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伏月天等了半晌,待到那些细碎压抑的声音消失,才转身走上前,向黎翡行礼。
伏将军走上来之后,才发觉这里的寒气很重,冰凉沁骨。他的视线环绕一周,见到墙壁上凝结未化的冰霜,冷白半融地化为点点露珠,而在墙壁的下方,放着一个傀儡。
外面的那些人虽然肢体残破,但起码看得出是以自身血肉所炼化的傀儡术。但这里的这只四肢俱全,身形却只有手掌那么大,四肢上牵着可供操纵的丝线,就像是真正的傀儡戏一样。
伏月天留意了一下它的衣衫,是蓬莱派的道服。道袍的衣角凝着点点冰晶,似乎先是被冻住的,等到女君过来的时候,又顺手将此人做成了傀儡,像个摆设一样躺在地上。
他转过视线,见到面色如常的黎翡。
她的怀里揽着谢道长,谢知寒伏在她怀中低低地喘气,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指骨收紧,将衣袍攥出褶皱和微湿的痕迹。黎九如偏头蹭了蹭他的脸,目光望着下方善后的场景。
“你说,”她问,“他们还会想着封印我么”
修真界六门九派名义上的掌门首领、许多长老,加上众多被邀至此处的散修,都在桃源仙岛上化为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傀儡。如此元气大伤,怎么可能还有人惦记着对黎翡动手
伏月天道“他们自然不敢。如此时机正好,正可以一举开战,有尊主镇压,寰宇之内,尽是囊中之物。”
黎九如却道“我们没有那么多人。”
魔族的人数并不算多,所以十魔域归还疆土之后,已经算得上是疆域广大。
她想了想,低头跟怀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以伏月天的角度,只能见到谢知寒修长白皙的手攥紧她的衣角,似乎有点着急。
黎翡轻快地笑了一声,才抬眼吩咐说“把这些人关进天魔阙魔狱中,别的都无所谓,就是别让人死了。”
伏月天应道“是。”
桃源仙岛之事爆发后,各界修士人心惶惶。不知是有人逃出去、还是有人以窥探之法暗中关注着这场“盛宴”,那一日的所有细节,都原原本本地流传了出去,黎九如这个名字,在隔绝红尘千年之后,终于又登上修士们所熟知的,又爱又恨、又恨又怕的位置。
爱她的缘故倒也很简单,女君的心在镇天神柱里压制异种,自然会有真正的修行人感念这份恩德,而被黎翡抓走的人当中,也不乏会有许多仇敌乐见其成,暗自拍手称快。
十日后,飞鸾青霄车进入了幽冥酆都,住进了这座鬼修纵横的城池。
与她同行的不止谢知寒,还有修行道的明玉柔、以及没有参与桃源仙岛事件的玄凝真君,“不灭火玉”的线索,也是由玄凝的。
只不过此刻,他这张病弱的脸上显得更加愁苦,看着黎翡的目光越来越心惊胆战,要不是他的寿数只剩下短暂的几载,就是他也不愿意待在黎九如身边,这就像是在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的猛兽身侧酣睡,恐怕只有谢道长那样动心忍性的人物,才能心如止水。
眼下,他不仅每日掐算推测火玉出世的时间,还要跟亦正亦邪、游戏人间的明玉柔为伍,一起调养谢道长的身上的病。只不过他是真治伤,明玉柔教得就
玄凝真君一边写药方,一边听到里面传来什么“水乳交融”、什么“阴阳融合”的话,眼皮跳了跳,手里的笔一不留神儿,溜出一块儿深黑的墨迹,他黑着脸抬手一扫,将玉书上的墨迹全部清空,再重头开始。
屏风之内,明玉柔一身粉红霓裳,带着金灿灿的臂钏。她发髻高挽,身姿窈窕纤细,想要伸手按着谢知寒的肩膀晃一晃,却被对方拿开了手指,她忍不住道“你怎么脸皮这么薄谢道子,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都拿自己的身体救人求情了,干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算了。”
谢知寒做了很久心理建设,可听到明玉柔真跟他传授什么“不疼”的方法,还是心慌意乱,耻辱万分,别说放下身段虚心求教了,就连那些字眼,都让他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不堪画面。
他终究还是道门正宗培养出来的修士,就算一身的自尊都被凿碎戳穿了,砸成碎片称斤轮两地卖,那也只是在黎九如面前他是迫不得已、难以拒绝的。
明玉柔惆怅地叹了口气,见他虽然耳垂红透了,神情却还是冷冰冰的,正愁自己要怎么才能教会他。
谢道长虽然生得清冷俊秀,可恨他是个木头,总有一点儿不必要的坚持。这样要怎么勾引女君
明玉柔无可奈何,坐在他对面道“道长,你就不怕女君腻了,对你失去兴趣吗要是连你也没办法说上话,牢狱里那些苟延残喘的修士、整个危在旦夕的修真界,又让谁来救一救呢”
谢知寒的眉峰动了一下,他先是沉默,然后摸了摸脸颊,道“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啊。”明玉柔问。
“因为,我这张脸。”谢知寒说到这里,声音稍顿了一下,继续道,“是她想看的。”
明玉柔有点没听懂。
谢知寒也不多解释。两人谈话的间隙,屏风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转向声音的来处,还未开口,明玉柔就嗖地起身,像条美女蛇似的靠了过去,伸手小心地挽住黎翡的手臂,甜甜地道“女君,你回来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肩哎呀坐嘛”
黎翡垂手捏起茶盏,一边喝了口茶,一边将手臂抽了回来,无动于衷地道“你先出去。”
又是这样。看都不看我一眼明玉柔收回手,半是哀怨地看了女君一眼,一半又习惯了似的默默走了出去。
黎翡坐到谢知寒身边,第一句话没问什么“学习进展”,而是道“我跟苍烛已经找到了不灭火玉出世的地点,加上玄凝推测出来的时间,再过两日就能取得。”
苍烛是幽冥酆都之主,亦是这座城池的主人。酆都的鬼修叫他陛下,但这位陛下,却是黎翡名义上的义子。
因为他本是一件生了神智的法宝,汲取了冥河中的万千魂灵而修成,当年是无念和黎九如点化了他,所以他拜认两人为再生父母当时的黎九如宛若一盏救世明灯,无数人趋之若鹜。
当时,谢知寒知晓此事,只是淡淡地说“你认的儿子还不少。”
黎翡感觉他有点含沙射影的味道,又拿不出证据。
“只需要两日”这比想象中的要好太多,谢知寒松了口气,也生出一点能够让黎翡控制住理智的希望,“那是不是说明”
话没说完,黎翡将一张纸递到他手里,道“光是不灭火玉,是绝不可能代替魔心的。但苍烛那里寻到一份炼制之法,他是法宝器灵出身、噬魂而成,对这些事比我要了解得多。他将材料写了下来。”
谢知寒展开纸张,没有用神识,而是伸手抚摸上面的字迹。
“不灭火玉北冥玄鸟的雏羽血巢之心”谢知寒顺着字迹在心中默念,这上面的每一个都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的天材地宝,若是不巧或者实力不足,万年之内未必凑得齐。他摸到最后,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谢知寒沉默一息,忽然将神识探了出来。
自从触觉敏锐之后,他读字很少用神识。因为他的神魂之前受过伤,虽然养了一段时间,但那种大脑分裂的痛感令人心悸,下意识地会保护自己,而且在黎翡身边调动神识,会有很艰难的感觉。
谢知寒的神识散发出来,像是一只无形的眼睛注视着周围,自然也落到了这张纸面上,前面的字迹内容全都跟他摸出来的一模一样,直到最后他手指按着的区域。纸上分明有笔划凹凸摩挲过的痕迹,但被人有意抹去了墨迹,看上去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黎翡注意到他放出了神识。
“这盏代替魔心的华琉璃灯,所需材料就到轮回玉盘为止么”谢知寒问。
“自然,”黎翡以为他的神识没看清,可能是元神出了问题,伸手捧住他的脸颊贴了贴额头,闭眼感受了一下,然后道,“怎么这样问”
“没什么。”谢知寒收回神识,确认黎翡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将这张薄薄的纸折叠起来,放进衣袖中,“有办法就好有办法,就好。”
酆都长夜城。
烛火长明的冰冷殿宇当中,一个肤色苍白,黑发苍眸,大约只有十几岁少年外貌的修士坐在高座上,他穿着一身玄色金纹的沉重长袍,戴着一顶暗金冕旒。
幽冥之主,酆都大帝,苍烛。
苍烛的面前放着一张写着材料的纸,跟他交给黎翡的那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在纸张的末尾,还多了另一个材料。
“陛下,”殿内立着一个吐着长长舌头的鬼修,他幽魂似的飘过来,将雕刻成牡丹花的蜡烛插进花瓶里,“您做得没什么不对,我们也是为了女君阁下好,您想想,剑尊大人已经死了,这个转世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是一切以女君阁下为先。”
“就是就是。”另一个长着个头的鬼修凑上来,六只眼睛在他的脸上分布不均的乱转,“陛下圣鉴,如今女君正宠爱他,这蜜里调油、辣的,冷不丁要这么做,女君难免犹豫,还是先不告诉阁下得好,到时候别的材料集齐,我们再动手”
他抬起六只手,给自己的个头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点头哈腰道“把他一炼华琉璃灯成了,女君大人不疯,就再也不会、不会离开您了。”
这鬼修的嘴太多,还有点结巴。另一边吐舌头的鬼侍把他挤走,谄媚道“陛下,女君大人是您的义母,她不会怪您的。再说,我们也是为了大人好哇这世上哪还有第二具近在咫尺的剑骨,做琉璃灯的灯架”
苍烛一只手撑着下巴,他好像一直在听,又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眼前的烛火亮起,被做成牡丹花的蜡烛在瓶中燃烧,他才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道“都滚远点。”
两只小鬼悚然一惊,有点揣摩不透的苍烛陛下的心思,都灰溜溜地各自扭开,一个继续清扫本来就一尘不染的地毯,一个用六只手穿针引线,靠在角落给苍烛绣人间时兴的新手帕。
苍烛换了个坐姿,盯着瓶中的牡丹火焰,屈指轻轻一弹,火焰变化成了一男一女相伴而行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桌案。
他交给义母的那份,在关键时刻消去了末尾的字迹,但桌案上的那张纸是并未更改的,上面写着最后一份材料。
一整具剑骨,在人活着的时候剥离出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