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 虫鸣沙沙作响,庭院寂静。
齐昭殿门扉大敞,殿内的紫檀雕花书桌旁坐着个约莫五岁大的孩童, 他手捧着本书卷看得认真。
他人小,腿也短, 且椅子上还垫着两层软垫, 这么坐着时, 两只腿悬在半空未着地。
孩童声音清亮, 摇头晃脑地背了会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经意转头时,瞧见门口有颗鬼鬼祟祟的脑袋。
圆咕隆咚的,梳着小巧双丫髻, 髻上插满了粉色的珠花。
萧铭瑄不动声色,继续摇头晃脑读书,眼睛却悄悄瞥向门口。
只见那小脑袋一会透出张白皙稚嫩的脸,一会藏回去。没片刻,又偷偷露出来。
粉色珠花流苏随着她动作轻轻晃荡, 在午后的阳光下流彩闪耀。
在小姑娘再次探头过来时,萧铭瑄倏地抬眼捉住她的目光。
他勾唇笑了。
“阿辞怎么在这?”
阿辞咯咯笑出声, 唇边两只小梨涡深陷:“我来看哥哥呀。”
东宫目前有两位小主子,一位是出生就被封为皇太孙的萧铭瑄, 今年五岁。
另一位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称皇宫吉祥物、皇帝心头宝的小郡主萧妗辞, 今年恰好两岁半。
两人皆是太子妃所生。
萧铭瑄滑下椅子走过去,牵起妹妹的手:“你一人来的?”
阿辞摇了摇脑袋,伸手指着门外的宫女:“还有她们呐。”
她摇得用力,头上的蝴蝶珠花翅膀乱颤。
“母妃呢?”萧铭瑄问:“母妃可知道你过来?”
“母妃肚子有小弟弟, 小弟弟睡觉惹。”
太子妃生完小郡主后休养了两年,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此时正在午歇,宫人不让小郡主去打扰,只哄着说太子妃肚子里有小弟弟,小弟弟要睡觉。
阿辞想要小弟弟,于是听话地不去闹她母妃。只不过自己歇午觉醒来甚是无聊,就过来寻哥哥玩。
萧铭瑄听了,板着脸:“以后不准一个人乱跑知道吗?母妃寻不到你会担心的。”
“可是我想哥哥呀。”阿辞歪着脑袋,圆润的面庞粉嫩嫩胖乎乎。
萧铭瑄今年初开始就搬出了瑾瑶宫,独自一人住在齐昭殿。奶娘说哥哥长大了要读书,不让阿辞来打扰。
但阿辞想哥哥呀,经常偷偷过来。
萧铭瑄最是宝贝这个妹妹,小脸板了会又立即笑了。
“阿辞过来。”
他牵着妹妹的手走到椅子旁,把妹妹抱上椅子后,自己也爬上去。
两人排排坐好,他吩咐宫人去取瓜果点心来,然后继续捧起那本书卷。
“哥哥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读书好玩吗?”
“嗯有一点无聊,”萧铭瑄道:“但父王说‘一日不书,百事荒芜’,哥哥以后要当君主,所以得努力读书。”
“什么是白丝花花?”
“不是白丝花花,是百事荒芜。”
“哦,不是白丝花花,是白丝花花。”
“”萧铭瑄纠正:“是百事荒芜。”
两岁半的阿辞笑嘻嘻地跟着念:“是白丝花花。”
“”
萧铭瑄沉默片刻,抬手捏她肉嘟嘟的小脸:“阿辞是小笨蛋。”
阿辞茫然无知,大眼睛水灵灵的:“阿辞是小笨蛋。”
萧铭瑄点头:“嗯。”
阿辞小脑袋也跟着点头:“嗯。”
两个小团子童言童趣,惹得伺候的宫人们忍不住好笑。
过了会,宫人送了一碟甜瓜和一碟蜜枣糕过来,萧铭瑄也正好读完一篇,索性跟妹妹坐着同吃。
阿辞和她母妃一样喜欢吃甜的,用花蜜做的糕点简直是她的最爱。不过母妃说她还小不能吃太多甜,免得牙齿长虫,于是拘着她每日只能吃两块蜜枣糕。
但来哥哥这里,她就不用拘束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盘子里六块糕点,其中五块都是她吃的。
还吃得打嗝。
最后,她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前还嘱咐哥哥:“不跟母妃说哦。”
为了稳妥起见,她跟哥哥拉勾盖章,小手指一贴,便放心地回了瑾瑶宫。
只不过,阿辞还是没能瞒住她母妃。
因为她唇角沾着点残留的糕点屑,在母妃逼问下,她老实交代在哥哥那吃了五块甜糕。
于是,才两岁半的小阿辞,遭遇了人生第一波坎坷——母妃决定断她三天的零嘴。
阿辞委屈极了,金疙瘩噙在眼眶里欲落不落的,大眼睛无声地祈求母妃不要这么残忍,可母妃无动于衷。
没办法,阿辞只好去长兴殿寻她父王。
小团子来到长兴殿时,里头还有几位大臣商议事情。她偷偷进去,期期艾艾地挪到父王身边。
萧韫摸了把女儿的脑袋,低声问:“阿辞来了?”
“嗯。”阿辞点头:“我想父王了。”
“想父王怎么掉金豆子?”
“母妃生气惹。”
“为何生气?”
“阿辞不能吃糕糕。”
她眼眸水润,睫毛湿哒哒,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令在座之人皆忍俊不禁。
众位大臣们停下来,皆瞧着她。
阿辞人小,还没桌子高,躲在桌子和父王的腿边,自以为没人看见。
她偷摸问萧韫:“父王,你有糕糕吗?”
萧韫捏了捏女儿的脸,道:“你母妃不让你吃,父王不能给。”
“哼!”阿辞很生气,小嘴巴嘟得老高,两根眉毛像虫子似的皱在一起。
“不过”萧韫赶紧哄女儿:“你以后每天来父王这里,父王悄悄给你吃。”
众位大臣:“”
难为堂堂大塑的太子殿下,夹在两个女人之间,谁也不敢得罪。
阿辞得了他准话,立即高兴起来,飞快爬上父王的膝,然后抱着他亲一口。
这一口亲得响亮,也羡慕死了至今还没女儿的顾丞相。
顾景尘咳嗽一声,诱惑道:“小郡主?你怀羡哥哥还记得吧?上回你们一起玩兔儿灯。小郡主何时再去找你怀羡哥哥玩?顾伯伯府上也有糕糕。”
顾景尘如今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顾怀羡,今年五岁半。小儿子顾怀峥,今年三岁。
独独就缺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他馋萧韫的女儿馋很久了,只不过碍于丞相颜面不好做什么,不然,他也想对小郡主亲亲抱抱举高高。
怀羡哥哥阿辞当然记得,除了自家哥哥,怀羡哥哥对她也极好,不仅给她说故事,还给她做兔儿灯笼。
“好呀。”阿辞甜甜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怀羡哥哥啦。”
顾景尘趁机问:“明日你怀羡哥哥得空,小郡主可要去玩?”
女儿心里还想其他人,萧韫不大乐意。又捏了捏女儿的脸蛋:“你是想怀羡哥哥,还是想糕糕?”
这问题明显是个陷阱,但对于吃货来说很好回答。
阿辞这么一听,奶声奶气道:“想糕糕。”
果然,萧韫满意了,淡淡瞥了眼顾景尘。
顾景尘:“”
连个五岁小娃的醋都吃,他怎么好意思?!
阿圆如今怀孕六个月,跟别的孕妇不一样,她前三个月孕吐不显,倒是从五个月开始,吐得不行,而且嗜睡得厉害。
后来萧韫让太医给她开了个食补方子,孕吐缓解了不少,但嗜睡还是依旧。
宫人服侍她穿衣时,笑道:“看来太子妃肚子里这位是个极会享受的小主子。”
“奴婢看不仅会享受,也该是个矜贵挑剔的,这些日子光闹吃食都把太子妃折腾得不轻。”
阿圆莞尔。
抬手轻轻抚摸肚子,许是孩子听见热闹,很是给面子地动了几下。
“阿辞呢?”她问。
“小郡主去长兴殿寻殿下了。”
看了看天色,阿圆道:“去厨房吩咐膳食吧,对了,让厨子做三色水晶丝,阿辞喜欢吃这道菜。”
“是。”
宫人帮她穿好衣裳后退出去了。
阿圆走到桌边,提笔写回信。上个月她姐姐褚琬生了个软乎乎的女儿,贺大人高兴得不行,准备大办百日宴,连东宫都收到了帖子。
自家外甥女百日宴,阿圆当然要去撑脸面。
信才写到一半,余光瞥见个颀长高大的身影进来,不用看就知道是萧韫回来了。
阿圆头也未抬,问:“阿辞呢,怎的没与你一同回来?”
萧韫走过来,从身后圈住她肩膀:“阿辞打翻墨汁弄了一身,奶娘带她去洗漱。”
“这个小捣蛋鬼!”
萧韫笑:“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如此调皮?”
“我?”阿圆抬眼,想了想,说:“据我爹娘和街坊邻居说,我小时候乖巧听话,一点也不皮。”
“真的?”
“自然是真的。”阿圆好笑。
不怪萧韫好奇,女儿阿辞几乎跟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论五官还是神态皆十分相似,甚至连白白胖胖的身躯也如此。
性子却迥然不同。
阿圆小的时候腼腆含蓄,而阿辞却像个小话痨,跟谁都有话聊。有时候她去乾清宫看望皇上,祖孙俩居然能聊一下午。
“孩子今日可有闹你?”萧韫下巴搭在她肩上,温声问。
“他今日倒是很乖巧,”阿圆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墨汁:“怀了三个孩子,最乖巧的要数瑄儿。”
她心疼道:“怀瑄儿的时候就很省心,连出生也只用了一炷香。出生后更是不哭不闹,知礼懂事,可如今才五岁你就狠心让他搬出瑾瑶宫”
说到这里,阿圆捶他:“你不心疼儿子,我心疼。他才五岁,独自住那么大的殿不害怕?”
萧韫捉住她的手,缓缓摩挲:“我知你心疼,但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能因心疼就溺爱,国之储君须从小培养。”
“你这话”阿圆抬眼,惊诧地问:“可是父皇身子出了什么岔子?”
“父皇身子很好。”萧韫道:“只不过他已无心再理朝政,有意退位颐养天年,兴许过不久就会有变动。”
这事,阿圆也早就预料过。萧韫监国这几年,皇帝全然放任不管,想来以后也不会再管了。只是不想,他竟要提前退位。
“写完了?”萧韫问。
“就写些育儿经给姐姐罢了,一会墨干了让人送过去。”她跟着萧韫起身,两人往内殿走。
不知何时,宫人们已经全部退了出去。
萧韫拉她在盆边,慢慢帮她净手,净完手后,将人抱坐在膝上。
“无论这个是男是女,以后我们不必再生了。”
阿圆靠在他怀中:“为何?你不喜欢孩子吗?”
“喜欢,只是不忍你这般辛苦。”
生阿辞的时候,阿辞吃得胖,彼时阿圆生了许久。而这一胎,阿圆孕吐难受,萧韫看着不忍。
阿圆心里甜蜜,半阖着眼道:“嗯,我听你的。”
“对了,”想起一事,她道:“下个月贺府千金百日宴,你去不去?”
“你去代我去就是,我有事忙。”
阿圆点头:“你是没瞧见我那小外甥女,见人就笑,长得实在可爱。”
萧韫想起贺璋得了个女儿后,欢喜得跟个傻子似的,淡淡哼了声:“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得过我们阿辞。”
“”
阿圆无奈得很。
也不知是不是有孩子的男人都喜欢暗暗比较,原先萧韫得了个女儿,就喜欢在贺璋和顾景尘的面前炫耀。
如今贺璋得了个女儿,短短一个月在萧韫面前有意无意地提了不下十回,这令萧韫不大爽利。
当然,最不爽利的该是顾景尘。他成婚后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生到第二个时,颜婧儿伤了身子调养许久,两人一直想要个女儿却没能得,想来平日里早就看不惯萧韫和贺璋了。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阿辞最可爱?”萧韫居然还认真问她。
阿圆默了默,正想开口说话,胸口就被他拢住。
“哎”阿圆推他:“你做什么?一会女儿进来瞧见多不好。”
“阿圆,”萧韫慢条斯理地揉:“今晚行不行?此前怜惜你孕吐不适,现在总算可以了吧?”
“”
萧韫喜欢这种事,往回阿圆怀孕到五个月之后,两人会浅浅弄几回,如今萧韫硬生生忍到了六月才说。
阿圆迟疑。
“好不好?嗯?”
萧韫继续磨她,过了会,把她的脸扳过来,轻柔地噙住红唇。
殿内静谧,亲吻之声缠绵不绝,两人许久没做,皆有些难以自持。然而,当萧韫将人抱起来往床榻走时,殿外头就响起了阿辞清脆的声音。
“母妃,我来啦!”
“”
萧韫僵硬了片刻。
阿圆好笑,挣开他下地:“好了,晚上再说吧,女儿过来了。”
她垂眼瞧了瞧下头杵着的东西,幸灾乐祸地出了内殿。
九月下旬,东宫太子妃又诞下一位小皇孙,皇帝大喜,早早计划了日后含饴弄孙的生活。
是以,次年开年,皇帝宣召退位,允太子萧韫登基。
萧韫登基,改年号为瀚元,封太子妃褚氏为皇后,封嫡长子为太子,封嫡女萧妗辞为明玉公主。
此后,萧韫毕生奋斗成了一代明君,而他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故事也广为流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