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密室
翻年进了四月,广州城白昼里日头足夜里雨水也多,院子里长得比悬山顶屋檐都高的木棉树一夜之间挂满了花苞,几个日夜后就开满碗口大的花朵,颜色艳红如火如荼,朵形硕大得看不见枝叶,叫住惯北方的人看了啧啧称奇。
宋知春和顾嬷嬷坐在窗前做针线,珍哥已经周岁了,在一张油亮的玉簟上睡得嘴边吹起了水泡。一阵穿堂风吹过来,檐前遮光的竹帘子晃了几晃,带走几丝午后的烦闷。顾嬷嬷把线打了个结头,侧过身来笑着问道:“听说那唐老爷的妹子定亲了,是邻县一个挺有名气的秀才,这下太太可安心了?”
宋知春脸色一红,“嬷嬷看出来了?”
顾嬷嬷轻声一笑后道:“就我们家老爷心眼子比水缸都粗,去年七夕那天那个唐家姑娘眼睛珠子都差点沾在老爷身上了。这还是我们几个过去了,她才收敛了些。这要是在京里头,哪个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下敢这么直不楞登地拿眼晴瞧人……”
宋知春性格爽直,其实最不爱受拘束,要不然也不会跟着丈夫满地界跑,但今天听着这话心里格外舒坦。开口笑道:“毕竟是小地方的女子,看见个略长得平头整脸的就犯了想头也是有的。那唐家的太太看着就是精明的,就算原先看不出,那天晚上她那小姑子的想头她再看不出,那就是真真装白眼瞎了!”
七夕过后,那位唐太太三日五日地打人过来,或是几尾海货,或是一篓新鲜的水果。因门上的尤婆子口舌便给人头也熟络,宋知春便让她给唐家去送了几次回礼。
尤婆子虽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却感念主家宽厚,知道这是太太给她的体面。更何况陈三娘的丈夫来闹事那天,叶木根那样痞赖不要脸面的混子在人家手底下没走过三招。日子长了,太太那份恩威并施的手段她是亲眼得见尽收眼底的,常常恨不能多生几支手臂来帮衬傅家,好让太太赏识自己。
得了差事那天,尤婆子喜得连忙更衣梳头,昂头挺胸地拿了给唐家的回礼出门了。那回礼用了个精致的竹匣子装了,里面是码得齐整的几样糕点,泮塘马蹄糕、香草绿豆饼、腐皮罗汉卷,都是陈三娘颇拿手的活计。
果然,那唐太太吃得眉开眼笑,说傅太太这个外来户竟比她这本地人还会吃,赏了她二十个大钱让她去吃茶。这一来二去的,尤婆子在唐家的仆妇间混了个脸熟。大家都是些服侍人的,说话也就没了个忌讳,让她很是听了些唐家的背人之事。
却原来这个唐天娇小姐是唐家上一辈老爷子很得宠的一位姨奶奶所生,老太爷在世时也很爱惜她,姑娘大了要婚配时就由了她的性子挑挑拣拣,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岁数耽误了。
这位姑娘说了,自己的条件也不高,要对方起码是个秀才吧,要不生活在一起不能一起吟诗作对多不衬?再要求对方长相要周正吧,要不一起出个门赴个宴多没面儿?最要紧的是对方要家有余财吧,要不这么个从未吃过苦的姑娘嫁过去后总不能让她跟着吃糠咽菜吧?
本来这唐小姐好容易相中了一人,浓眉大眼秀才出身,还和她兄长唐老爷在一起合伙做生意,除了岁数大点简直是比量着她定身做的。唐小姐一颗痴心就这么付了出去,可谁知那人竟有了家室!她原先还不信,心说这定是诓人的,命定的良人怎么还会飞?结果冷不丁在七夕那天瞧见人家的妻子,长得周周正正体体面面,连女儿都那么大了。回过头来抱着自家姨娘狠哭了一场后,就点头答应了邻县秀才的婚事。
尤婆子感到稀奇,回来就把这事学舌给了当家太太听。
宋知春心里却门清,自家丈夫这朵烂桃花终于挪地了。却没想到这一切让顾嬷嬷看在眼里,想来七夕那天也是她故意抱着珍哥上前给自己解围。那唐小姐盯着自家丈夫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闹开了谁都没脸,事情这般悄无声息地解决最好。宋知春和顾嬷嬷相视一笑,彼此都感觉亲密不少。
晚上入夜净黑了,傅满仓才半醉着踉跄回了屋。
一进门就手脚利落地紧闭了房门和窗子,宋知春半睡半醒地正在给珍哥扇凉风,看他这神叨叨地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要问话却被他紧扯着胳膊进了隔壁书房。宋知春以为他在想那事,一时羞得满脸通红。傅满仓回头一看就知道她想歪了,嘿嘿一笑道:“先把正经事忙完,回头我再好好陪你!”
宋知春啐了他一口正要开骂,却见他伸手在墙上不知怎么摁挪了一番,那平整水滑的墙面就裂开了,露出一道黑漆漆的小铁门,一时间骇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就被傅满仓一把拉进了那道铁门。那铁门之后却是一道铁梯,一直延伸向下。
一晃眼,一道灯光慢慢亮了起来,抬头就见丈夫举着个青花彩雀罩子灯,笑嘻嘻地站在一个不大的屋子正中央。
这屋子呈长方形,大概长有三丈宽有两丈,四壁都是一水的青砖铺就,虽是地底下却没什么阴森潮湿之气。屋子靠墙是几列顶天立地的硬木架子,西边的架子中间两层整齐地码放了几口樟木箱,都是两尺见方规格一致黄铜包角,其余的架子上却是空空的。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宋知春难得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委实让她惊住了。
傅满仓得意一笑,牵了她的手到架子前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粗金沙,在油灯下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又打开一箱,里面却被分成了数格,指尖大小的红、蓝、绿、紫各色未经打磨的宝石静静地堆在一起,颜色璀璨令人眩目。
看见傅满仓献宝一样又要去打开下一个木箱,宋知春扶了扶额头咬牙说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东西哪来的?还有这房子不是赁的吗?你什么时候弄这么个……这么个密室出来?”
傅满仓拖了墙角的桌椅过来,殷勤地扶了自家媳妇儿坐下,才得意洋洋的笑道:“说这房子是赁的,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房子我们一到广州城我就买下了,又花大价钱整修翻新,光这个密室那个工头就要了我整整五百两银子,比买这个院子都贵!”
宋知春再次头疼问道:“我问你费这么大功夫弄这个密室做什么?”
谁知傅满仓一副你真傻假傻的样子望过来,理直气壮地道:“你不是一直教我财不露白吗?所以现在我赚十两银子就说只赚了二两,这些多出来的银子我不找个地儿收着能行吗?”
“怎么……多这么多?”
宋知春终于记得自己好象是说过这话,那是因为傅满仓昔年有点银子就满世界得瑟,一些不存好意的狐朋狗友净找上门来打秋风,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宋知春那时就教他财不要外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倒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反倒忘了。
见宋知春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傅满仓挨了她坐下爽朗笑道:“这海上生意难怪这么多人打破头也要去,虽说风险大些,却真正是一本万利,去年到今年出去六趟我总共赚了这个数!”说完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
“一万?”宋知春惊叫。
“你那是什么眼神?十万,这根手指是十万!”傅满仓没好气道。
“这光是现银这块,那些货我转手就是这个数。还有这些货里成色好的物件我都留下收拾了放在这里头了,等我再跑个百十回,这屋子里的架子就能摆得满当当的,到时你娘俩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闺女就是嫁给当朝太子,我们也有底气置办得起嫁妆!”
宋知春眼泪啪啪地往下掉,你说这男人往日有点银子就乱花,让人气得肝疼。现在这男人懂事了一点银子都不乱花,怎么还是这么让人感到心疼呢?
为怕珍哥夜里突然醒过来找不见人,夫妻俩不敢耽误太久,又盘桓了一会儿就退出了密室,仔细关好铁门,又开动机关恢复了墙面。回到卧房里,却见珍哥还老实地睡着,连身子都没翻动一下。
宋知春挨了丈夫低声道:“难怪我搬进这房子时,觉得处处合乎心意,再没有哪里不好的!”
傅满仓又得意起来,“我看了好久才相中这套院子,不大不小住我们一家正合适。又清净自在,隔两个街口就挨着州府衙门,寻常地痞流氓也不敢过来闹。”说到这里,傅满仓低低一笑,“就是来几个也不怕,我这媳妇儿敢以一抵十!”
宋知春家学渊源,要不是女子不能参军领兵,以她的本事当个百户千户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当年在宁远关,若非她一时大意受了暗箭,手下北元人的性命还不知要挂几条。可是这样的女罗煞收敛了性子,和自己一心一意地过起小日子养育起小女儿。
傅满仓一想到此处心里就爱得不行,慢慢挨了过去,在媳妇儿身边腻歪了起来。都老夫老妻了,一见他使出这招,媳妇儿的耳朵尖照旧会变得绯红。傅满仓如获至宝,抬眼一望,卧房不行,珍哥正睡着呢!说不得又要去书房了。把媳妇儿往怀里一抱,大步往书房走去,心里想着明儿还是在书房安个睡榻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知春起迟了。糊了碧色竹纹的绡纱窗子在日头下一格一格的影子印在地上,平端地让人感到静谥幽凉。珍哥在院子里的木棉树下洗澡,顾嬷嬷低声地叫着:“祖宗,别扑腾了,水都让你祸害没了!”
宋知春伸展着有些酸痛的腰身长舒一口气,懒懒歪靠在榉木架子床的悬鱼牙子上,心满意足地觉得这小日子怎么就这么有奔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