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妹 十九
在廖红月看来, 现在是卖地的最好的时机。价钱合适，只要点头立刻就能拿银子, 还要怎么想？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是不是不打算卖？”
“这是祖产！”高进强调道：“我爹娘当初受伤那样重, 都没想过卖地治伤，我想卖地，也得考虑他们的心情。”
廖红月眼泪夺眶而出：“你一直都在为他们着想, 那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张苗心扑在你怀中我都不敢去拉, 就是因为我们欠着张家的债，你想让我欠一辈子？”
高进皱眉：“你怎么又提此事？我跟你说过, 我只是把苗心当孩子, 我对她没有那些花花心思, 别把人想得这么龌龊。”
“你没有, 那她呢？”廖红月眼泪如珠子般一串串往下掉：“她对你有意, 你为了报恩, 是不是要以身相许？”
高进语气加重：“隔墙有耳，你别再说这种话了。就算还了债，张家也对我们有恩, 咱们不能毁了人姑娘的名声……红月, 以前你挺懂礼, 怎么如今变得这般无理取闹了？”
“我就无理取闹了！”廖红月瞪着他：“高进, 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 要么你卖地还债，与张家两清, 以后和张苗心一刀两断, 不再粘粘糊糊。否则……”
高进揉揉眉心：“你要如何？”
“我就回家, ”廖红月哽咽不能言，抽泣道：“我大度……一些, 让你们……有情人……相守……”
“别再说这种话！”高进满脸不悦：“卖地的事，我要好好斟酌！我也没说不卖啊！”
廖红月伸手拉他：“那你跟我走，现在就去改契书。”
高进抽回自己的手：“你怎么这么着急呢？”
“都是你逼的！”廖红月眼见拉不动他，恨恨把人一丢，转身跑出了院子。
高进见状，喊：“红月，你去哪儿？”
廖红月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她满脸是泪，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跌跌撞撞出了村尾，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人，人家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搭理，实在是没心情。
她为了这个男人放弃了一切，可是他呢？
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上，廖红月心中一片凄凉，想到妹妹的绝情，只觉天大地大，没有人真正担忧自己。
越想越绝望，余光看到山脚下一对母子相伴而行，心里一动，她突然想到了儿子。
廖红月转身就跑，跑到了隔壁村里，看到村头和一群孩子玩泥巴的儿子，许久不见，儿子瘦了一圈，满脸脏污，整张脸只看得到一双黑亮亮的眼，穿了一件衣衫，还烂了一个大洞，裤子根本就没有，鞋子也没穿，她心里一痛，眼泪落了满脸。
她早该想到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把别人的孩子当亲生孩子照顾。再说，高家如今家徒四壁，高进前几天还险些死了，这样的情形下，就更不能指望别人善待孩子了。
廖红月抹着泪，没有要质问的意思，上前抱过儿子，对着边上高进的七八岁大的表侄子道：“你回去跟你爹和祖父说一声，我把子恒抱回家了。”
语罢，也不管那群孩子什么神情，抱着孩子转身就走。
按理说，别人帮高家养了这么久孩子，廖红月身为孩子母亲，应该备上礼物，亲自上门道谢。
可她这会儿实在没心情，再说，这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等高进自己来谢也一样。
正值六月，天气炎热，孩子满身是土，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闻着让人作呕。
这孩子还不到三岁，偶尔还会尿裤子，有怪味儿也正常，廖红月走到路旁的小溪中，帮孩子脱衣，打算洗一下。
可衣衫一脱，就看到孩子身上好几处伤，青青紫紫的触目惊心，她眼泪落得更凶。仔细查看一遍，现都是些皮外伤，要么是大人嫌孩子淘气打的，要么是孩子之间动手伤的。
为了这跑去质问，人家随便都能找到借口。
廖红月愈不想见高家舅舅一家人，哭着将孩子洗了个干净，没有衣衫便不穿。
这种天气，走在太阳下，根本不冷。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廖红月已经接回了孩子。她回到高家院子，先找了一件之前把孩子送走时落在家里的衣衫给孩子换上。
高进听到动静，从屋中出来，皱眉道：“你带礼物了吗？”
“没！”廖红月去厨房给孩子做饭：“我在村口看到了子恒，没去舅舅家。”
高进不满：“舅舅帮我们带了这么久孩子，你一句话没有把孩子接回来，未免太失礼。舅舅该生我们的气了。”
“无所谓，”廖红月往锅中加了一把小米，是给孩子吃的：“这高家的媳妇说不准哪天就换人了。等我一走，他也生不着我的气。”
这就是无赖了。
高进满脸恼怒，廖红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孩子身上有伤，你看看吧！”
高进瞪她一眼：“这么大的孩子淘气，你带孩子不摔吗？”他觉得这是妻子责备舅舅没带好孩子，心里烦躁，懒得多说，转身就走。
他进了屋，很快拿出来了一块风肉，是过年的时候攒下的，高母一直没舍得吃。
他拎着肉，道：“照顾孩子最累，我去给舅舅赔礼。”
廖红月懒得理他，锅中的粥熬好，看孩子顾不得烫直往嘴里扒拉，也不知道饿了多久，她眼泪又控制不住落了下来。
吃过饭，她去屋中找到药膏，给孩子涂在背上。
正擦得认真，突然现院子门口有人，抬头一瞧，现是张苗心。
张苗心和高进的相处廖红月都看在眼中，高进对张苗心是什么心意，她不敢确定。
可张苗心一个姑娘家老往高家跑，还不知分寸和高进玩闹，张苗心肯定是有意的。
“进哥去他舅舅家了吗？”
廖红月嘴角笑容讥讽：“你不是都知道了，还问我作何？”
“我只是看他往那边去，”张苗心推开院子门走了进来：“又听说你接了孩子回来，我猜到的。”
“你来作何？”廖红月将药膏盖好，把孩子抱进怀中，哄他睡觉。
张苗心蹲在她面前：“红月姐，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
廖红月嘴角笑容愈讥讽：“怎么，你真看上高进这个老实人了？”
说到“老实人”三字，她语气意味深长。
张苗心低下头：“我跟叔商量过了，暂时不催进哥还债。”
廖红月动作一顿。
高进本来就不想卖地，为了还债不得不卖而已。如今张家主动提出不催他们还……那这地，肯定是卖不成了。
也就是说，高进还得欠着张家。
而她，再看到这姑娘纠缠高进，还是不能翻脸。不止不能翻脸，她甚至不能把事情闹大，因为张家对他们有恩，他们不能毁人姑娘名声。
越想越憋屈，廖红月眼圈通红：“你真想嫁给他是不是？”
张苗心低下头，好半晌才道：“可进哥已经娶了你。”
“我可以让位啊！”廖红月本来心里挺沉重，可说出这句话时，心头的大石像被人挪开了一般，浑身陡然轻了许多，她道：“我可以把他让给你！但是，我不能白让！”
说出这些话，廖红月心里满是不舍，不知不觉间泪已流了满脸，眼看就要滴到孩子脸上，她急忙伸手擦去。
这些天她流的眼泪，比这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她有些恍惚，刚进门受婆婆刁难，她就想着若是婆婆不在就好了。
小叔子夫妻俩入了大狱，后来公公婆婆也进去了，暂时还出不来。廖红月心里担忧之余，也隐隐愉悦。
本以为公公婆婆走了，他们夫妻就算苦点，该会过得比以前更甜。
可现在才现，她错了！
哪怕公公婆婆不在，他们夫妻也没有过得更好。
现在想来，高进对她的改变，似乎就是因为妹妹一次次拒绝她借银而起。
廖红月实在不想承认他们夫妻俩的感情是用廖家的银子堆出来的，可事实就摆在面前，容不得她不承认。
张苗心看她哭得厉害：“你不后悔？”
廖红月眼泪落得更凶，摇摇头。
“你要什么？”张苗心试探着问。
廖红月看着她，意味不明：“那要看高进在你心里值什么了。”
张苗心：“……”
她在村里长大，但因为二叔是郎中，她帮着拎着药箱到处转悠，听说过许多村里生的事。她当然知道自己和有妇之夫来往说出来不光彩，并且，她若是真嫁给高进，外人也会说她不要脸。
可她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为了他，她宁愿不要脸面。
连女子最在意的名声都可以不要，张苗心没什么不能给的。她试探着道：“我存了三两银子，全都给你……”
“五两！”廖红月语气笃定：“你只要给我银子，我转身就走，绝不拖拉。”
张苗心半信半疑，试探着问：“你们夫妻俩感情那么好，你真舍得走？”
廖红月嗤笑：“好？若是真好，他会把你拥入怀中？”
张苗心满脸羞涩：“那你等着。”
她跑了回去，一刻钟后，捏着一个大荷包过来：“五两银子。”
廖红月心情复杂，伸手去拿。
张苗心收回手：“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她掏出一张满是墨迹的纸：“你先画押。 ”
廖红月在廖家长大，自然识得几个字，看到上面写她拿了五两银子，甘愿离开，以后再不回来打扰高进云云。
她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满脸是泪，笑得浑身颤抖，连怀中的孩子都被她抖醒。
既是笑自己瞎了的眼，也是笑张苗心的迫不及待。
良久，她抬起手，缓慢而坚定地按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