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找札记很不顺利。秋暝真人的住所看似陈设简单, 实则机关遍布。
床头、书桌下、墙壁内、长案一角,所有能想到或想不到的地方,都布满暗格与夹层, 慢慢摸索打开,劳神费力地取出三颗琉璃弹珠、一只旧纸鸢,一套木制六博棋、一副六十四卦牌……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月影西顾, 他被磨得没脾气, 瘫在椅子上稳定情绪,抬眼一扫,一排线装薄册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生怕别人看不见一样。
它们大多以节气命名, 如‘清明杂记’、‘小寒遐思’、‘白露胡言乱语’、‘惊蛰颠三倒四’,程千仞霍然起身,整沓取出, 只见每本封面写有开卷时间, 那字迹飘逸如仙, 独具风骨。
迫不及待翻开一本, 借着窗前月光细看, 映入眼帘第一句话——
“修道修道,吃饭睡觉。”
他懵了十几秒,难过又好笑地想:“原来你整天忙着吃饭睡觉,怪不得连徒弟都打不过, 最后死在宁复还映雪剑下……”
接下来, 吃鸡狂魔、手账达人、美好家居爱好者秋暝真人, 详细记录了他每天如何吃饭、如何睡觉。
春天采香椿,夏天睡凉席,秋天摘果子酿酒,冬天架碳炉烤白薯。还有开辟菜园、种植不同作物的心得体会。
这令程千仞想起林渡之,在程府时,林鹿最爱种花养鸟,把鹿鸣苑打理得生机勃勃。不知道他和顾二回去之后忙不忙,剑阁开山大典能否再相见。
这俩人,表面上是顾雪绛看护林渡之,但若没有林鹿管着顾二按时吃药少抽烟,顾二哪能滋润的活蹦乱跳。
程千仞收敛思绪,又耐着性子看札记,还是家长里短那一套。不由生出疑惑,这玩意儿真的对修行有益、对掌握剑阁剑阵有用处吗?
第二卷末尾,终于出现转机,那页写道:
岁寒,大雪,收得一弟子,姓宁名复还。
从此往后,吃饭睡觉写得少了,主要写宁复还练剑摔倒、识字困难、背书速度慢。
末了总结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资质愚钝之人。为师心痛。”
程千仞噗嗤笑出声。
秋暝第二年捡来宋觉非入门,‘小觉早慧聪颖,但幼时孤苦,使得性情偏激,需仔细教导’。札记愈有趣,幼年、少年时的剑阁双璧跃然纸上,他们一起练剑修行,又互相坑害,吵吵闹闹一天天长大。
程千仞心绪随他笔锋起伏,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复还与觉非剑法初成,明日便要下山游历,我告诫复还‘你师弟固然偏执,你说他好勇斗狠,睚眦必报,但他年纪尚轻,一切都来得及。我们不能指责他,也不必教他如何做,只要以诚待之,以他慧根悟性,必不会入歧途。’愿复还能听进我的话,愿他们诸事顺利。”
这卷到此戛然而止,后面被人撕毁,没了下文,程千仞一时怔然。
不对劲。
宁复还明显更受秋暝看重,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山主,澹山是他的,神鬼辟易是他的,满山的鸡也是他的。但他杀了师父,这一切都没了,他图什么?
桀骜不驯、性情狂妄那是传说中、世人口中的宁复还。
自己认识的面馆老板,没事就瘫着,有钱就去喝假酒,不刮胡子、懒得算账。
一种荒谬疯狂的猜测在程千仞脑海一闪而过。
他想见东家,亲口求证。
往事难追,他按捺心思换下一本,看开卷时间在收徒之前,与‘吃饭睡觉’卷同期。或许那时秋暝闲来无事,修道孤独,只能写手账打时光。
卷写着‘齐万物,达生死’,总算有点正经心得的样子。
夜已深,禽鸟入眠,空山寂寂,月光清澈如水。
“昨夜落了一场雨,窗下海棠凋零。花草能感知到风雨,却无法认识它是如何形成,因何而来。正如天道对于修行者的限制,是无形、无意识又真实存在的,而我们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春风育物,朔雪杀生,天命是天地的运转,我曾尝试通过精确的计算窥探它……”
这卷中,秋暝记录观察万物变化的过程,讨论有序与无序。
南渊时的程千仞或许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他近几年漂泊四海,阅历丰富,心境开阔,再看便觉有趣。
仿佛与秋暝对话,听前辈解惑,不觉天光破晓。
往后几日,程千仞不眠不休,精神集中的读书。
秋暝研究过许多剑诀,偶尔记下几句感悟。剑阁的收藏浩如烟海,不局限于本派先贤开创的剑法,程千仞读到这卷札记后,便去观云崖下藏经洞看剑谱拓本,很受启。
他从前没有师父引导,全靠自己探索,现在像对着学霸笔记温故知新,自认是难得的际遇。
直到两位澹山弟子来后山小院寻他,程千仞才如梦初醒,意识到时间流逝。距离下月初三开山大典,只剩十天了。
怀清:“山主,本不该打扰您,但是我们重要消息要告诉您。”
怀明小声补充道:“坏消息。”
程千仞看他们表情,想了想:“魔族大军开始攻打白雪关了?”
“山主料事如神!”
程千仞曾深入魔军营地,刺杀一位魔将,那时白雪关外已有十万魔族大军,各部落还在源源不断的集结。
出于自古以来的仇恨、恐惧,世人皆知魔族丑恶,却很少了解他们的习性、文化、语言。除了长期与之作战的镇东军,只有少数人族修行强者,会主动接触,并尝试杀死他们。
程千仞孤身潜入雪域数月,观察魔族各部动向,隐约猜到一种可能,大魔王苏醒了。
雪域最高处有一座华丽宫殿,里面沉睡的不是美人,而是魔王。
世间最强者,天空下永生不死的生命存在,魔族的精神信仰。
他多次出现在人族史书中,传说故事里,却只有一个浓重阴影,神秘而可怕。
程千仞:“我们有多少人在白雪关战场?”
怀清:“一千二百余人,都是烟山精锐。傅山主请您去云顶大殿议事。”
程千仞还未出门,傅克己先找来,挥退两位弟子,开门见山地说:“第二个坏消息。”
程千仞:“这么急,比魔族可能攻破白雪关更坏?”
傅克己:“青州刺史被杀,原家打出反旗,自立为王。西南战场的神武军腹背受敌。原下索传讯符给邱北,希望邱北去青州。邱北说,原家已与安山王达成协议,若大业可成,平分天下。”
程千仞怔了片刻,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在南渊时,原下索交游广阔,曾对他拉拢示好。他深知此人野心谋略非同一般,原家在青州积粮、接纳流民、豢养私兵,更不是一日之功。
徐冉在白雪关,顾雪绛在西南战场。
他在剑阁。
魔族来势汹汹,为了保存镇东军主力,在地理位置更好、防御体系更坚固的朝光城展开反击,白雪关很可能被战略性放弃。守卫皇都的禁卫军不能动,各地守军战力低弱,即使从中抽出兵力增援,也需要时间。
这种情况下,顾雪绛之前的胜利几乎没有意义。
百胜不足扭转乾坤,竟到了如此地步。
程千仞想过很多事,却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突破。”
在鸡鸣声声的篱笆小院中,语气平静而肯定。
傅克己摇头:“太冒险。”
他知道程千仞想做什么,开山大典之前,十日之内突破,号令天下宗门。
“你还需要半年。”
程千仞:“我没有半年。”
半年之后,剑阁凉了,他和朋友也凉了。
傅克己沉默片刻:“你突破大乘之后,战力可与圣人相当?”
程千仞耸肩:“我不知道,我试试呗。”
傅克己似乎有点生气:“你们这种天才,总是盲目自信。”
程千仞惊异:“啊!?”
傅克己:“当年在皇都,数花间雪绛天资最佳,进境最快,现在他未必能胜我。少年天才固然潇洒,可世间天才太少,多是像我这般的普通人……”
“但我一直在修自己的道,心意执着,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大器晚成。”
傅克己的长句把程千仞震懵了。
他缓了缓:“老傅,你这话给我说说就罢了,千万别出去说。我怕‘普通人’想不开,投缳自尽横剑自刎。拜托你救人一命吧。”
傅克己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他试图以自身为例,劝程千仞稳扎稳打,不要冒进,显然是失败了。
程千仞还不过瘾,追出院门怼他:“当年南渊演武场,谁把我打得像狗一样,这也叫大器晚成?!你回来!”
傅克己一人去云顶大殿见众长老,他知道比起议事,程千仞更需要时间思考突破。
程千仞继续读秋暝札记,却只清净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辰时,山雾迷蒙,两位澹山弟子又来了。
“好消息!”怀清激动道:“终于有一个好消息。我们收到朝辞宫的拜山帖,三日后,辅亲至澹山玉虚观求签。您准备一下?”
历代帝王遇大事,必要来玉虚观解签,比如圣上东征之前。这个节骨眼上,意味着朝廷依然承认剑阁第一宗门的地位,与宗门结盟,从剑阁而始。怀清自认只能想到这么多,总之是好事。
“……这是坏消息。”程千仞道,“我对解签算卦一窍不通。”
“您太谦虚了。”怀清明显不信:“胡易知先生的推演术臻至化境,天下闻名,我听说您在南渊学院时,曾随他学习。”
假的,都是假的,我跟胡易知三观不合,他的本事一点没学到手。
“谬传而已。”程千仞心绪不宁,抱臂走来走去:“非要山主解签?这个山主给你当吧!”
青州反王、魔族大军都没有让他惶惑焦虑,朝歌阙做到了。厉害。
怀清恳切道:“您不要说笑,我们都等着您,撑起剑阁的明天呢。”
程千仞:“……”
我只能撑死剑阁的明天。
怀明小声道:“实在不行,您就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