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闻深的人生是一张排好的日程表,这张表格充斥着外语、逻辑思维训练、经济学、钢琴、围棋、马术等纷繁复杂的课程,从有记忆起,他的每一天都是在紧密的课程中度过。
一切娱乐游戏与玩具都被视作洪水猛兽,不被允许出现在他的日程中,严棠认为那是对时间的浪费和他心智的侵害。
每天晚饭后的半个小时,是他仅有的休息时间,这个时间可以用来看书和一些影片,书单与片单是由严棠亲自筛选。
傅闻深也曾收到过一些玩具作为礼物,来自伯父伯母、亲朋好友,或家里拜访的客人。
那些礼物的归宿无一例外都是地下室尘封的杂物间,大多数甚至没有机会被拆封。
六岁生日时,父亲傅长卫送给他一架歼11战斗机模型,他爱不释手,当晚严棠回来后却脸色大变,与傅长卫激烈地争吵一场。
很久之后傅闻深都还记得那天家中僵化冷硬的气氛,爷爷紧蹙的眉,父亲沉郁的脸,还有大伯母欲言又止的叹息。
那架模型最终被丢进垃圾箱,从那之后他学会了不要期待任何礼物。
他在日复一日机械而严苛的时间表中长大,成长为严棠要求的样子品学兼优、一丝不苟。
而傅家还有一个同样优秀的傅闻越。
堂兄傅闻越的优秀是严棠日益加重的压力,那些压力最终都加诸于他。
严棠总认为时间紧迫,希望他加速成长,希望他尽快追赶上晚傅闻越出生的两年,然而时间的流速公平且一视同仁,“两岁”的差距始终存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在很多年时间里,傅闻越三个字都是笼罩在傅闻深上空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家庭,却有着完全相悖的命运,傅闻越年长他两岁,这两岁似天堑鸿沟,让傅闻越能够拥有一切他不能拥有的东西。
傅闻深有上不完的课,练不完的琴,和看不完的书。
傅闻越有最新款游戏机、限量签名版球鞋、价格昂贵的手办、让所有男孩子羡慕的飞行器他还有钟黎。
傅闻深见到钟黎,是在一个很寻常的下午。
客厅有交谈声,但那与他无关,他在三角钢琴前练琴,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时长二十分钟,他需要弹九遍。
傅闻越从他旁边经过,朝身后叫“阿黎,跟我来。”
一道声音回应“来啦。”
脆生生,好似他指下的琴音。
白色裙摆上绣着精巧的蕾丝花纹,在他视野一角停下来
傅闻深抬起眼睑,对上一双琉云璃彩的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瞳色是极漂亮的茶棕。
她好像上次来做客的那对夫妻牵着的小孩抱在手里的洋娃娃,她比洋娃娃好看得多。
她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小心弹错一个音,严棠的视线从客厅投来,他低下头弹琴。
她跟着傅闻越上楼,说笑声从楼上传下来,缠在流水般的琴声里。
傅闻深弹到第八遍时,她从楼梯上轻快地走下来,走到他旁边。空气里掺入一丝清新的味道,像某种水果,又像太阳下的花草香。
她坐到他的琴凳上。
傅闻深无动于衷,双手快速而机械地弹奏。她看了会,伸出细嫩的手指,在琴键上敲了几下。
烂熟于心的旋律被突兀插入的音符打断,傅闻深手指顿住,转头,她在旁边朝他笑,弯扬的眼梢像浸着清甜的梨汁。
他返回小节开头重新开始弹,右肩忽然落下重量,琴声戛然而停,他转头看过去,肩膀上搭着一张白嫩干净的小脸,她眨了眨那双琉璃似的漂亮眼睛,在很近的地方望着他。
“好累啊,帮我撑一会。”
傅闻深默默坐在那里,帮她撑了几分钟脑袋。
直到傅闻越在二楼叫她“阿黎,来看这个。”那股轻轻的重量就从他肩上离开了。
那天晚上,傅闻深在固定的作息时间上床休息,关了灯,闭上眼,却有一段奇怪的旋律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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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频繁地在家里见到她,傅闻越很喜欢她,经常带她回来玩,那些时候里,傅闻深总是坐在客厅练琴,听着琴声里她清甜的笑声,听着她叫“闻越哥哥”。
偶尔她会来他身旁,有时捣乱,有时和他讲话。
她好像很喜欢讲话,像活泼的小黄鹂。
他开始期待每个周末的下午。
开始在看到她时不由自主地想今天她会来和他讲话吗
她在客厅和长辈问好,他静静等待,余光看着她朝这里走来,猜测她今天会和他说什么。
她待在他身旁的时间总是极短暂,很快便会被傅闻越叫走。
傅闻深知道,她是“属于”傅闻越的。
傅闻越会为她下载女孩子喜欢的动漫,在她来之前买好很多好吃的甜品,从君华挑选漂亮的发卡、胸针为她戴上。
钟启宁去世后,她来傅家的次数少了很多,傅闻深很少能见到她。
偶尔还会从傅闻越口中听到她的名字,知道他们会见面,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在没有他的地点。
她是“属于”傅闻越的。
如果没有傅闻越,他就不能见到她。
当那只瘦小的狮子猫爬上傅闻深肩膀,很轻的重量,他转头时,看到它玻璃珠一样的漂亮眼睛,无辜又明亮,细细的嗓音冲他喵了一声。
它很像钟黎,他很想留下它。
他的请求毫无意外地被严棠否决“这种耗费时间精力的东西有什么用,你每天有那么课要上,哪有时间养它”
大伯母劝说严棠“闻深难得提个要求,既然他喜欢,就让他留着吧。只是个小猫而已,很好养活的,他功课忙,我可以帮忙照顾。”
“不行,他会分心。”严棠不为所动,“他的重心应该放在学业上,而不是用来招猫逗狗。”
自从懂事之后,傅闻深就没有向严棠索要过任何东西,那次他少见地迕逆严棠的意思,固执地坚持“我想留下它。”
严棠为他的不听话动了怒,罚他出去思过。
他站在院子里,看到傅长定父子俩回来,傅长定笑着搂着傅闻越的肩膀。
“今天比赛打得真漂亮,没浪费我送你的球棍。这次想要什么奖励,等我忙完这阵子,假期带你去加州看职业联赛怎么样”
傅闻越说“我能换成别的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
“这次新出的绮梦胸针很好看,我想送给阿黎,给我留一套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傅长定笑道,“只要你喜欢,你想送她什么都行。”
傅闻越笑得很明朗“谢谢爸。”
那天晚上风很冷,傅闻深站在漆黑的阴影处,静默看着他们并肩进门的身影。
傅闻越可以给钟黎一切,他却不能留下一只狮子猫。
他从来不能拥有喜欢的东西。
宠物医院的医生说可以把猫放在那里找领养,他说不用了,带着猫到钟家。钟黎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他将猫从围栏里放了进去。
那只狮子猫伤势已经痊愈,秃掉的毛发重新长出来,洁白柔顺,非常漂亮,他想钟黎一定会喜欢。
钟黎如获至宝地抱着干净漂亮的小猫,怕是别人家走丢的家养猫,在原地守了一个下午,没等待主人出现,才把它带回家去。
傅闻深偶尔会去看那只猫,看钟黎。
他的时间表排得很满,只有周五放学之后的半个小时,是仅有的可支配的自由时间。
出生在野外的西西向往外面的世界,钟黎经常带它出门放飞,在钟家外面的那条路上遛弯。
傅闻深会让接他的司机将车开到清河路,在那里待上半个小时。
车远远停在路边,他远远地看。
直到那天钟黎摔了跤,白裙子沾满污泥,一身狼狈地拎着鞋子站在路边。
他让司机把车开过去,打开了车门。
她站在车门外看看他,拎着鞋子上来,坐到他对面,傅闻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帮她披上,盖住她狼狈的衣裙。
她苦恼地晃了晃两只白生生的脚“我的脚也脏了。”
半身泥的西西从她腿上跳到他旁边,可怜乖巧地趴着,朝他喵了一声。
傅闻深托起她的脚,拿湿巾一点一点擦干净,然后把西西抱到腿上,擦掉它白色长毛上的泥。
那段路很短,到了钟家,她从座椅上下来,凑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傅闻深眼睫动了动,她抱起西西下车,弯着眼睛朝他挥手说“哥哥再见”
那天回到家,严棠发现他外套上沾到的污泥,问他怎么弄的。
傅闻深第一次说谎。
那之后,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周五的清河路。
再后来,傅闻越急病离世,她再没来过傅家。
傅闻深能见到她的机会,只有周五回家前的半个小时,可她溜猫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他并不能如愿等到。
钟黎十二岁那年,升入傅闻深所在的中学。
进入高中的男孩子已经初具成年男人心智,热衷的话题涵盖球赛、游戏和学校里的女生。
听说初中部新来一个顶漂亮的女生,新生晚会她有舞蹈表演,一帮男生热热闹闹地相约放学一起去看。
没有人邀请傅闻深,因为与他都不亲近,因为知道他不会感兴趣。
那天放学后,傅闻深被物理老师留下说竞赛的事情,结束后,他穿过高中部与初中部之间的林荫马路,绕了半个校园,走到礼堂。
他站在礼堂后门,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节目的尾声,她在台上如同小小仙女,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