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酒席
赤屿岛的正厅大开,各路山珍海馐流水一般呈上来。
大当家坐在席,拉了徐直坐在身侧。再往下是二当家邓南,三当家叶麻子和四当家林碧川则打横坐陪。曾闵秀由岛上几位女眷陪着另开了一席,大当家的太太孟氏是位乡下妇人,虽然遍体罗绮满头珠翠面相却极为催老,手执了一串佛珠坐在那里,见人后欠了一下身子便讷讷不再多言。
二当家的太太毛氏,闺名唤作毛东珠,是大当家的亲妹子,大概三十多岁。穿了一身姜红色暹罗丝衣,十二幅裙摆上遍绣飞燕结双环纹,颈上缠了长长的一串珠玉相间的项链,偶尔露在外面的右手肘上是一副跳脱银臂钏。
这身妆扮华贵异常,便是朝廷有品阶的命妇也不过如此。她本来相貌生得倒是端正,只是眉梢斜挑颧骨高耸,脸上的胭脂螺黛又用得稍显厚重了些,看上去便有些精明利害不好相与。
四当家的太太张氏身量娇小,却鼓着大大的肚子好似就要临产了。她微微抿着嘴角,对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倒是极为有礼的招呼着。三当家没有娶亲,只叫了一个屋里服侍的通房刘氏过来,站在一边殷勤地给各位太太添酒布菜。
毛氏饮了一杯水酒后,眼角不无艳羡地看着曾闵秀雪白娇嫩的肌肤,呵呵一笑道:“往常在岛上住着还没有察觉,今个儿来了个新妹妹,看这俊秀的小模样,看这双纤纤细手,一下子把我们这些都比成老咸菜梆子了!”
这话虽是夸赞之语,却是稍嫌轻浮了些。
曾闵秀稳稳坐着,只当没有听懂。张氏微微一笑,拿筷子夹了一箸乌鱼蛋递过来笑道:“妹妹是大地方来的,可曾吃过这道菜品?这是用海里金乌鱼腹中的卵制成的,不但味道鲜美开胃利水,还有冬食去寒夏食解热之功效,女人吃了最是补身子的!”
递过来的话头当然要接下,曾闵秀见那汤汁清亮呈微黄色,乳白的乌鱼钱漂浮其间,格调清新别致引人食欲。端起青白釉凸花莲纹碗,用小勺舀起品尝了一口后,只觉滋味清鲜中微带酸辣莹润解腻。
小心咽下喉咙之后,曾闵秀不由展颜赞道:“不怕姐姐们笑话,这道美食我也只是在书里见过,有前朝孤本《梨园食单》中有记,乌鱼蛋最鲜最难服事,须河水滚透撤沙去臊,再加鸡汤蘑菇煨烂,春秋食之温补宜人。今天托了各位的福分,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张氏是秀才家的女儿,自小见识便与乡下妇人不同。当年因为种种原因嫁与了四当家林碧川做了太太,虽然夫婿温柔体贴,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但是却愁对四壁囹圄岛上,每每心气不平常引以为憾事。眼见这新来的妇人不但生得貌美,前朝典故竟是信手拈来,于是相见恨晚心中大生知己之感。
张氏便欣然一笑,低了头将这乌鱼蛋的做法细细道来。
原来这道海中珍馐需用新鲜打捞上来的母金乌鱼,剖开后立刻将其腹中的白色蛋卵取出,用矾石和海盐混合腌制使之脱水。食用时先将乌鱼蛋用清水洗净,然后放入开水中浸泡,接着将其捞出入凉水中洗去油脂外皮,再用手一片一片地撕开,海上行话谓之乌鱼钱。
烧制乌鱼蛋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先要处理好食材。一片片揭开的乌鱼钱放在凉水锅里,在旺火上烧开后在锅浸泡三个时辰。然后再放进凉水锅里,在旺火上烧到八成开时,换成凉水再烧,如此反复上十次以去掉其咸腥味。最后的成品以饱满坚实体表光洁,揭片完整乳白色为上品,放入鸡汤加进各种调料才算功成。
曾闵秀连连咋舌,看似简简单单的一道菜竟然所费不赀。
毛氏一向跟清高自诩的张氏言语寡淡,眼见她和新来之人笑语热络,心中便有些不忿,一时间忘了丈夫的嘱咐,挑高了眉梢亮着嗓门笑道:“这满桌子的美食怎地只叫曾妹妹吃那几个乌鱼蛋,这蟠龙菜、炙蛤蜊、煨三事、酒糟蚶、镶肚子、带冻姜醋鱼、花珍珠、水母烩、一捻珍、水煠肉,都是我家兄长特地吩咐厨子三天前就开始准备的,曾妹妹从前在中土就是想吃只怕也没有这般齐全吧!”
这话就有些埋汰人了,海上物产自然丰富,可是曾闵秀自小生活的广州也是依山傍水的大埠头,那里的吃食因更接近南洋海外,故以更是纷繁复杂花样百出。这桌子上的山珍海味虽是少见没有样样尝过,可是俗语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怎能输了自家的气势?
于是曾闵秀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帕子拭了嘴唇后嫣然一笑,“别的不敢说,这道蟠龙菜是以瘦猪肉、肥肉膘、鲜鱼片、蛋清、绿豆干粉、葱白、胡椒、盐为原料,将鱼肉剁成肉馅,纱布过滤作料拌和蛋皮包裹,然后摆成蟠龙造型入笼蒸制而成。这道菜是由一个叫詹多的厨子创制的,他本籍也是广州人,因而在我们那里又被称为多菜。”
在座的诸人年青时多是清苦出身,哪里知道一道菜还有这么多典故,连男人们都停了进食倾耳细听。
曾闵秀瞥了一眼涨红了脸的毛氏微微一嗮,继续说道:“至于这道煨三事嘛,是以海参、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入调料小火慢煨而成的,虽然算得上名贵,但不巧妹妹我从前也是有幸吃过几回的。”
大当家见亲妹子给人下马威不成反被揶揄,自觉脸上也无光,哈哈一笑打了圆场道:“没想到弟妹人生得俊俏,这腹中也尽是诗书故典啊!徐老弟,能娶到这般才女你真是好福气啊!”
徐直略略一笑,举杯谦道:“她也只会这些小道罢了,论起待人接物勤俭持家,她还要跟几位嫂嫂好好学学!”
席上顿时觥筹交错一团和气,仿佛往日的恩怨尽随了酒水化去。
酒过三巡之后,曾闵秀忽感内急,告退一声后跟着伺候的仆佣到了外面。三两下解决完问题后,醉眼朦胧间就看见头上蔚蓝碧空月华如水,忽生了兴致想独自静一静,于是干脆斥退了仆佣慢慢沿着铺了碎石的院中小径缓行。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民居黑魆魆的,夹杂了夏季腥潮的海风一股股地袭上脸面,院中种植的树木开着大朵大朵白色的花,传来一阵阵让人晕眩的芳香。矮矮的灌木丛下有不知名的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着,这一派岁月静好哪里像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海匪窝子?
曾闵秀轻叹一口气,远离故土跟着男人到了这四面环水的不毛之地,还要日日对着一帮居心叵测之人,心里是悔是幸?一时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正在缅怀惆怅之际,迎面快步过来一人。
曾闵秀连忙起身避让,那人却住了脚步嘻嘻一笑道:“弟妹可是醉了,可否要哥哥扶一把?现下更深露重,弟妹可要当心身子!”
路边的灯笼亮光闪现,来人却是岛上三当家叶麻子。
自见到曾闵秀的真容之后叶麻子就有些魂不守舍,心想这般美人竟然让姓徐的小子抢先得了。坐在席上时,心里又暗自庆幸这女人没有用下了毒药的酒菜,要是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香消玉殒了,那才是真真叫人痛惜呢!
先前在席上饮酒,一杯接一杯香醇的酒水下肚,叶麻子的眼睛却不听使唤地细瞧那美人。只觉那妇人衣衫大方得体,谈吐优雅有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相较之下,自己房中那个姓刘的妾室口舌笨拙颜面俗艳,平日还算看得过眼的女人竟被衬得像灶上婆子一般粗陋。
瞅准机会悄悄跟出来,就见那美人脸上如云霞飞步,站在树下一双眸子半睁半闭,便如弱柳扶风般走路都有些不稳当。叶麻子色授魂与,挨挨擦擦地伸出手将那女人虚扶,低声调笑道:“我两位兄长都给了弟妹大礼,我不给点好东西未免让弟妹小瞧了!”
趁了夜色,叶麻子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巾帕,打开后就见那帕子上竟是一颗硕大无朋的金绿猫睛石。那宝石在月下光华璀璨,随着人手的移动恍如猫儿细长的瞳眸一开一合,变幻出令人瞠目的丝绢般光带。
这种宝石稀少而珍贵,寻常民众认为猫眼石与猫儿死后埋于深山化为猫睛有关。前朝伊世珍的《琅嬛记》中有记载称:埋在深山里的猫化为两只猫睛之后,如果被吞食就会产生神力,一头像狮子一样的猫就会将吞食猫睛者背负起来腾空而去,所以猫睛石又称狮负石。
叶麻子看着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宝石,不由自负笑道:“这锡兰国的猫睛石我一直作为护身符带在身上,不但会带来好运,还会保佑佩戴者健康长寿,今次送与弟妹做个见面礼如何?”边说边仗着酒气去抓女人细白的手腕。
女人的手冰凉滑腻柔若无骨,叶麻子只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正待将人搂在怀中轻怜蜜爱一番,就觉手中一紧。说时迟那时快,叶麻子疑惑间只见眼前一道雪白亮光一闪,自己的掌心便传来一阵剧痛,手中名贵的猫睛石顷刻便滚落在布满灰尘的泥地上。
当满眼眩晕的叶麻子捂着豁了一个大口子的手掌摔在小径上时,恍惚见那柔柔弱弱的女子眼边嘴角浮现一丝极轻蔑的笑意。然而那笑意还没有绽开,就见她似遇到极骇人之事一般大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