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是个坚定的阴谋论者,他从来不相信有人会不贪不占,清正廉洁,一心为国。因此在他这里,贪污不是事,用他的话说:一两银子,贪墨四钱,给朝廷十二钱,朕认了,贪墨六钱,给朝廷十钱,朕也认了!
在道君皇帝的眼睛里,是无官不贪,无人不贪,只要别贪得太过分,他都能忍受,你要是不贪,他反而会起疑心,一个连钱都不爱的人,会爱什么,那可是值得浮想联翩的……
唐毅的计划做得面面俱到,完美无缺,嘉靖从里面看不出他给自己留下了一点捞钱的空间,正常人只会夸奖唐毅大公无私,在操蛋的嘉靖看来,你小子就有问题!
唐毅这个冤枉啊,说句实话,他又不是雷锋,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下最肥的肉,只是他的谋划根本不能对任何人说。
可如今嘉靖问起,唐毅要是满嘴大话,别说嘉靖不信,就连自己也不信。
罢了!
唐毅咬了咬牙,心说进了是非圈子,就别嫌脏,干脆主动揽一点脏水,好让眼前的“怪龙”放心。
“陛下,小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嘉靖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唐毅,你有什么罪,自己说说。”
“是。”唐毅顿了顿,说道:“陛下,小臣有私心,小臣给自己留了一块大肥肉。”唐毅说着偷眼看看嘉靖,只见嘉靖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臭小子,就知道你一肚子心眼。给师父说说,你给自己留了多少好处,让师父看看你的胃口有多大。”
刚刚还君臣相称,转眼变成了师徒。唐毅暗暗松了口气,可是还不敢大意,不把嘉靖的疑心打消了,就别想过关。
唐毅站起身,把图纸捧过来,在嘉靖的面前。指了指天坛周遭。
“老师请看,这里临近正阳门大街,交通便利,商贸繁荣,弟子在这里留下了二,二十间铺面。给给黄公公。”唐毅胆怯地说着,仿佛做坏事被抓的小孩子,低着头,小脸通红。
嘉靖看了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二十间铺面也不过四五万了银子。黄锦可是朕身边的人,就值这么点钱?”
“哎呦,我的皇爷啊!”黄锦扑通跪在了地上,论起巴掌抽打自己的嘴巴子,痛哭流涕道:“都怪奴婢贪心,奴婢想着有了铺面房,就算到了奴婢伺候不动主子,被赶出宫。靠着收房租也能过日子。奴婢犯了大罪恳请皇爷惩罚!”
嘉靖看着黄锦哭哭啼啼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
“都跟了朕那么久,朕岂是刻薄的君主?”
黄锦连忙磕头作响,“皇爷仁德宽厚,奴婢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伺候皇爷。”
“不要磕头了,你举荐唐毅有功,二十间铺面是不是少了,唐毅,还能不能多给黄锦留一点?”
唐毅跪爬了半步,对着嘉靖郑重说道:“师父在上,请容弟子说几句肺腑之言。外城工程浩大,几乎再造一个京师,数十万户口,几百万银两,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要想百病不沾,唯有公开透明四个字。要想做到这四个字,就不能有任何的私相授受,任人唯亲。方案是弟子设计的,弟子必须避嫌。方才师父问弟子,为什么把施工和监督都给了别人。其实弟子想过,徐阁老为官清廉,心思缜密,正是最好的人选,无奈徐阁老是家父的老师,如果让他做此事,没病也有病。同样的黄公公提携了弟子,要是让他监工,也会留下口实。为了让外城尽快修好,弟子只好扮黑脸包公,不留情面了。”
嘉靖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唐毅的报告,又仔仔细细翻看,每一处都用心推敲,反复思量,最后嘉靖不得不承认,唐毅的方案堵死了所有大弊的空间。
当然他还留了一些小巧门,让下面人能捞点汤汤水水,总体上不至于影响工程进度,甚至有利可图,还能让底下人更卖力气。
“师父,弟子以为做事不能竭泽而渔,而应该目光长远。譬如现在有一笔修城的款子,如果从上到下,谁都想咬两口,到了下面恐怕连一半都剩不下,以至于一事无成。若是把上下管住了,让银子都落实下去,一百万两银子把城修起来,怕是能产生二百万,三百万的利益,到时候再去分,得到的更多。譬如外城,只要尽快修好,圈进来的大片荒地都会迅速升值,变成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如果因为贪墨,影响了大事,那才是鼠目寸光,杀鸡取卵呢!”
这番话可说到了嘉靖的心坎上,他面带微笑,深以为然。
“说得好啊!只是未必有多少人能像你一般想的明白。”
嘉靖拍了拍唐毅的肩头,又回到了云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万寿宫。
从地震以来,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嘉靖当初迫于压力,不得不说暂停修筑宫殿,把银子都用来赈济百姓,支付南北军饷,重修黄河堤防。
当时没有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嘉靖还住在低矮简陋的万寿宫,心里越吃味,对自己信重的大臣,也越失望。
嘉靖深知朝臣大体有两种,一种是李默、徐阶等人代表的清流,他们死捧着圣人教训,祖宗家法,对君父横挑鼻子竖挑眼,指三道四,讨厌至极。
而另一派呢,则是严嵩父子等人,他们倒是不图名不装蒜,但是这帮人贪,贪得过分!若非如此,刚刚修成的城墙怎么会倒了,区区一座玉熙宫,又怎么会迟迟修不好?
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差距,唐毅不像清流那般假清高,可是也不像严党一般贪得无厌。
他心里头有大局,能知道轻重,更有能力,比起满朝文武,都更让嘉靖赏识。
如果这小子能执掌内阁,替自己理财,只怕永远不用担心银子不够,可以放心大胆的修一个长生不老出来。
嘉靖又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有不到二十就做到辅的,只怕要再等二十年也未必。不过有一点嘉靖是确定的,他迫不及待需要唐毅进入官场,需要他替自己办事。
想到这里,嘉靖突然说道:“唐毅听封!”
唐毅一下子傻眼了,封官是好事,只是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会试了,正儿八经拿到功名多好,凭着自己的本事,又不是考不上,现在稀里糊涂给了个官,到以后可怎么说啊!
就在唐毅迟楞的时候,嘉靖把脸一沉,吓得唐毅连忙跪倒。
“嗯,朕加封你为右佥都御史奉旨总理外城修筑事宜,赐穿麒麟服。”
可够大方的,老爹才得到一件飞鱼服,比自己差了两级呢,等下回见面,看他怎么嘚瑟。唐毅愉快地想到,一转念,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右佥都御史可是正儿八经四品官,是要穿大红袍的,就算是状元初入官场,也不过是从六品而已。
捧杀和棒杀,几乎差不多多少,唐毅可不想成为万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跪在地上,以头杵地。
“老师,弟子无功受禄,恳请师父收回成命!”
“不。”嘉靖固执地说道:“不遭人妒是庸才,你是朕的学生,朕是天下之主,朕信你,用你,谁敢多说一个字,朕绝不容饶!”
嘉靖语气不容置疑,唐毅脑袋嗡的一声,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著名的辅张璁,其实品心而论,大礼议很难说谁对谁错,张璁之所以名声狼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靠着大礼议,用了六年时间,从小小的三甲进士,一跃成为辅,每一次升官都是嘉靖绕开百官,绕开廷推,特旨超擢,将朝廷规矩破坏殆尽。
由此张璁成了官场的异类,成了百官眼中的幸进小人。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失去了道德制高点,什么理想抱负都别想了。
别人都生怕圣眷少了,官升得慢了,唐毅现在是整个反过来。
他痛心疾道:“佥都御史乃是四品要员,需经过百官廷推,万万不能因为学生一人破坏了朝廷选官大计。”
“嗯!”嘉靖脸色阴晴不定,气呼呼说道:“既然你不要佥都御史,朕给你顺天巡按之职,你总不会拒绝吧?”
唐毅知道这已经是嘉靖的极限,他也不能不识抬举,急忙叩谢皇恩。
“师父,弟子还想请教一事,是让弟子立刻上任,还是等待会试殿试结束之后?”
嘉靖眉头紧锁,冷笑道:“得寸进尺的东西,朕现在就赐你进士及第,你觉得如何?”
“不好!”
唐毅果断摇头,“弟子是大明皇帝的徒弟,又岂能比别人差了,弟子要在考场上堂堂正正击败对手,替老师争光。”
“哼,说得好听,不就是怕别人嚼舌头根子,你可别忘了,外城还是光秃秃的,朕的內帑能跑耗子,你还敢拖延一个月吗?”
“老师在上,弟子以为事缓则圆,如此浩大工程,必须将朝廷的设计和意图都公诸于众,让百官检验,尤其是科道言官,工程能否顺利进行,还要靠他们监督把关,磨刀不误砍柴工,您说是不是?”唐毅嬉皮笑脸道,偏偏嘉靖就吃他的这一套。
“朕就依你,立刻让人把方案明六部,不过你小子也记着,朕赏你的功名不要,今科会试,你要是考不好名落孙山,可别找朕哭鼻子!”
唐毅拍着胸脯说道:“请老师放心,弟子敢立军令状,绝不给您丢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