何侍郎家中,将军猜怎么着,何侍郎此刻正在家里大雷霆呢!他家仆役原还想瞒着,可是瞒不住,何侍郎回家要更衣,可是他家里……噗。”

刘澹瞪着亲兵,后者连忙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何侍郎的衣服全部被人偷了,除了荷包跟罗袜,什么都没剩!连鞋子都不见了!”

“……贼人偷这些衣服做什么?官袍呢,也被偷了?”

“可不,五六件官袍全没了,玉带官帽官靴也不在了。”

刘澹沉思道:“莫非有人要假扮何侍郎?”

“不止呢,听何府的仆役说,家中的米粮全部不翼而飞,厨房里只剩下一堆白菜。”那亲兵忍着笑低声道,“属下猜测,没准这些东西会出现在西城那些贫苦百姓家中,劫富济贫嘛,听着跟话本似的。”

刘澹没好气地说:“得了,劫富济贫的大侠为什么要偷官袍?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人做这种事……”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最后回来的亲卫神情不对。

而那亲卫身边,有个身量矮小穿着灰扑扑衣甲的人,乍看还以为也是他的亲兵呢。

“你——”

那个不速之客抬起头,神情阴沉。

“刘将军看来是不欢迎本王了。”

“六皇子……你是怎么出来的?”刘澹话一出口,就想起六皇子之前就能在偷溜出去,何侍郎带着人快把皇陵翻过来都没把人找到。

刘澹脸色很难看,站在他面前哪里是皇子,分明是个巨大的麻烦。

要脑袋的麻烦!

“殿下身份尊贵,如今城中乱象横生,殿下实在不应该再任性四处乱跑。”

“刘将军,你是父皇的心腹,父皇必定会先召见你。”六皇子盯着他,抿着唇道,“到时候请将军把我当做亲卫带进宫。即使将军不答应,我能找到刘府,也有办法让别人找到将军这里来,将军不想成为乱党吧!”

刘澹冷下脸,毫不留情地命令亲兵把人撵出去。

“六皇子被接进宫了,这人身份不明,你们竟然把人放进来!快让他走!”

六皇子也不气恼,他定定地看着刘澹道:“将军在皇陵见的人,不为本王介绍一二吗?”

刘澹心里咯噔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

亲兵没有刘澹镇定,手下动作不禁慢了慢。

六皇子见此,更笃定地说:“刘将军可能不知道,本王是学过武功的,耳目比别人灵便许多。那日在皇陵附近的林子里,我听到你的亲兵提到了一个名字。”

“……”

“孟国师,很有意思的称呼,这人是谁?”

刘澹看着胸有成竹的六皇子,一时感到头痛不已。

六皇子哼笑道:“后来皇陵遭到了一群江湖人的冲撞。事后追查,本王更是听说有位前朝宫人,名唤余姑姑的,曾经见到一人身影、气质、眼神都酷似前朝国师孟戚,只是外表年轻了许多。余姑姑坚持认定那就是孟国师,并说天下再无第二人有那般威势。更不巧的是,她这番形容,让我想到了之前在皇陵陆家庄附近遇到的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位正如她说的那般,世无其二,令人见之不忘。”

“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本将在北疆征战多年,后来又至平州剿山匪,在太京的时日屈指可数,连本朝官员我都认不清,更别说什么前朝国师!”

眼见刘澹油盐不进的模样,六皇子点了点头,从容地说:“那就不提这个,我们谈谈将军如今的危局,四品杂号将军的位置不上不下,宰辅们一道命令就能让你解甲归田,或者拿你问罪。你是父皇信重的臣子,等到新君登基,你的位置就要被新君的心腹取代,将军难道甘心吗?将军麾下的兵马,是跟随将军在北疆出生入死杀出来的,把他们交给旁人,他们愿意吗?能有好下场吗?”

六皇子伸手一指南边,冷笑道:“我若是新帝,只需要把这些人派遣到长江防线,强令攻打遗楚旧地,这些人自然就会变成兵部阵亡将士名单上的一员。”

刘澹不是省油的灯,他不言不动。

对付六皇子这样的人,冷着一张脸不理睬才是上上之策。

六皇子见激怒不成,又改口道:“或者将军想要带着麾下兵马叛逃。”

他拍了两下手掌,讽刺地笑道:“这主意不错,可惜将军旧部在平州,将军带着亲兵逃回去之后能怎么样呢?去楚朝三王的领地要穿过雍州,投奔西南的天授王吗?将军清剿了圣莲坛的分舵,天授王那边真的能待吗?”

刘澹心中惊异,六皇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平州青湖镇的事?

六皇子只笑不语,他从太子那里,太子从锦衣卫指挥使那边获得平州密报的事,他自然不会傻到说出来。

“……如此看来,将军只能带着部下远至关外,或者遁入深山,到皇令传达不到的地方占山为王了。眼下有个改变宿命的机会放在眼前,就看将军能不能握住了!”

“就是带你进宫?”刘澹冷笑。

“不,我要见那位孟国师!”

六皇子眼睛亮,他要见太子曾经提到过的,在北镇抚司如入无人之地,致使锦衣卫副指挥使暴毙的传奇人物。

之前在皇陵错过了,实在令六皇子懊悔无比。

想到曾经偷听到孟国师与那位大夫谈论陆家庄的话,六皇子更加激动,不把皇权放在心中的能人异士,还是大皇兄口中的治世贤臣,真是太难得了!

“你,你说什么?”刘澹瞠目结舌。

“本王……”

六皇子默默地心想,他要找个靠谱的刺客,像二皇兄那个笨蛋找的什么青乌老祖根本不行!孟国师就不一样了!

“本王可以许诺孟国师宰辅之位,不止是本王,大皇兄也是一样!”六皇子咬牙说,他相信太子肯定会赞同他的。

刘澹与众亲兵:“……”

孟国师不要相印,他只要钱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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