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并非问你薛子游的消息,而是催我多上心。”三殿下道。
“子游现在到哪里了”沈元夕再次提起了昨夜的梦,“我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他没信寄来,才是平安。”三殿下说道,“漠北一行有燕帆和郑乾跟着,不会出大问题。”
不过,看沈元夕的反应,怕是没有真正放心,三殿下略一沉思,换了个答法。
“我让郑乾跟过去时,嘱托过这位在漠北也有门路的生意人,如遇危险,就发讯回京。换句话说不来信,就证明哪怕遇到了难处,也是他们三人能够渡过的劫。”
沈元夕仔细想了他这番话,知道三殿下早有安排,既如此,她千里之外提心吊胆,除了徒增烦恼外别无用处。
“殿下能问一问他们到哪里了,近况如何吗我也好给父亲回信。”
三殿下欣然同意。
沈元夕收好父亲的信,问他“殿下看的是什么信”
“是代七巧的来信,让我接回云星。”三殿下回答。
说话间,管事又接了封来信,交给三殿下道“还是沈大将军的信,要殿下亲启。”
他双手递上厚厚一封信,沈元夕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
三殿下抽出信来,眉头一提,笑了起来。
信分两叠,一张给沈元夕的,另一叠十几张纸的,是给他的。
三殿下分了信“这是你的。”
沈元夕接过,先匆匆扫过,没有见到沈丰年伤病的字眼才缓了口气,仔细看了起来。
沈丰年收到她伤愈之后来信,立刻写下了回信,信中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那里不用挂念。又说给她买了许多好玩的小东西,应该不久后也会随信送到京城。
沈元夕明白了,刚刚接的那封信,就是父亲按时写下的平安信,平安信刚送走,前后脚功夫,就收到了她受伤清醒后,与三殿下一同发去的信。
这么一来
沈元夕踮起脚,好奇地偷瞄三殿下手中的那沓信。
三殿下余光瞥见,微微一笑,也踮起脚,把手举高了。
沈元夕皱起了眉。
“我爹给你写的什么”沈元夕问。
三殿下不答,笑眯眯问她“你父亲祖籍崖州的吗”
“不是,祖母是。”沈元夕说道,“祖母从崖州嫁过来的。为什么这么问”
三殿下道“大昭地界,要说最会骂人的,还属崖州籍。”
沈元夕深吸口气,头发丝都飘竖起来了。
还真是骂三殿下的吗
她又看了眼三殿下手中的纸张,十几页。
“这”沈元夕道,“我父亲到底说了什么”
三殿下笑“沈将军果然文武双全,是个能臣。”
这十几页纸,确实是数落三殿下,但却并无威胁,骂了又句句在理,三殿下很是佩服。
沈丰年条理清晰,明事理,有骨气,又不窝囊,聪明人。
三殿下折起这些信,收好了。
“你别殿下生气了吗”
沈元夕惴惴不安,总觉得这时候三殿下说自己父亲文武双全,不像什么好话。
三殿下却是一愣,摇头道“元夕,你不如你父亲聪明。”
沈元夕怔住了。
三殿下则是伸手一捞,又将沈元夕抱起,慢悠悠走回。
一路不见沈元夕动弹,也没听到她说话。
三殿下低头瞧了一眼,当下停住脚步,震惊道“你生气了”
好,这下轮到他问了。
沈元夕神色低落,绷着脸,本就有些泫然欲泣,三殿下出声询问,她一行眼泪就绷不住滚落下来,但又是一脸不服输的矛盾表情。
三殿下道“我明白了,你误解了。并不是说你笨拙”
“我就是听不懂”沈元夕耸了耸鼻尖,憋住了眼泪,胸口硬邦邦的疼,分不清是委屈多打击多还是气恼多。
“殿下每说一句话,我就要想是否另有深意。我问什么你又不答,要我猜,可我猜不懂,还要被殿下说不聪明”
三殿下笑容凝固了,他慌了。
“三殿下放我下来。”沈元夕说。
三殿下连忙将她小心放下,小声道“你当心些”
“我就想问一问三殿下,我父亲写了什么给三殿下。”沈元夕眼睛直视着他。
“你父亲责骂我没有照顾好你。”三殿下微微弯着腰,轻声细语地回答。
“殿下看过后,会生气吗”
“不会。”三殿下道,“反而很佩服你父亲的文采口才,归根结底,他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岳丈,是可以指责我未能保护好你。”
说完,三殿下还强调“我真的没有生气,你放心。”
沈元夕问“殿下是真的觉得我不够聪明吗”
“不,应该说”三殿下微微眯起眼,眼神飘走,似在回想,“我认为你心有慧根。说你不如你父亲聪明,只是在说人情世故上,你尚年轻。”
沈元夕眉头微微动了下,委屈较真的表情松动了些许。
“此外”三殿下又道,“我刚刚那么说,其实也有逗弄你的意思。”
沈元夕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疑惑,她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三殿下。
这人活了快三百岁,竟然
“只是,你好像误会了我,还生气了。”三殿下想要去牵她的手,又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乖乖缩了回去。
“你要是真的烦闷,就到处走一走,做什么都行,等气消了,来与我说一声就是。”三殿下说罢,从沈元夕眼前消失了。
他躲到了小阁楼,关上了所有的门窗,缩在黑暗中闷闷不乐。
窗户开了道缝,小灰团飞了进来,确认他的表情后,浸月扭头就叫“宴兰快他真的在哭”
三殿下颇为震撼。
他哪里哭了
宴兰公主随即翻窗而入,恨不得把外头的日光都照到儿子脸上。
三殿下在光线中眯起眼,对二人露出无奈的神色来。
宴兰公主道“这事怪你。”
三殿下道“我知。”
“你真知道”宴兰公主可是看完了全程,很想大展身手,给儿子复盘战况。
三殿下说“我真的知道。”
他知道,沈元夕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姑娘,她长在亲缘稀薄的将门,家门和自身都依仗着沈丰年,沈丰年的安危关系着她的所有。
她读过许多书,无论话本还是史册典籍,名将想要善终很是艰难,一句话,一件事,就能“抹杀”掉一朝之将。
她如此紧张忐忑,自己却还知而不答,出言逗弄。
三殿下揉着额头,双眼被光刺得发昏,低落道“是我的错。”
现在,只能等沈元夕消了心火,小火慢炖地把她给哄好。
三殿下躲了之后,沈元夕犹自在桥头愣了会儿,最后哼笑一声,折回去叫来陈嫂她们,说要回将军府一趟。
“是要拿什么东西吗”小福嫂问。
“就是回去看一看。”沈元夕道,“瞧瞧家里如何了,有没有人偷奸耍滑。”
不是回娘家长居,而是去一趟。
陈嫂跟小福嫂互换了眼色,也不好问怎么了,动身备车,陪沈元夕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一切井然有序,嫁妆贺礼也都在清点。
沈元夕要来账本核对了,都无差错,晃悠了一圈,见天色差不多了,胸口这团气也消差不多了,便放下账本回三王府。
看见王府的石狮子,又想起之前写拜帖,三殿下指点她的字。
沈元夕痛苦闭眼,叹了口气。
她清楚自己今天为何会因为一句不聪明气恼。
就像这写字,她引以为豪的,只有字写得还行,但在三殿下眼里,也还是稚嫩,需要指点。
她不漂亮,说起来,也就一般。
再论聪明才智,自己吟诗作赋也一般,并没什么才情。
但沈元夕认为自己不笨,甚至认为自己足够聪明,能想通许多道理,这一点是她的慰藉。
结果,也一样如此。
她认为自己聪明,而三殿下眼中,自己并不聪明。
她并非生气,也不是被踩到了尾巴恼羞成怒。她只是失落,一句无心的戏言,让她发现自己一无是处罢了。
沈元夕下了车,慢吞吞走在通桥上。
离春园越近,她就越失落,脚步也无力了。
桥板上,闪过一抹柔紫。
火烧似的夕阳光,斜映而来。
沈元夕抬起头,三殿下站在前方,伸出了手。
沈元夕站住不动,摇了摇头。
三殿下放下手,大步走来一把抱起她。
沈元夕窝在怀里,泪眼模糊。
“还在难过吗”三殿下轻声问道。
沈元夕的眼泪像被他声音催动,忽然断了线似的,涌了出来。
三殿下仔细听了好半晌,才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听出了意思。
原来自己还是猜错了。
沈元夕哭,并非是因为他拿沈丰年的信戏她,她的症结在“不聪明”三个字上。
“原来如此。”三殿下抱着她坐到听雨台,揉了揉她的头发。
“人活着,有时不必想那么多。十七岁的姑娘,还想要何等聪明工于心计,还是说,要学贯古今前者不叫聪明,只是世故,且没必要。至于后者,你若想做到如此地步,百年时间即可。”
沈元夕啜泣声轻了些。
“元夕,我们时间还长。等到你所认识的这些人,全都作古。你就知道,无论容貌才华还是名利荣誉,都会随身死而湮灭。再活的长一些,你就知道,才华横溢或是美貌惊人,到头来,都要过日子,而过日子,不需要那么多,只需要一颗心想明白了就够。”
沈元夕擦了眼泪,坐起了身。
“我母亲,武功稀疏平常,兵法也平平,相貌你也看到了,并不是史书所言,美貌动华京。除开她父亲做了一国之尊外,她又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吗”
沈元夕眉头紧皱,很是不满“你怎么能这么说公主殿下”
“张大学士,三元状元登科,才学称得上是当朝之首。”三殿下道,“但他也要吃饭,也一样要过日子。”
沈元夕眨了眨眼,将他的话从头回想一遍,胸口确实顺了不少。
“好多了。”她说。
三殿下笑“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懂。我夸过你那么多次聪明,你却不记得。怎偏偏要记住一句不聪明呢”
沈元夕不愿回答。
她看着三殿下,怔怔道“三殿下,也要过日子。”
“当然。”三殿下道,“我呢,每天无非就是吃和睡。我若不是三殿下,只怕我这样的闲散之人,连你也求娶不到。”
发自内心的笑,轻动了嘴角,沈元夕释怀了。
她搂住了三殿下的脖子,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三殿下抱着她,终于也舒坦了。
“这算咱们第一次生气又和好吗”
沈元夕点了点头,低声道“不是生殿下的气。”
“我知道。”三殿下说,“我要你也不生自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