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想的。”
叶三省老实地回答。
他现在这种情绪尤其强烈。
“你的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从小到大,你屁股一跷,就晓得你要屙屎屙尿。”李邦贵冷笑:“你觉得王大明可以合作?脾气好,又算有点能力是吧?”
“是的。”
叶三省再次老实回答。
他在书上看过,好的道德就是好的生意,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商业,也应该适用于其它行业,适用于他的工作吧?
你难道愿意跟一个时刻算计着你,时刻准备背叛,背后下刀的人合作?
“我不是反对你做这件事,也不是反对王大明这个人,但是呢,基层工作有它的特点,比如说,你说的话,先得有人要听。”李邦贵表情严肃起来,又喝了口茶:“比如在伏龙村,你说要种油茶,得有村民听你的,相信你,支持你,才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甚至主动出钱,但是你光跟王大明合作,你推不开这项工作。他的号召力比不上胡老爹,甚至比不上李二蛮,真要在伏龙村种植经济作物,到时还得请胡老爹和李家的老辈子坐下来一起商量,他们同意了,他们表示支持,你才有可能在伏龙村做事。”
“但是要得到这个同意可不容易。”李邦贵叹气,“伏龙村能够顺顺利利地商量下来的事,十件没有一两件,任何事到了胡家和李家这么一碰头,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斗争,争权争利,就是扯皮,如何出人工,如何出钱,如何分配,种植到胡姓李姓的山头各多少,最后多半会是一本烂账。”
“本来这个话我不该现在说,打你的破锣。但是我想提醒你的是,这就是基层工作,不是想当然的,也不是以为对就一定能够做出成绩,做得好。”
叶三省倒抽一口冷气。
他的确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是初生牛犊,所以敢做这摸老虎屁股的事。
“这,算不算宗族势力?”
他迟疑着问。
“是又怎么样?人家亲戚不可以互相帮忙?就算是乡里乡亲,也应该互相帮忙吧?再说,他们又没有对抗正府,也没有违法,只是对正府工作不积极支持或者不支持,你要做事,得先解决他们的思想工作,这其实是对我们基层干部的一种考验和锻炼,这正是我跟你说这些的原因。”李邦贵的表情再次严肃。
“我记住了。”叶三省认真地回答。“王大明没有背景,在伏龙村也得不到胡姓和李姓的支持,所以做事相当难,这点我看出来了。但是他想得到他们的支持也难,任何一方支持他,另一方都要坚决反对,他也当不上这个村支书。这还真是一个悖论。”
“伏龙村搞不好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两姓的矛盾存在很久。”
“那就要想办法解决啊。”
“解决?说得轻巧。”李邦贵不屑地说,“要能解决,会拖到现在?”
“刚才老舅你说了,两姓很多矛盾,其实都是因为穷,可是要解决穷,又得先解决两姓的矛盾,这又是一个悖论。”
叶三省苦恼地叹气。
不知不觉中,他把自己代入进去,似乎伏龙村也是属于他工作的临江镇管辖。
“也有办法的。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李邦贵说。
“那老舅你就用啊。”叶三省来了兴趣。
“能用老舅还不用?”
李邦贵扫他一眼,汽车在石子路上磕了一下,两人都是一闪,酒气冲鼻。
赶紧深呼吸,把酒气压下,李邦贵拿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口,吞下去,吐了几根茶梗出来,说:“想做事,就得有权力。有权力,就能做事。伏龙村的事,老舅我解决不了,书纪镇长也可能解决不了,但是你换个县长试试?”
“不是说县长比我们更有办法,但他更有权力,就更有资源,随便笔头一歪,几十几百万砸进来,或者几个好项目安下去,伏龙村立刻大变样,那时候随便调整一下,把胡姓李姓都分一大半去别的村,或者根本不用调整,有了钱大家自然和和气气。”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叶三省赞同道,心中却不以为然。
权力固然是个好东西,但也未必是解决一切的灵丹妙药,比如杨中还不是天天焦头烂额,麻烦不断?甚至可以想象,县长市长未必就是高枕无忧,万事顺利吧?
但老舅也讲了一个很根本的道理:要做事,得有权。
“为啥要胡勇赔个五年呢?五年后……”
叶三省问。
“五年后的事谁管得着?五年后的事自然有五年后的人管。”李邦贵嘿嘿地笑了起来,轻蔑地看了这个捡来的年轻侄子一眼,“你要说只赔一年,肯定李三妹李二蛮李家都不会答应。也不差这百十块钱。这事呢,双方都在乎个影响,都想息事宁人,都讲脸面,换句话说,就是要个说法。王大明他们不尊重他,所以要打电话叫我来,还要我去看现场,听他们吵,这都是走过场,当然,也不纯粹走过场,处置不当,也可能真酿成两姓人大打出手。所以这个说法就要说到实处,一下就说好。不要婆婆妈妈地拖泥带水。”
叶三省不说话了。
一路都在思考今天这件事和老舅的处理。
王道士说,世间万事不过情、理、法,这件事中,情在哪里?理在哪里?法在哪里?各自又在其中占多大份量?
李邦贵的处理办法看起来可能匪夷所思,其实可能是最妥当的办法,之一。
李邦贵没有再回镇上,直接回资州县城,因为路上叶三省接到王道士的电话,他回来了,有重要的事找他。
李邦贵把叶三省送到山下,说他回去睡两个小时,晚上看一起吃饭不。
叶三省一个人上山,想到好久没有见到王道士,满心欢喜,三步并做两步,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寺庙后厢房,气喘吁吁。
王道士果然在一楼正中的堂屋会客。
客人是一位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满脸横肉,身体壮实,坐着也比普通的人高出半头,应该身材魁梧。
堂屋是王道士按照以前大户人家的格局布置的,正中对门口上主客两张木椅,两边各排了四张椅子,这两排椅子背后,又各排了一排四张椅子,叶三省觉得有点像传说中的梁山泊取义大厅。
王道士坐了主位,中年男人坐了客位,两边椅子各坐了三人,不知道是不是一路来的。叶三省进门后,王道士只对他微微点头,他迟疑一下,挨主位王道士这边的末座坐下。
“……所以小弟准备转行教育行业。教书育人,那是百年大计,培养一代代学生成长成材的同时,自己也得到净化完善,寻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实现人生应的价值追求,塑造自身完美的人格,那是……积了大德,是百善之先啊。”
叶三省一愕,看这中年男人满身……富贵之气,满脸傲慢,说出来的话却如此……动人,如果不是最后一句暴露他的本来思想,还真以为他是一个放下屠刀的善人。
他坐那张椅子,以前就坐过很多同样的人物,曾经有一位从遥远地方寻访来的矿主,跟王道士谈论他的人生理想,说他四十岁之前做生意,四十岁后做教育,正好当时在座有一位教师,按捺不住问:你比我更懂教育吗?为什么不继续做你的生意,把钱给我来做教育呢?
矿主哑口无言。
当时叶三省刚刚考上大学,王道士正好借此教育他说,中国创业者有一种“街女情结”。总觉得做生意不如做教育、做慈善高尚,总想早日从良,离开商业火坑。这是当代中国价值观致命伤。
王道士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好好地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是对社会和生命最好的回报,勉励叶三省进了大学后,努力锻炼自己,坚定地准备从政,而不能因为渐渐认识到政治的丑陋一面,比如肮脏和残忍而失去对政治的信心。
叶三省很想知道这次王道士又要如何用这个中年男人来教育自己。
他又想到,其实王道士才该去做教育,不仅有大慈悲心,而且善于现每个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不过,王道士以前,现在,一直,其实都在做教育。
他不仅亲自培养了几个孤儿,而且用他的身体力行默默地影响着他身边的人,影响着整个资州他的病人和信徒,影响着更多的人,哪怕他对这些没有直接说该怎么做,但他以自己的行为树立榜样,引导着那些人,所谓言传不如身教,就是这样的。
又想到教育自古以来,就跟寺庙,跟佛道结合得很紧,两代王道士其实都可以算是教育大宗师。
正在胡思乱想,耳听得中年男人的话题由教育,投资延伸到了对金钱的态度:
“……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只要心里有口气,身子就立得住。所谓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来时双手空空,走时双手空空,能够握住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必在意那些抓不住的空虚之物呢?何必企求那些妄念奢欲呢?”
叶三省不禁莞尔。
这人听上去还读了些书,拜了些神。
不过,不是这样的半罐水,也不会成为王道士的座上客兼金主。
听王道士和其他人尊称他为海总,一时忍不住,接口道:“海总说到菩提本无树,自然是研习过五祖传法六祖做偈的那段公案,我有一个疑问请教海总:那到底是六祖惠能高明,还是神秀高明?”
海总一愕,没想到还有人这么问他这么一个问题,怔了一下答道:“自然是六祖高明,否则为什么他是六祖?五祖没有传法给神秀。”
“那倒未必。”
叶三省响亮地直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