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杏花雨微凉,路上行人络绎不绝。
今日恰逢庙会,前往万寿寺上香的人颇多,各家马车挤挤攘攘,遇到达官贵人还得尽力相让。
这么让来让去,道路两侧已经排了许多平民百姓家的马车。
其中一辆略显老旧,只漆了遍桐油,连车上的帷裳都是用了多年的棉布,普通得很是打眼。
这车甫一动,旁边的车夫就嚷嚷起来:“让让,我家夫人赶着去上香。”
“我家夫人也赶着上香,凭甚子让你?”滞留太久,年轻的车夫难免攒了点脾气。
“嘿,哪里来的破落户,你可知我家夫人是谁?”
能停边上让路的,身份再高也高不到哪去,但他们见对方马车寒酸,便得意道:“我家大人乃吏部郎中,尔等庶民还不快快让开!”
一个五品小官罢了,居然喊出了皇亲贵胄的气势。年轻车夫不服,正想说,我家老爷在户部任职,也是五品,论实权可比
这时,车里的妇人出声道:“庆安,让让便是,我们等得。”
庆安张了张嘴,憋闷地应了声“是”,然后架马车退两步,让行。
哪曾想,那辆刚得势的马车才出道,便又被人撵回来。
“回避!莫冲撞景王车架!”
适才还嚣张跋扈的车夫急急忙忙掉头,惹得车里坐着的夫人小姐人仰马翻,模样十分狼狈。
庆安痛快地笑起来,转头见自家马车帷裳被掀开,露出张圆润瓷白的脸,他赶紧劝道:“二小姐,这可不能看。”
“为何?”阿圆不解。
她听说过景王,但没见过呢。人人道景王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模样更是悦怿若九春,磐折似秋霜。若不是被废黜,如今恐怕是东宫里身份显贵的太子爷。
当然,太子也好景王也罢,阿圆不在意这个,她只看脸。
“贵人出行,可不许乱瞧,免得”庆安比了个抹脖颈的手势。
恰巧此时一队穿着玄色铠甲的护卫策马而过,铁甲刀柄相撞,发出冷冰冰的声音。
阿圆脖颈一缩,遗憾地坐回去。
马车里,褚夫人闭眼打盹。她今日忙里忙外,连午觉都没来得及歇,又得赶去万寿寺上香。
听见女儿动静,她含着点笑,道:“庆安说得对,贵人可不能乱瞧。”
阿圆嘀咕:“怎么连瞧都瞧不得,景王莫不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褚夫人道:“富贵多跋扈,少看少论少是非,可明白?”
阿圆点头,顺手从布袋里摸出块芙蓉糕,正欲放入口中,就见她母亲斜眼睨过来。
“这一路你都吃多少了?”褚夫人问:“午饭没吃饱?”
“吃饱了的。”
阿圆抿唇,肉肉的小脸,显出两个梨涡。
梨涡可爱,衬得阿圆也可爱,配着一双墨玉般晶莹剔透的眸子,褚夫人只睨了会就不舍得说她什么了。
阿圆大名褚婳,是褚家幺女,如今已是十一。旁人家的姑娘到了这个年纪早已抽条,少女气韵初显,褚婳则不一样,她从小胖到大。
小时候是个圆圆的团子,长大了也是个圆圆的团子,完全看不出少女模样,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就这么乖乖巧巧坐着,面庞稚嫩,目光无辜,捏着块糕点小心翼翼的模样,任谁都舍不得说句重话。
褚夫人原本是想拘一拘她嘴馋的性子,这会儿却叹气道:“罢了,你吃吧,最后一块。”
阿圆立即笑起来,梨涡深陷,拇指大的芙蓉糕扔进嘴里,没嚼两下就不见了。
褚夫人暗暗无奈。
她膝下就两个女儿,大女儿褚琬在国子监读书,聪慧伶俐人人称赞,往后找婆家自然不用愁。但小女儿褚婳,才学平平,没什么出挑的本事,连性子也是温温吞吞的,还爱吃。
唯一能看的也就这张脸了,胖是胖了点,但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假以时日瘦下来,想必了不得。
当然,光靠脸是找不到好婆家的,褚夫人想过了,小女儿去国子监读书肯定不能够,但慧香书院或许还能争一争。
慧香书院是京城最好的女子书院,且学制三年,届时女儿结业归家,正好及笄之龄,是说亲的好时候。不求她嫁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只希望家境殷实,夫婿老实上进便可。
只不过听说今年录取的名额有限,各家夫人们都牟足劲要送女儿进去,委实艰难。褚夫人便想着来求一求菩萨,回头多捐点香油钱,兴许菩萨显灵也说不定。
阿圆吃完芙蓉糕,又舒畅地喝了口茶,全然不知她母亲竟想了这般多。
吃完茶,她往娘亲怀里一扑:“阿娘,一会我能去看戏吗?宝音说今日庙会有人唱大戏呢。”
“庙会人多,改日娘带你去戏楼。”
“可我就想逛逛嘛。”阿圆抬眼,三分可怜七分撒娇,稠密纤长的睫毛还扑簌簌地闪:“我就在戏园子里,不乱跑的。”
褚夫人无法,嗔怪地戳了戳她额头:“不能看太久。”
“嗯。”
万寿寺是京城最大的寺院,长年香火鼎盛,每年浴佛节时,太皇太后皆要前往寺院吃斋念佛。因此,从京城去万寿寺的路建得宽阔平坦。
还未到寺院,就见路边摆起了各色小摊,摊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阿圆早已按捺不住心动,央着母亲说:“阿娘,不如我们走过去吧。”
“傻孩子,你可知这里离寺院还有多远?少说得走两刻钟。”
阿圆轻咬唇瓣,眼巴巴儿地掀帷裳瞧外头,忍不住嘟哝道:“可我们等这也没用呀,走过去虽费些工夫,但若是菩萨知道了,还觉得娘心诚呢。”
褚夫人听了,也掀帘瞧了眼堵得水泄不通的路。
这会儿,连达官贵人的马车都不好使,照样堵得死死的,有好些人家已经弃车而行。
想了想,褚夫人点头:“罢了,我们走过去。”
她吩咐庆安寻个空地停马车,庆安寻了许久,才寻到个偏僻的田埂。
褚家下人不多,洒扫的、驾马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褚夫人今日出门就带了车夫和婢女,合着伺候阿圆的宝音算一起,一行人也才五个。
可尽管这么几个人,挤在庙会里也走得艰难。没过一会,阿圆脚力不足,被挤到了后头,跟着她一起的还有婢女宝音。
褚夫人回头,见自家女儿站在个小摊前兴致勃勃地瞧,只好又倒回去。
“阿圆莫顽皮,一会太阳就要下山了,咱们得赶快些。”
阿圆点头,放下东西,继续跟着娘亲走。她身形微胖,走得不快却累得不轻,好不容易到了万寿寺山脚下,看着长长的台阶,她都要哭了。
原本就波光水润的眸子,此时看着更加惹人怜爱。
“娘,”她气喘吁吁:“还得走多久?”
褚夫人看了眼女儿红扑扑的脸,额头上还有细汗,便吩咐庆安去雇顶轿子过来。
庆安去了,但没过多久跑回来说:“夫人,今日来上香的人多,轿子被雇完了。”
褚夫人暗道失策,早知如此,该选个清净的日子过来上香的。万寿寺台阶长,估计还得走上两刻钟,女儿年纪还小,又被她养得娇气,如何受得住这种罪?
思忖片刻,她说道:“不若阿圆你在此等娘亲,娘亲去上香就下来。”
说着她从钱袋里掏出几十个铜板递给阿圆,嘱咐一旁的庆安和宝音说:“你们就在这看着小姐,莫让她走丢了。”
庆安和宝音高兴地应了声“是”,毕竟他们也不想爬台阶。
倒是阿圆有点怅然,她还惦记着庙里的大戏呢,但望着长长不见尽头的台阶,也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阿娘只管去吧,我定会乖乖听宝音姐姐的话。”
说是这么说,但阿圆哪里坐得住?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是好玩的时候,庙会热闹,再加上手里有钱,就忍不住想到处看看。
宝音和庆安跟在她身边。
没过一会儿,两人兜里就塞了大包小包,多数都是零嘴。
“小姐,您买这么多吃食,回头夫人瞧见了”
“那就不让我娘瞧见。”阿圆转身,眉眼弯弯。
“庆安,”她吩咐:“你把这些东西先放回马车上,记得藏个好点的地方,可别让我娘发现了。”
庆安为难。
“庆安哥哥。”阿圆巴巴地喊他。
庆安没辙,接过宝音手里的东西:“行,我放就是,小姐别乱跑啊,我一会就回来。”
庆安一走,阿圆跟宝音走去茶寮,打算喝碗茶歇息。但今天人多,茶寮里都坐满了人,两人等了会仍没人起身。
宝音指着不远处的大树下,说:“小姐,我们去那边如何?”
阿圆点头。
主仆俩沿着小路过去,走了没多久,阿圆突然踉跄了下,身子一歪就栽倒在地上。
“小姐?”宝音赶紧跑过去扶她。
阿圆捂着脚踝,疼得眼泛泪花:“宝音姐姐先别碰我,疼着呢。”
“哪疼了?奴婢看看。”
宝音挽起阿圆的裤腿,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来。
阿圆刚才走路没看脚下,踩进石坑,崴脚不说,骨头也撞上尖锐的石子,竟然还流了血。
她脚白,血沾在上头,显得触目惊心。
宝音急得不行,抬眼四处望了望,这才发现她们走得偏僻,想喊个人帮忙都不能。
“奴婢先用帕子给小姐包扎。”她飞快从袖中取出条帕子系上去,但没一会,帕子上也洇了血,且越来越多。
“怎么办啊?”
宝音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慌得不行。
倒是阿圆较为淡定,还撑着手往舒服的地方挪了挪屁股。
慌了片刻,宝音背过身:“小姐上来,奴婢背您回去。”
但宝音瘦弱,背了一段路,自己累先不说,走得也很慢。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宝音望了眼不远处的茶寮,说道:“小姐,一会您在那坐着等奴婢,奴婢去喊夫人过来,可好?”
宝音去了,临走前还拿了几个铜板给摊主,让她帮着照看阿圆。
可阿圆等啊等,等得太阳快下山了,宝音也没回来。
茶寮的客人越来越少,路边很多摊贩也开始陆陆续续收摊。连茶寮女掌柜也问了好几回:“姑娘,你家大人何时来?”
阿圆摇头,闷闷地望着路上行人脚步匆匆。
“唉!”
她撑着下巴叹气。
小小年纪,又长得珠圆玉润,这么苦大仇深地叹气,把女掌柜逗笑了。
“行吧,那我再等一刻钟,若是还不来,我真得收摊了,我家中还有幼儿等我呢。”
阿圆点头,蔫蔫地趴在桌上。
过了会,外头突然行来一人,进门就问:“可还有茶?”
“客官,小人准备打烊”
话没说完,那人抛了一锭银子过来,说:“劳烦再煮一壶,我家公子要喝。”
阿圆下意识地抬头,就见门口站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他着了身月白长袍,眉目俊朗斯文,如玉一般灼灼耀眼。
察觉她的视线,他缓缓掀眼。
眸色温润却淡漠,少顷,唇角散漫地弯起个浅浅的弧度。
“小丫头,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