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凭着历史脉络做参考,连蒙带猜,把徐阶的算盘推测出来大半,而实际上的情况远比唐毅猜测的要微妙许多。
此时正逢年末,要对各部开支进行汇总处置,徐阶借着机会好好研究了一番工部的账目。严世藩把从海上运木料的困难写得十分惊悚,说什么要造足以装载巨木的特大海船,要摆平海外的土著,要穿越茫茫大海,要防备神出鬼没的倭寇,大船沉了五六艘,死了二三百人……一言以蔽之,为了让陛下的宫殿早点修复,他们工部是拼了命,比起西天取经都要难。别说只花了一百万两,就算二三百万两都是应该的。
可徐阶经过唐毅的提点,根本不信这一套,运送木材根本不像严世藩说的那么难,只要把木料绑在海船船底就运回来了。徐阶又找来兵部的公文,翻了大半天,果然一没有造船的支出,二没有对海战死亡士兵的抚恤,也就是说,严世藩根本是在撒谎!
现了这一点,徐阶激动地手足颤抖,就想要动攻势。
正在他筹划着怎么下手的时候,兵科给事中梁梦龙突然上奏弹劾李默,攻讦他“废法行私,负国失职”,并且要求嘉靖“乞加戒饬,以清仕路”。
大臣被弹劾得多了,梁梦龙只是要求斥责李默,比起那些要杀要剐的,差之天地,算不得什么。
可是徐阶却嗅到了异样的味道,转过年外察就要开始。那可是决定外官生死的鬼门关,梁梦龙是严党的爪牙,此时弹劾李默,分明是要提前给他一点警告。免得他太过分。这也是每个大佬遇到京察大计时候的必然做法,罩不住马仔,还配当黑老大吗!
嘉靖的举动同样奇怪,他让李默安心供职,同时也没有处罚梁梦龙,当起了甩手掌柜。熟悉嘉靖作风的徐阶深感不妙。几十年来。嘉靖能乾纲独断,最大的奥妙就是制衡。
从利用张璁等人干掉了杨廷和等元老,再到扶持夏言取代张璁,再到利用严嵩斗倒夏言,一路走来,嘉靖的路数就是让大臣没法形成一个拳头。互相内斗不休,把精力都消耗掉,而不得不祈求皇帝的庇护。
嘉靖有时候还会暗中添油加醋,让斗争更加惨烈,比如眼下,嘉靖就打着这个算盘……
自从起复以来,李默和严嵩的矛盾越来越激化。这次外察,很可能就是两个人一决生死的时候。
徐阶默默坐在值房,两只眼睛闪闪放光,手里紧紧攥着弹劾严世藩和赵文华的奏疏,此时是二虎相斗,如果他向严党起攻击,很有可能面对严党的疯狂报复。而李默呢,这位太宰大人会力挺自己。和严党血战到底,共同匡扶大明?
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把徐阶身上,哪怕是一丝的天真都磨没了。
他敢说李默看到了自己和严党拼杀,没准还在后面推上一把,甚至等到自己被干掉,再出手解决严党,一跃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物……
反过头,徐阶又在思量,手上掌握的东西未必能拿得下严世藩。毕竟没有走私的铁证,而且浙江巡抚胡宗宪又是严党的人,杀虎不成反被伤!
当年老师夏言就是犯了这个错误,才成为一百年多唯一一位身异处的辅,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思前想后,徐阶默默拿过了烛台,把奏疏送到了火光之上,眼看着就要化为灰烬,突然徐阶又收手了。
他不想冲在前面,成为可怜的鹬蚌,那李默和严嵩又岂会轻易拼命,让自己占便宜。
经过整整一夜的思索,徐阶终于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先找到了严世藩,假意和他商量预算,悄悄指出工部有海船支出,可是兵部下属船厂却没有这一笔支出,是否漏记了?
徐阶说的客气,可把严世藩吓坏了。
心里头都把赵文华骂翻了天,撒谎也要撒的圆满,怎么能授人以柄,船只可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总要有出处才行。
严世藩阴翳地说道:“多谢阁老提醒,我这就去工部和兵部问问。”
“呵呵,这些日子就属东楼公辛苦,我们都是瞎忙活。对了,东楼公,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东楼公能不能赏脸。”
这个老头不会是邀功吧!
严世藩轻轻一笑,“阁老,有什么只管说,咱们之间还用藏着掖着。”
“是是,老夫听闻令郎严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人人称赞,我的犬子膝下正好有一女,想许配给令郎,不知道小阁老意下如何?”
严世藩就是一愣,吃惊地说道:“阁老,犬子去岁已经成亲了,你还去贺喜过?”
言下之意,总不能让我儿子离婚再娶吧!
哪知徐阶满不在乎,笑道:“好汉霸九妻,小阁老就有二十七房姨太太,顶得上三个好汉,令郎怕是也不能只守着一个吧?”
“那倒是。”严世藩随口答应着,心里头却乐开了花。
堂堂大学士的孙女给人家当小妾,简直把脸皮扔到了地上,要是不踩都对不起严世藩三个字!
他满口答应,回到了严嵩的值房,和老爹一说,严嵩倒是比儿子沉稳。他思前想后,徐阶主动结亲,那是向自己示好。
而他和徐阶又差了二十岁,如果徐阶能听话,犯不上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而且有这门亲事在,万一自己不行了,徐阶多少还能照拂一二。
“赶快扶我去见徐阁老。”
严嵩在儿子的搀扶之下,主动造访徐阶,双方相谈甚欢,把婚事给敲定了,严阁老更是自我检讨,说是以前关心不够,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只管和他说,他一定鼎力相助,从今往后,两家就是一体。
徐阶也感动非常,“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赈灾的事情,数百万灾民,缺衣少食,又是寒冬腊月,一旦冻死了人,只怕民变在即。
严嵩想了一下,也觉得徐阶说的有理,和儿子商量一下,就拿出了一百二十万两给徐阶,临走的时候,徐阶还送了出来,一副好亲家的做派。
等到转回值房,徐阶的嘴角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多少年了,他终于把权谋宝典修到了大圆满,严嵩父子都被他耍了进去,只是这种成功太残酷了,要用孙女的终身幸福来换!
徐阶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甩甩头,把妇人之仁抛到了九霄云外。
成王败寇,汉高祖连生身父亲都不在乎,才换来了大汉江山,自己要想报大仇,除奸党,牺牲一个孙女算得了什么!
事情果然按照徐阶预想的剧本上演,严嵩父子经过一番商讨,决定把吏部的开支压缩到三十万两银子,剩下的钱都给嘉靖修玉熙宫。
这下子可好了,李太宰岂是好相与的,他报上去一百万两,那还是七扣八扣的,京官累及拖欠的俸禄多达三百万两。很多清水衙门的官都揭不开锅了。甚至有人的住所在地震中也损坏了,还没钱修。
一百万两都给了他勉强能不挨骂,要是只给三十万两,他李默的祖坟都能给骂裂了!
手握人事大权的太宰,总览朝局的辅,双方一样资历深厚,一样战力强悍,一样爪牙众多。为了年末的预算,双方是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内阁干脆变成了斗兽场,吵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只剩下一个徐阶在暗中冷笑。
作为大老板,嘉靖同样头疼欲裂。
“皇爷,喝口茶消消火吧。”
嘉靖接过团龙盖碗,喝了一口,眼前一亮,“黄锦,这茶叶怎么像是新采摘的?”
“回皇爷的话,这是奴婢在南方学来的法子,把茶叶密封,放在冰窖里,喝的时候拿出来。”
“嗯,去了江南果然长了本事。”嘉靖笑着看了看黄锦,问道:“你也管着织造局一大摊儿,海上又不平静,总能把宫里要的银子及时送上来,有什么锦囊妙策?”
听嘉靖一问,黄锦急忙跪倒,“启禀皇爷,奴婢不敢撒谎,这些年奴婢都靠着东挪西借,勉力维持。”
“谁不是啊,你还能借到钱,户部这帮饭桶连银子都借不到了。光是欠大户的银子就有七百多万两,每年两成的岁入要给他们做利息,也真不知道我大明朝的户部是朕的,还是那些大户的!”
嘉靖无奈地感叹着,就算是最有权势的皇帝,他也没法变出真金白银,面对着眼前的烂摊子,只有抱膝长叹。
黄锦偷眼看了看嘉靖,心里头不由得思量起来,皇爷这么缺钱,要是自己会点石成金该多好啊!
黄锦苦笑着摇摇头,瞎想什么,要是有那个本事,自己不是成了善财童子吗!真是做梦,他不由得干笑了两声,突然眼前一亮,自己不行,可是有人行啊!
唐毅当初帮了自己,那么大的恩情还没还,如果把他推荐给陛下,陛下一高兴,唐毅的前程不就是板上钉钉了吗!
黄锦压根就没想过唐毅能不能行,在他的眼里,唐毅除了不会生孩子,几乎就是万能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咧嘴笑了出来。
“狗胆包天的奴婢,你是笑话朕吗?”
“啊,奴婢不敢,奴婢是想到了一个人,他或许能帮着皇爷解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