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苏怀信觉得不会有人进入这院中,并未将被撞破的门窗复原,还保留着那日契约兽冲出去的样子。
从墙到门窗,再到木板之下。阵法就在屋子下面。
一行人沿着石梯向下,拐角处,长明灯将整个地下室照的通明,苏怀信正手持长剑对着身前的铁笼。
久渊剑出,苏怀信手中的长剑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前的铁笼里锁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妖兽。
许是受到惊吓,魔化的妖兽突然身形变大数倍,猛的冲向他。
就在这时,笼子里生出无数锁链,将那妖兽牢牢捆住,不得动弹。
“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快。”苏怀信扶着笼子稳住身形,声音虚弱,面色苍白如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白纸。
一日不见,他竟苍老了三十岁。
久渊回鞘,苏奕走到他身前,道:“放任契约兽伤人,你可知罪?”
声音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又似乎带着些怜悯。
怜悯什么?为那些如方满一样受到伤害的人?还是苏怀信?又或者眼前这只契约兽?
苏怀信像是没有听到苏奕的声音,干枯如柴的双手攀着铁笼子,自言自语道:
“阿昭!我的阿昭从未伤过人,从未沾染过魔气,怎么会突然魔化?他一直带着那个法器,明明隔绝掉了一切魔气,怎么会魔化了?”
他似乎也不知道契约兽为何魔化。
见此情形,苏奕放弃审问,一剑劈开一旁的墙壁,在墙上硬生生破了一道门出来。
墙后是一间净室,方满正躺在充满血色的木桶中,左臂短小、软若无骨分明是刚长出来的,脸上毫无血色,气息几近于无。
那模样与死没差多少。
方沅双腿一软,跪倒在木桶前,眼泪止不住滑落,大叫一声:“兄长!”
来时,他设想过兄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大抵是割肉、放血,因为魔化的妖兽必须吃人的血肉才能活下去。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会恨,恨的双目充血,恨这世间为什么会有魔兽,为什么苏怀信不杀了那魔兽,为什么偏偏选上兄长,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兄长!
可到最后,恨来恨去,他只恨自己。
他每天傍晚都站在村子里,望着那结界,盼着兄长能回来。
可兄长明明就在眼前,就在他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他却找了整整七年!
苏奕上前探了探他的脉搏,道了一声:“还有救。”便开始着手救治。
血的味道通过破损的墙,传到铁笼子里,被铁链束缚住的阿昭开始躁动不安。
救人一事不在花如雪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带着蝶妖出了净室守在铁笼子前,见阿昭被牢牢困住,也便放心了不少,所以七级妖兽为何会魔化?
于是她向苏怀信问道:“阿昭为何魔化?”
她总觉得环绕在阿昭身旁的魔气很熟悉,有些像寒皋藤蔓上的黑雾,总之跟昨日见的魔兽不一样。
苏怀信艰难地转身,睁大浑浊的双眼,似是在分辨她是谁。
突然,苏怀信疯魔般,面色大变,歇斯底里的叫喊道:“都怪苏怀谦!都怪他!若不是他,延寿丹就是我的!”
“有了延寿丹就有机会继续修炼突破!就不会死!”
“那颗延寿丹原本该是我的!”
“我还差两千功德就凑齐了五万功德!有了五万功德,身死之后才不会魂飞魄散。”
功德于修士万分重要,五万功德可保身死之后不会魂飞魄散、以至于连个尸身都留不下。而十万功德才可引来飞升雷劫。
但苏怀信这番话,仍旧没有说明阿昭魔化的原因。
就像他方才说的那样,阿昭既没杀人,又一直带着隔绝魔气的法器,还是七级妖兽,完全不符合妖兽魔化的条件,怎会魔化?
“阿昭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我若是死了你也得死。”
他的语气突然弱了下来,露出怀念、期待的神情,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液体。
“阿昭!阿昭!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我们离开青阳山,就住在你最喜欢的山洞里,再种上一排青梨,你最爱吃的青梨,又脆又甜,你还记得吗?”
苏怀信踉踉跄跄地靠近那只叫做阿昭的大鸟,它被魔气包裹,只露一双猩红、毫无理智的眼睛,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它伸展翅膀,想要挣脱身上的锁链,若是它挣脱了锁链,别说他们几人,就算是整个青阳山没一个人能逃得过。
花如雪扭头看向苏奕,苏奕还在为方满疗伤,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阿昭会逃脱,苏夜方沅则守在一旁。
苏志双拳紧握,眼睛里有挣扎有不解有悲痛惋惜,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又或者早就看到过。
蝶妖转过身不去看阿昭,银蛇则是一脸的兴奋,仿佛眼前的这一幕,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喜事。
为何大家都不害怕?
下一刻,不远处传来骨头被咬碎、嘎吱作响的声音,苏怀信被阿昭吞了半个身子。
离得近了,她能看清阿昭嘴里有多少颗如刀尖般锋利、被食物打磨整齐的牙齿,随着血肉吞咽入腹,阿昭身上的魔气似乎减弱了些,但眼睛里的渴望被难以言表的疯狂取代。
毫无意外,阿昭变的更强,他轻轻抖动翅膀,两旁的锁链犹如豆腐一样稀碎。
花如雪后退几步将苏奕几人护在身后,也许是受到他们的影响,面对这么危险的阿昭,她内心竟也无半分害怕。
紧接着,阿昭挣脱牢笼,仰天大叫,尖锐的声音刺激着她的心神,几乎要穿透她的耳朵。
一息后,他收回翅膀,像是完成了使命一样,合上眼睛,轰然倒地,巨大的身躯缩小成一团。
魔气溃散后,她才看清那是一直绿背的七彩文鸟。
原来,契约兽魔化的结局只有两个,其一被契约者杀死;其二,与契约者同归于尽。
蝶妖说,妖兽魔化只有死路一条,这话没错。就算没有修士来杀他们,他们也会因为长时间吃不到血肉而亡。
契约兽魔化,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苏怀信没有说出阿昭魔化的原因,也没有说他为何没有杀了阿昭。修士的责任不是斩杀妖魔,保卫人间吗?他却为了魔化的契约兽伤了许多人。
人总会心软仁慈,这些情绪会令他们深感矛盾,从而忘记最初的目的。
妖兽的世界里不会有心软仁慈这种东西,死亡不过是稀疏平常的事情,牺牲少数保全多数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若换作是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阿昭。一方面防止自己修为倒退被阿昭反杀,另一方面杜绝阿昭伤了其他人。
“小蝴蝶,你知道阿昭为什么会魔化吗?”花如雪问道。
蝶妖从她肩上飞起,停在阿昭上方,洒下许多金黄色的花粉将他盖住,做完这些才缓缓开口道:
“对于修士而言,功德极其重要,功德只能通过斩杀妖魔获取,杀一只七级妖兽可获取两百功德,但杀一只七级魔兽却可以获取两千功德。”
“两百,两千。魔兽和妖兽竟然相差这么大。”小石头昨晚提到了功德,她才刚知道功德的存在,没想到妖与魔压根就不是一道的。
“妖兽才多大能耐,三级以下的妖兽连出青阳山的资格都没有,出来了也是魔兽爪下亡魂。斩杀二级以下的妖兽甚至不计功德,也正是因此,许多修士都将我们妖兽养肥了再杀。”
“养肥了再杀?”什么意思?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关于妖兽的杀与留,自古便分为两派,一派是咱们青阳苏氏,友善妖除恶妖。一派是素商应氏,除恶务尽。自从与妖兽的契约出现之后,便又多出了一派——以长嬴云氏为首的妖尽其用。”
“物尽其用的尽其用?”花如雪愣在原地,原来除了青阳苏氏的善妖友之,恶妖除之和素商应氏的除恶务尽,竟然还有第三个妖尽其用。
结合蝶妖方才说的“养肥了再杀”,她大概明白,这是要将妖兽养大养肥,然后再杀掉。
“对!长嬴云氏在修士界的风评向来极差,听说他们手中有一个可以暂存魔气的法宝,魔气对人无用,只能令妖兽魔化。他们就是依靠此法宝,将自己的契约兽魔化,然后杀掉,以获取最多的功德。”
蝶妖说的轻松,这并非什么秘密,是所有修士都知道的事情,大部分妖兽也知道。
“所以,苏怀信为了获取两千功德,通过长嬴云氏的法宝将阿昭魔化了。”
怪不得那时听到七级妖兽魔化,苏奕苏志他们只是震惊了一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知道通过长嬴云氏的法宝可以将七级妖兽魔化,那时令他们震惊的消息是:青阳苏氏的长老竟然违背了他们,投向了长嬴云氏。
“放心,青阳苏氏跟那些人不一样,不会那样对我们!我的主人我最清楚!”
说话间,蝶妖舞动翅膀向苏夜飞去,落在他鼻尖上,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惹得苏夜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花如雪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苏奕身上,想起他说起无为剑、说起苏氏先祖时,眼里闪烁的光芒。
他应当和那位先祖一样吧。善妖友之,恶妖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