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谷陵晚上一起吃饭的邀请,叶三省开车离开职院。
虽然他跟谷陵关系特殊,但是叶三省清醒地知道,这样的邀请更多是礼貌上的,彼此都有无数的工作等着,克制自己不随便占用别人时间,也是朋友间应该遵守的原则。
一时竟没有去处。
不是不想回十七楼工作,而是今天脑力激荡,他觉得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独处一下,或者换个环境,不由想到了灵湫寺。
职院在云阳区,在江城城北,灵湫寺在中兴区,在城南,叶三省再次穿城而过,把车停在灵湫寺外,买票进寺。
做为公职人员,这个时间,到寺院来,是一件相当危险相当不妥的事,可是这时候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安慰自己这个时候没有公职人员会来,来了也不认识自己,纪委只可能去茶楼,不可能来寺庙。
——同时他也做了最坏的预案,一旦真的碰上纪委或者领导什么的,可以解释说因为正府正在做的火车站片区改造工作,前来实地查看。
上香这些肯定是不敢的,他跟着王道士,也不在乎这些小节,小心警惕地走到方丈起居的禅院门外,一看门半掩着,轻轻推门踏入,然后上楼,转到禅院远远一看,门开着,一群人正团坐榻榻米上喝茶说话,正中正是灵湫寺方丈智永。
扫眼其他人都不认识,也不像是公职人员,心里道声运气,也不客气,脱了鞋走过去在边上坐下,智永递了一个刚洗好的茶杯过来,然后倒茶,叶三省两指轻叩感谢。
一共坐了六位客人,坐在智永对面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方正脸膛,对襟绸褂,说的是一些江城以前的文人轶事,看样子是艺术家。叶三省在宝来山做艺术家村时,搜集过江城本土艺术家资料,希望邀请一二进驻,树立一个标本,记忆中没有这样一个人。
听了一会,确定是书法家,听他们彼此的称呼,姓石,客人中有的称呼他为石大师,智永也称呼石老师,叶三省察言观色,觉得石老师不似那种大言炎炎的行为艺术家,心念一动,忍不住插话说:“石老师,打扰一下,能否请您给我看幅字。”
石老师一怔,说:“好啊。不是看不看,有好作品,大家欣赏。”
智永的禅茶大有古风,往来随意,坐下就茶,不问来历,不尊身份,一视同仁,先来的客人看见了叶三省进来,也不惊动,各自随意,这时听年轻人有书法作品请“看”,都觉得有趣。
叶三省从手包中拿出谷陵写的那幅字,在榻榻米上展开,大家都纷纷起身审看,好一会,石老师说:“你是职院的……老师吧?这个应该是你们谷院的字。”
叶三省大惊,本来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参与说话,清空心里的杂念,哪知被石老师一眼看破,赶紧应道:“是谷院刚写的。他是我的……老师。”
心想自己不算撒谎,谷陵完全算得上引他进入市府十七楼的老师。
大家看着他周正的衣着,拿着的崭新手包,正像一个刚参加工作的老师。
“所谓‘文如其人’,书法也是如此。一个人的个性,素养,审美,甚至经历,心情,都会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出来,谷院的书法,也很体现他的个性,具有一定的辨识度。”石老师点头说道:“尤其是他从正府到了学校,这几个月,感觉又有很多感悟,你看这两个‘惟’字,一般人写,总想有所不同,或者笔锋淋漓,但谷院没有,两个‘惟’字,都是尽着本心书写,非常相似,毫不避讳,而且藏锋,笔力内敛。”
“我回去裱起来挂墙上。”叶三省喜滋滋地说。
“这两……八个字是谷院给你选的,还是你自己找的?”石老师突然又问。
“我请谷院写的。”叶三省老实地回答。
“很有意思啊,小兄弟怎么会想到写这八个字呢?有点像新官上任,怎么,提了……副科长还是给谷院当了办公室副主任?”石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
他打量叶三省,不像是做科研和做学术的教师,那就是行政人员,这样年轻,在职院连系上副主任都做不到,更不说二级学院的副院长那些,应该是在机关里,极大的可能是办公室工作人员。
“副主任科员,没有职务。”叶三省迟疑一下,答道。
“这么年轻,有了起步就有未来,很好了。”石教师赞道。
“这八个字是有意思,但是刚刚进入官场,就抱着这种心态,算不算以邻为壑,持剑经商呢?”旁边一位头篷乱的中年男子插话说。
叶三省一愕。后面那个“持剑经商”还是中性词语,是比喻中的通感,前面那个“以邻为壑”那就是赤*祼地讽刺和批评了,却是笑笑,既不反驳也不辩解。
古教授专门在电话中强调过,骤居高位,更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肯定会遇上一些不服、讥讽、嘲笑,古教授要求他决不能跟人争这些闲气,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最好的回应。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遇上,倒也新鲜。
石老师微微一笑,也不说破,智永替叶三省解释:“这位是我们江城世界著名大画家的侄子,张老师,现在在做收藏。石老师是著名的书法家,也是中兴区正府文化顾问,跟你们谷院是书友。”
他是主人,每天往来他禅室的客人无数,三教九流,他都众生平等,见他们起了纷争,都会化解。
叶三省赶紧双手合什说:“幸会,幸会。我姓叶,叫我小叶就是了。谢谢石老师品评,谢谢张老师指点。打扰各位了。”
小心地把作品折回收好,大家重新坐回,话题自然就转到了江城官场,石老师批评周仲荣乱弹琴,只顾展经济,到处乱拆,据说有开商看中了西森寺那块土地,想整体开,周仲荣准备同意开商把西森寺上那座草堂也拆了,他觉得那一拆,江城又是几百年的历史不在了。
叶三省想石老师是文化顾问,看问题自然是从文化的角度,但是一位市*委书纪,有他的通盘考虑,位置不同,对同一事件的看法不同,基本上公婆都有理。今天又是第一次跟智永面对面坐着喝茶,承蒙照顾,记起王道士嘱托,很想问智永知道智诜和尚不,知道木棉袈裟不,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机,否则要被看成神经病,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
呆了一会忍不住给高雪皎了短讯过去:干嘛呢?
高雪皎马上电话就打了过来,说他们今天的讨论结束了,正在找地方吃饭,叫他过去一起。
叶三省跟智永,石老师各位点头示意,拿上手包起身离席,到了外面去功德箱放了一百元人民币,算是今天的茶水。
路上接到高雪皎电话,说吃大排档,是江城有名的一处大排档,名叫*春炸,用了一个朴克牌斗地主游戏的术语。
其实叶三省一上车就有些后悔:他该不该去参加这个饭局?
先肯定是放肆地喝酒,今晚回去又看不了资料做不了多少工作了。其次又会放肆地说话,说不定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几句去,断章取义或者故意歪曲,甚至传到某位领导耳中,自己这个新手就算不被打回临江镇,形象也从此在领导心中一落千丈。再说,纯喝酒,自己现在不该是享受的时候反而是该是艰苦工作的时候,这样做心里也不安啊。
懊恼中又想,从前只要是高雪皎的饭局,他可是有召必到,现在,是因为职位变化了?
肯定是,同时也是心情和考虑变了,想得更多,顾虑更多。
就这样一路忧虑到了餐馆,高雪皎他们菜已点好,酒也斟满只等他了。
依然是曹老坐了席,国资委的全明也在,大家例行三杯过了开始混战,叶三省抱着“来都来了总要有点收获”的心理,问曹老秘书工作重点,曹老吞了杯中的啤酒,指着叶三省大骂扯蛋,你个年轻人,又不是老头子,患得患失干啥?你就当你还是在那个……镇上混就行了。我们党的干部从来都是能上能下,你是突然上来了,怕有一天没干好让你重新下去吧?有啥怕的?继续奋斗就是了。
叶三省蓦然醒悟,是啊,自己这两三天焦虑的,是有一些怕工作做不好,可是更多的是骤得高位,怕得之容易失之也轻忽,说到底还是自己年轻心性,沉不住气。
这两三天琢磨这个,揣测那个,偏偏忘了反省自己。
那么,既然本来就是光脚的,何惧之有?
事到临头须放胆。
放胆做一场吧。
想通了这一点,心里一轻,不再拘谨,放开了跟大家赛酒。
高雪皎心里比叶三省还高兴。
当初叶三省说他考到江城来时,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决定承认这个他在大学里有些隔陔的同学,而且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尽力帮助,现在,他没有看走眼,这个同学终于脱颖而出,成为江城一个不容忽略的角色,他有些担心叶三省会有所变化,比如因为工作忙或者结交圈子改变跟他不再像从前,可是他刚到市府就连续两天跟他混在一起,看来他们的“友情”依然如故,一点没变,牢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