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这八个字很短,但在三人耳中,却不啻惊雷。直到已经出发,魏怀贞耳边仿佛仍响着师傅这句话。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前心那本《兵法心得》。这本书还是薛庭轩当初颁给五德营所有识字的士卒,要求每个人都熟读此书。只不过书是颁下了,真正能静下心来熟读的却并没几个。魏怀贞却是从不离身,朝夕研读,已然能够背诵如流。这书篇幅也不是甚大,所说甚是兵法精要。对照这本《兵法心得》,师傅定下的正是其中所言的“十二诡道”中第二条“用而示之不用”。
师傅多半并不曾读过这部《兵法心得》,但其中细微之处,分明与兵法合辙。看来,兵法适用之处,实远超自己的想像。只是事已燃眉,一点都不能再耽搁。本来楚都城已被包围,若要行刺,自是待月黑风高之时再出城为好。然而司徒郁和北斗都知道,楚都城未必能顶得到天黑,因此只有借敌军攻城之时混出去。由于攻城军队中混有阿史那部之人,因此有意要找魏怀贞这等会说西原话的,或者脱克兹文德这样完全胡人长相的才不引人注目。
第一波攻击正是以阿史那部为前锋。作为在西原游牧为生的部落,阿史那部并不擅攻城,而且与楚都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被葵花王朝远征军所迫才不得不上前。但就算是被迫,一旦交上了手便由不得自己,唯有奋力厮杀,再顾不得情面了。当第一波攻势被击退,阿史那部在城头留下了几十具尸首后退却,北斗领着三人混在败退的阿史那部中退出城去。
混进阿史那部的阵营时,魏怀贞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楚都城。现在日交正午,平时这时候城中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但现在城头遍插旌旗,雉堞上沾着斑斑血迹,有风吹来,亦带血腥气。
阿史那部聚集在阵营最前,葵花王朝远征军的主帅泰希礼自然是逼着他们担当第一波攻势。阿史那部的人马向来就没什么纪律,现在更是乱糟糟的,刚败退下来的和尚未冲杀的混在一处,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处喧哗个没完。他与脱克兹文德两人的长相上都不太看得出破绽,北斗与陈嗣仓二人虽然长相与旁人不太一样,但在这等混乱的局面下,他们又垂着头,又将帽子压得甚低,也并不引人注目。只是混在这儿的人群中容易,要找到那泰希礼却着实不易。魏怀贞看了看周围,小声向北斗道:“师傅,接下来该如何?”
北斗头也没抬,低声道:“等。”
等?魏怀贞实在有些诧异。能混入此间已是相当不易,时间不等人,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实是不知师傅为什么还说什么要等。不过他们身上穿的都是阿史那部服饰,在这儿不起眼,若是再往西深入到敌军主营里,就太过显眼了,一下就要穿帮。魏怀贞看了看四周,周围那些阿史那部众都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处说些什么。按照五德营军纪,这等在军中肆意喧哗当受极重责罚,但阿史那部显然没这等军纪,说得越来越起劲,听去倒有大半在说楚都城的厉害。楚都城与阿史那部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薛帝基本人都有一半的阿史那部血统,这些阿史那部众其实有不少人并不想攻击楚都城,但又不得不来,因此有些已是在抱怨了。
魏怀贞正听着,从楚都城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炮响。这声炮来得十分突然,周围那些正在聒噪的阿史那部众也全都闭上了嘴,不知发生什么事,不少坐在地上的阿史那部众都站了起来,纷纷向东面的营门口挤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场面更是混乱。正在这时,却听得有个人厉声喝道:“楚都城出击,阿史那部严阵以待!”
出击?魏怀贞险些叫起来。以楚都城现在的实力,居然还敢出击,只怕连阿史那部都没有料到吧。更让魏怀贞吃惊的是这个说话之人分明便是曾来楚都城下书的甘伯雷。一眼望去,只见甘伯雷带着几个侍从正打马穿营而过,应该是见到楚都城有异动,赶紧回主营报告,已然快到自己边上了。魏怀贞和甘伯雷曾照过面,生怕被甘伯雷认出自己,忙低下头。好在甘伯雷顾自领着随从急急从阿史那部营里穿过,也根本没有注意边上这些人。
甘伯雷刚过,北斗低低道:“薛帅出击了,准备向里走!”
魏怀贞一怔。师傅虽然也已在西原很久了,不过师傅的西原话连听都很勉强,现在居然一下听懂了。他忙跟上去,在北斗身后道:“师傅,薛帅为什么这时出击?”
“给我们创造时机。”
魏怀贞又是一怔,马上便恍然大悟。的确,自己四人能混入阿史那部还不难,但想混到葵花王朝远征军的营中,可能性便已微乎其微。薛帝基这时候开城出击,虽然是绝无取胜的可能,只是白白消耗自己实力,但至少能给敌军造成暂时的混乱。以阿史那部的军纪,遭到冲击后必定会四处乱走,这当口便有机会混到敌人的中军里去。甘伯雷方才还叫着要阿史那部严阵以待,可现在阿史那部的营地哪里还谈得上“严阵”二字,更是乱作一团。薛帝基率楚都城最强悍的火枪骑直扑过来,定能一举将这儿撕成两半。
然而,此时的薛帝基也很清楚,就算能够将阿史那部冲个七零八落,也无补于楚都城的困境。更何况,对阿史那部,他同样有着一分父母之邦的亲情,实是不忍与之为敌。
只是自己的肩头,担负的已是楚都城唯一的希望。虽然司徒郁跟他说过,此行不须务求必胜,只要尽可能造成敌军的混乱便可,便于北斗先生他们行事,但在薛帝基年轻的心中,却如烈焰熊熊,豪气冲霄。
楚都城火枪骑。这支两百人的骑军在广袤的西原,是一个让那些对楚都城不怀好意的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虽然死敌仆固部一直很想要消灭掉楚都城,但仆固部掌权的贺兰如玉一是考虑到楚都城覆灭后将要直接面对阿史那部,二来也是忌惮楚都城这支人数虽少,却战无不胜的精兵,这才一直容忍到现在。自从薛庭轩去世后,司徒郁也知道这支火枪骑虽然人数不多,却是楚都城生存下去的保障,因此对这一队人马极为重视,训练也极其刻苦。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火枪骑这次出击,还是薛帝基成为大帅以来的第一次。现在敌我实力如此悬殊,虽然击退了敌军的第一次进攻后五德营士气正盛,可现在这般出击,特别是以火枪骑出击,胜了也无补战局,败了却要将难得的士气都为之大损。可薛帝基也知道这已是五德营最后一线生机,若北斗他们失败,五德营就算固守也守不了多久。
与其在城中苟延残喘,不如就此孤注一掷,抓住这渺茫的一线生机,再如当年的父亲一般,创造一个奇迹出来!薛帝基的心中已是豪气干云,当城门一开,厉声喝道:“火枪骑,随我冲!”
薛帝基虽然从不曾上过战场,但几乎天天都在练习枪马。薛庭轩当年以“独臂枪”之号名震西原,枪术之精,尽人皆知。可教薛帝基枪术的老师说过,现在单论枪术,薛帝基实已超越了父亲。毕竟,薛庭轩一手已废,上阵只能单手持枪,薛帝基却是四肢健全,更兼年轻气盛。他一声呼喝,已然率先直冲出去,侍卫他的四个金枪班士兵随之跟上,随后才是一个扛着抟电旗的火枪骑士兵。虽然仅两百来人,这一支人马冲出城时的气势直若天崩地裂。城上的五德营士卒见大帅亲自冲锋,更是齐声欢呼,一时间倒仿佛不是楚都城被重重围困,而是五德营稳操胜券一般。
火枪骑最厉害的,便在于他们用的都是火枪。这火枪是以礈石点燃引线,引爆火药后发射铅丸。若不及装填子药,火枪倒过来还能当普通的长枪使用。西原部众最重骑射,可再强的骑射在火枪面前亦不堪一击。当初中原五万讨伐军兵临楚都城下,薛庭轩正是以这支火枪骑在讨伐军营中冲了个对穿。不论阿史那部还是仆固部,对火枪骑都是忌惮无比,特别是贺兰如玉,做梦都想着能得到火枪的秘密,然而楚都城对这秘密守得极严,这么多年来根本不曾泄漏半点。
纵然两百火枪骑还不足以整个战局,也要让你们胆寒!薛帝基想着。他的坐骑极其神骏,又第一个冲出来,此时已是冲在了最前。这还是他有意不让战马全速疾驰,以免与身后拉得太开,饶是如此,他与四个金枪班仍是离身后的大队足有三四丈的距离了。而前面不到百步之遥,便是敌军的营门了。远远望去,只见一些阿史那部众正挤在那儿,乱成一片。薛帝基在马上抬起身,厉喝道:“帝基在此,挡我者死!”
这话薛帝基是用西原话说的。他母亲便是阿史那部族之人,因此小时候还是西原话说得更流利些。薛庭轩当年曾入赘阿史那部,因此确切说来,薛帝基的真正名字应该是“阿史那帝基”。那时薛庭轩以精妙的手腕将阿史部中分化拉拢,当阿史那部要推举新一任大汗时,有人提出了新大汗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必须有宗室血脉;二是必须出生在阿史那部中,从来不曾离开过;第三则是当时与仆固部和谈,新大汗不能与仆固部有过血仇。结果薛庭轩提出的人选便是满足这三个条件,尚在襁褓中的薛帝基。只是薛庭轩虽然以手腕掌控了阿史那部的实权,却也引起了部中实力人物的不满,因此当薛庭轩东征失败,楚都城实力大损后,阿史那部便再不承认薛帝基这个大汗了,另选了一个宗室为汗,后来也羞于提起此事。可不管怎么说,阿史那帝基曾经是阿史那部大汗,阿史那部中三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们也是小时候听说部族有过这么一个大汗,却从未见过,听得“帝基”这名字,全都心头一震,心道:“这少年便是薛庭轩的儿子?”
薛庭轩为人阴狠毒辣,不择手段,传说当时的阿史那部定义可汗也是被薛庭轩暗杀,因此阿史那部对他实是恨之入骨。只是西原人又最重英豪,薛庭轩英雄豪勇,足智多谋,又很让阿史那部心折,因此他们对薛庭轩的感觉实是说不清道不明,薛庭轩壮年崩殂,阿史那部听得这消息时既松了口气,又都有些惋惜。现在薛庭轩的儿子也已长成,他们实是很想看看这少年的模样,纵然是敌人,他们却都希望这少年不要折了父亲的名头。
五个阿史那部众已然打马上前迎战。这几人都是阿史那部中的好手,其中有两个用的是铁刺棍,另两个用的是矛锤,还有一个冲在最前的则是长枪。西原人以游牧为生,食用乳肉为主,因此身躯一般都比中原人要高大,力量也大得多,武器也以锤打之器为多,长枪主要以击刺为主,在阿史那部中反而用得不多。薛帝基虽然还不曾真正经过战阵,但这些年来他几乎天天都在练习枪马,一见那用长枪的阿史那部众,便知此人定是本领最强的,必须先行解决。他此时正倒握着火枪,火枪倒过来后反与寻常长枪一般,薛帝基的战马亦是快如疾风,那五人刚冲出营门,薛帝基便已冲到了近前。那手持长枪的阿史那部众正待出枪,哪知薛庭轩手中长枪一伸一缩,一下便刺中那人的咽喉。
这是五德营中流传甚广的一式蟠蛇枪。薛帝基从五岁就开始骑着小马练这一枪,到现在已有十六年寒暑之功。小马已长成了追风骏骐,薛帝基能刺中的也从最先的一个草垛增加到了五个草垛。虽然那持枪的阿史那部士卒本领不弱,但这等速度之下,他这人也和草垛差不多,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要害中枪,人翻身落马。
几乎同时,薛帝基身后那四个金枪班也已赶到。“砰砰”数声,他们不似薛帝基一般要与敌人斗枪,一来便将火枪射了出来。这个距离射箭,对手尚可躲闪,但火枪却根本闪躲不开,那四个用铁刺棍与矛锤的阿史那部士卒齐齐中了火枪。其中三人中在要害,立时摔下马来,其中一个用矛锤的却伤在了右胸上,一时还不曾落马,仍是冲向薛帝基。薛帝基待他冲到近前,长枪在矛锤前端一挑,一下将那人扫落马下,喝道:“冲!”
迎战的五个阿史那部士卒都是部中好手,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迎上去了,只是以五对五,这五人竟是如此不堪一击,阿史那部族立时已是心神动摇。攻城时后面有葵花王军督战,有进无退,他们也不得不上前,但薛帝基直如神兵天降,杀人亦是摧枯拉朽,这些阿史那部众不禁都想起了传说中那个阴险狡诈,却又英勇无敌的独臂枪薛庭轩来了,哪还有战心,阵营仿佛是一个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池塘,虽然只是炸开了一片水花,但立时引起了整个湖面的波动。现在阿史那部的阵营也正如一个池塘,虽然还不能说混乱不堪,但也已是全无章法,任谁都弹压不住了。
阿史那部此番充任前锋,阵营扎在了最外围。这阵营与葵花王军的中军有栅栏相隔,此时在栅栏处,已有数百葵花王军严阵以待。葵花王军主帅泰希礼就在这支部队当中,端坐在一张大椅上,向边上的甘伯雷道:“伯雷,楚都城真的出击了?”
甘伯雷道:“是。”
这看似弱不经风的楚都城,居然还出城迎击,泰希礼着实不曾想到。他拿过望远镜来看了看面前,前方的阿史那部阵营人头攒动,看样子竟然有不少人正向这儿涌来。他皱了皱眉,冷冷道:“传令下去,有敢乱入此间一步者,杀!”
阿史那部与葵花王朝曾有过一次交战,那一次持续不长的战斗,几乎成了葵花王军单方面的屠杀,以至于连心如铁石的泰希礼都有些不忍,破例让人提前劝降。正是这一场战役让泰希礼感到葵花王军在西原实是一个无敌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什么对手,因此他也是先让甘伯雷前来劝降楚都城。可是楚都城不仅拒绝了劝降,现在居然还主动进攻。
如果不是疯子,他们一定有其目的。正如三圣皇所言,以楚都城现在的实力,唯一可以抓住的胜机,就是行刺敌方主将。要实现这个孤注一掷的目标,也唯有以仅存的实力来进行冲锋,掩饰刺客的形迹。如果退下来的阿史那部众有不顾一切要冲入中军来的,纵然不是刺客,也是乱军,自不必留情。
泰希礼想着,嘴角已浮出一丝笑意。楚都动的一举一动,几乎如同在照着三圣皇写下的剧本在演,现在就等那刺客的出现了。固然自己也可以不冒此险,但为了一劳永逸,还是以自身充当一回诱饵。因为楚都城能够派出的,一定是他们最为精锐的刺客,若不斩草除根,安知他们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想到此处,他小声道:“伯雷,一切都安排好了?”
甘伯雷点点头道:“安排好了,希礼将军请放心。”他顿了顿,低低道:“只是有件事,希礼将军,楚都城这支冲锋军兵锋之锐,出乎我的意料,那些蛮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要冲到这儿来了。”
泰希礼道:“是啊,他们居然也有火枪。”
话音甫落,又是一阵“砰砰”的火枪发射之声,这回已是极近了。那是火枪骑突破了阿史那部,马上就要冲到中军。听得这阵火枪声,泰希礼与甘伯雷都不由有些动容。
阿史那部没有火器,用火枪对付他们自然是胜券在握,但楚都城这支冲锋军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也让他们有些吃惊。此时已有一些阿史那部众退到了中军前,他们乱糟糟一片,步骑都有,全无章法。好在人数还不是很多,不过数十个,绝大多数应该是向两边散开了。这几十个人一退入中军,一个葵花王军的军官厉声喝道:“两边散开,不得惊扰泰希礼将军!”
这军官的西原话说得远没甘伯雷好,但也足够听得清楚。那些阿史那部众一路败退下来,实是对楚都城的火枪骑闻风丧胆,能让别人去抵住一路势如破竹的火枪骑,自是求之不得,闻声人流马上中分为二,让开了驻守中军正中的这数百名葵花王军,散到了两边。
也就在这些阿史那部众退入中军之际,一阵马蹄声已如被狂风卷起的暴雨般汹涌而来,正是火枪骑。
火枪骑已如烧红的利刃插入凝固的脂油一般,一路直冲而来,两百来人的兵力到现在也还有一百九十来人,损失可说微乎其微。薛帝基仍是冲锋在前,战甲之上也已沾满了鲜血。
血犹未凝,仍带腥气。薛帝其亦不曾想到居然冲锋会如此顺利。前方数十步外已是意外的空旷,一些葵花王军正立在栅栏后。这些葵花王军与张惶失措的阿史那部众全然不同,虽然火枪骑马上就要到近前了,但他们却连动都不动。而就在这支队伍后面,有一些侍从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身著华丽盔甲的男人。所有人都站着,或者骑着马,唯有此人坐在一张大椅之上。显然,此人多半便是葵花王军的主帅泰希礼了。
北斗他们,应该也已经到了此处吧。然而薛帝基的心中仿佛已经喷出了烈焰。敌人的主将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只消将这主将刺死,就算北斗未能成功也不要紧。
薛帝基只觉握着火枪的手掌里已满是汗水。他的枪马之术习练得精益求精,纵是教他枪术的金枪班首领也称许他有出蓝之势。现在离那个叫泰希礼的敌军主将不过数十步之遥,以自己的快马,那真个是一蹴而就。本来司徒郁跟薛帝基说过,火枪骑的任务就是尽量造成敌军的混乱,还得及时退出。现在杀到了这地方实已远比预想到的要深入得太多,薛帝基实在禁不起一举刺死敌军主将的诱惑,已再顾不得一切,将火枪举了起来,双足踢了一下马腹。
火枪的有效射程也不过数十步。再往前一些,那敌将定要被一枪毙命。薛帝基尚在少年,正是气盛之时,一念及此,罔顾其他,立时便又向那栅栏冲去。他身后的金枪班一直守在他边上,本来到了这儿应该趁着锐气尚在及时杀出重围,但大帅居然接着向前冲去,他们哪敢不从。而薛帝基与金枪班一冲上,火枪骑更是没一个落人,人人奋勇争先。虽然只是不到两百人的骑队,但这般疾冲,气势之盛,已不啻千军万马。只是还不待他打马上前,前心忽然一疼,坐骑亦发出了一声惨嘶,一下侧翻在地,压住了薛帝基。这匹马极是高大神骏,倒下来时薛帝基哪里还闪躲得开,“喀嚓”一声,已将薛帝基的左腿也压断了。
当火枪骑在栅栏前发起冲锋时,栅栏后葵花王军的带队军官见此气势也不禁有些动容。先前与阿史那部一战时,阿史那部也曾以骑兵突击,但那些一辈子都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人冲锋时仍及不上火枪骑这等气势。只是葵花王军最尚军功,不论大小军官,一律都是从战场上升上来的。眼见火枪骑要排山倒海一般冲来,那军官并不惊慌,一下拔出佩剑举起,喝道:“开火!”
“砰”一声巨响,栅栏后第一排的的葵花王军开火了。他们用的,竟然也是火枪。五德营的火枪还需用燧石点燃引线,有时引线受潮或都断了,还会哑火。葵花王军的火枪却并不需点火,而且哑火的极少,这一枪放出时更是整齐划一,以至于听来只有一声巨响。第一排原本单腿跪着,放出一枪后,弯曲的腿一直,人趁势已退到后方,原本他们后面一排的士兵便上前一步,单腿跪地,又是一排火枪放出。
五德营也有个三叠阵,便是以三排士兵轮番放出火枪,与葵花王军这阵势极为相似。但由于五德营的火枪装填子药和点火都相当不便,三叠阵的空隙便很大。当楚都城里精于匠作的苑可珍去世后,再没有一个能接武苑可珍的能工巧匠,后来火枪与三叠阵都没能再得改进。葵花王军这阵势却有五叠,他们的火枪亦是比五德营的火枪厉害得多,子药都是事先一份份装好,只需充填即可,效率也远远高于三叠阵。五排人轮番发射火枪,只短短片刻,便已过了三轮,每人都放出了三枪。但只这三轮火枪,面前的火枪骑已然倒下了五分之四。栅栏外,火枪骑有些是坐骑中枪,连人带马倒在了地下,还有些则是骑者中枪,战马失了驾驭,胡乱跑着,不时发出几声惨嘶。而薛帝基,正是倒在了第一轮火枪的轰击之下。剩下的三四十个火枪骑极是茫然。火枪骑在西原实已如同神话一般,火枪骑自己也坚信纵然整体实力不如阿史那、仆固两部,但火枪骑仍是无敌于西原。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葵花王军面前火枪骑竟是不堪一击,纵然逃过了这一轮猛攻,但勇气与信心都已失去了。正在茫然,从前方忽然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那是薛帝基放出的信号弹。楚都城除了火枪骑以外,还有一样威力最大的武器叫火天雷。火天雷是以昔年风军团的飞行机变化而来,能飞数里之遥,但是需要精确定位,而且楚都城的火天雷一共也不过二十多枚。这已是最后一手了,而且火天雷落下,也根本不辨敌我,若不能在之前逃开,连自己也要死在轰炸之下。但薛帝基年纪虽轻,五德营骨子里那股宁折不弯的傲气都半分不减,已觉左腿已断,同来的火枪骑也已十丧八九,此番冲击实是全军覆没,他已无生还之念,剩下的唯一个念头就是唤来火天雷,与数十步处这个葵花王军的总帅同归于尽。他前心中了一火枪,人也被坐骑压得不能动弹,明知必死,心中却更是不甘。虽没有力气举起火枪施放,但信号弹只须点火即可,当即将那信号弹放了出去。
这是大白天,信号弹的火光不太看得清,但到了半空中炸开,凝成了一团浓烟却久久不散。泰希礼见那领头敌将临死之前还放出这般一个信号,怔了怔道:“伯雷,他要做什么?”
甘伯雷虽然去过一回楚都城,但这火天雷之事乃是机密,自然也不会让他知晓。但甘伯雷也知道薛帝基此举必定有其用意,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却见那团烟气到现在仍然不曾散去多少,别个也没什么了。正在诧异,忽见烟气后飞来了密密麻麻地数十个小点。他心头一凛,叫道:“希礼将军,这是楚都城那种会飞的雷!快闪避!”
葵花王军的火器要胜过楚都城许多,但并不曾开发出会飞的雷来。虽然在楚都城里不曾发现什么端倪,但西原上一直传说楚都城有这种会飞之雷,能在数里外轰击敌军。此时见到空中飞来的这些飞鸟一般的小点,甘伯雷一下便想到了这个传说,心中便是一沉。
泰希礼心知甘伯雷心细如发,所言多半有中,暗道这也不可不防,反正敌军已经折损了绝大多数,正待下令让栅栏前的部队回撤,忽听得身边侍卫厉声喝道:“站住!”叫得大是急切。泰希礼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阿史那部众正猱身向他冲过来。
这人正是北斗。北斗一直在循机下手,但泰希礼身边守御如此严密,根本不允许阿史那部众上前,他们虽然退了下来,却一直无法靠近泰希礼,北斗已是焦急万分。待见到薛帝基冲锋失利,已是必不生还,他心中更是有若火焚。
北斗的前半生身份极是复杂,曾经是攻打楚都城的中原讨伐军一员。后来受薛庭轩感召归顺,却仍有一个谁也不知晓的身份,在为一个异族效命。只是当薛庭轩东征失败,归途中遭到仆固部贺兰如玉袭击,眼看要全军覆没之际,北斗终于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与薛庭轩缚在一起,共同进退。此后,他再没起过二心,当楚都城的宿将一个个凋零,他更与司徒郁二人撑起了岌岌可危的楚都城,直到现在。
现在,已是楚都城的最后关头了。以北斗之能,他也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待看到葵花王军这等战力,北斗更是绝望。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纵然真能刺杀了敌军主将,无非给他们造成一点波折而已,仍挡不住这支大军的滔滔去势。然而,就算明知无能为力,他仍是不甘心。
纵是最后一搏,也要竭尽全力!此时他与陈嗣仓两人夹杂在十来个阿史那部众中,魏怀贞与脱克兹文德已不知到了何处,应该能没能混到此处。可他们也被葵花王军挡在了外围,根本到不了近前。但北斗是何等本领,将身一纵,已然闪过了两个守在泰希礼外围的葵花王军,利矢般直冲向泰希礼。
他动作之快,实不作第二人想。虽然离泰杀礼还有二三十步之遥,但几个起落,便已闪到泰希礼身前五六步远之处。虽然早有准备,但泰希礼也不曾想到这刺客居然会有这等本领,他的侍卫虽然都很强,只是看样子没一个能挡得住这刺客。一刹那,泰希礼的脸也变得煞白。
就在北斗的短刀要刺入泰希礼前心这一瞬间,边上的甘伯雷厉喝一声,一剑斜斜刺来。葵花王军的佩剑比中原的剑要细长许多,甘伯雷的剑更是只有剑而无锋刃。这等剑,便只能刺而不能砍削,只是如此一来速度也就更快。北斗动作虽快,甘伯雷仍是后发先至。北斗的短发不过尺许,甘伯雷的剑却要长了三倍有余。北斗本领虽强,但被甘伯雷一阻,立时不能再前进一步。只挡得甘伯雷三四剑,泰希礼那几个贴身侍卫也已出手,五六柄快剑齐出,尽刺入北斗身体,将北斗刺得如蜘蛛一般。
见这刺客被干掉,泰希礼才松了口气。虽然与三圣皇预料的一般无二,但这刺客的本领实在超出他的想象。若不是甘伯雷及时出手,那自己说不定还真躲不过这刺客的致命一击。他正待说句什么,甘伯雷已是大喝道:“伏倒!”
那是火天雷飞到了。原本他们可以避开此处,但北斗的突然出现拖住了他们,此时时机已失,纵然伏倒也不一定有用。几人刚伏倒在地,倒觉一片巨响,大地亦在震颤,面前黑烟滚滚。待响声过去,这些伏倒在地的人抬起头来,看到面前景像,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火天雷落在了栅栏前大约二十余步的地方,这地方其实正是残存的那些火枪骑所在。火枪骑自逃不脱这当头落下的天雷轰击,但栅栏后的葵花王军也受波及,有十余人被飞散的弹片击中。见此情景,泰希礼喃喃道:“伯雷,这些蛮人竟然还有这等武器!”
他们这一路东来,都是势如破竹。一来是因为这支远征军最为精锐,二来便是他们用的战具远超过沿途那些部族。然而这个小小的楚都城,不仅拥有火枪,竟然还有这等连葵花王朝都不曾有过的飞天炸雷,让信心满满的泰希礼也不禁有些动摇。
如果准头再高一些,也许真要同归于尽了。看着远远的楚都城,泰希礼已是怒不可遏,喝道:“传令下去,全面攻击!”
这支可以说微不足道的力量,竟然是葵花王军东征以来所遇到的最为强悍的劲敌,实是泰希礼始料不及。如果说先前他还一直抱着招降楚都城的念头,那么到了此时他已真正明白楚都城其实根本没有投降之心。
日已西斜。余晖中,楚都城头的那面红色大旗正迎风招展,仿佛熊熊烈火,也如正滴下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