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一章 计较
四月初九,皇帝亲自给吏部、礼部、都察院等衙门下了一道措辞强硬的御旨: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实乃科场中最大犯罪,春闱分明是考取国家人才的重要场所,岂能容忍乱臣贼子为所欲为?誓必严加惩诫。这番话措辞严厉,每个涉及之人心中都惶惶难安。
但是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场震惊整个朝堂的舞弊案竟然以最快的速度了结清楚。
各位主考官及复审官勾选出来的四十二人,除了直隶籍举子常柏之外,全部被撸夺功名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外且以下三代不得科考。并着地方官吏严加看管,不得私自外出沟通串联。淮安侯世子许圃作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被判当众脱裤责打一百板子,下令充军配。
这四十余人中,有十三人是江南盐商的子侄。为了改换门庭,这些盐商不惜血本贿赂当地的学政,通过了去年的乡试。尝到甜头的盐商们就想依样画葫芦,照样拿银钱打通会试的关口,贡院中设有机关的考舍多半就是他们所为。于是这十三人被判戴枷一个月示众,杖一百,最后往边疆充军。
同考官户部尚书温尚杰、吏部侍郎俞林被查出有受贿罪行,判立斩抄没家产,家属流放。监临官彭应麟受贿情节较轻,杖六十革职闲住。提调高长阅、卫宏二人未见贿赂罪行,情节较轻留用供职。负责会试纠察的监察御史王大成、沈自高失职,各降一级调任地方官,三年不得参加政绩考评。
辅陈自庸自案件全部完结之后,上万言书自请以死谢罪。皇帝拿了折子后留中不,听说内书房的灯一夜没熄。第二天下了旨意,令其在乾清宫前受杖责三十,并削职为民。这位在朝近三十年的老臣子做梦都没想到仕途生涯会以这种惨烈方式收场,被送回家后立即卧床不起大病一场。
这场徽正十八年的舞弊案,前后牵连数百人。为了整顿吏治一共处治官员十七人,五人秋后处斩。为了以儆效尤,皇帝不得已革了多年相得的老臣子,杀了多才精干之能吏。后人品评此事曰:科场清肃,历三十年无事。
秦王府内,钱侧妃不顾仆佣的阻拦执意拉着儿子燉哥闯进了堂。
屋子里的气氛沉重,几个门下之人正在商谈事情,见突然进来一个满面泪痕衣饰华贵的妇人,忙不迭地掩面退下。秦王心里本就不耐烦,看了这般哭哭唧唧的样子更是窝火,扬起声气问道:“昨个你不是说燉哥又染了风寒吗,怎么这会子又拉他出来受风?”
钱侧妃秀美的脸蛋上泪珠子不住地滚落,将儿子瘦弱的身子揽住道:“吃了药后本来已经见好,可是听闻了他舅舅的事情立时就吓哭了,这身上的病又反复起来。这孩子向来心善,最是见不得打呀杀的,更何况那是待他一贯亲厚的人!”
钱侧妃哽咽不断,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王爷,求求您救一救我表哥。他向来是一个老实人,哪里会有什么受贿的罪行?定是那些个眼红之人见他身居高位,心里生醋才出口胡乱污蔑的。还被判立斩抄没家产家属流放,我姨父姨母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磋磨?”
户部尚书温尚杰可说是秦王阵营里文官的中坚力量,若是有朝一日秦王有大造化时,这人是要当大用的,哪曾想一朝就翻了船。眼下皇帝御笔批红的处置折子就被抄录在书案上,这个当口去救人无异于跟整个朝堂对着干!秦王知道这女人出身小门小户,受眼界所限没什么大的见识,可也不兴这么拖丈夫的后腿吧?
秦王的眼光又古怪又嫌弃,钱侧妃终于止了眼泪,拽着帕子委屈道:“燉哥知道了他舅舅要来给他启蒙,老早高兴得不得了。可冷不丁地得知他舅舅被判刑,心里一着急就出了身冷汗,这不看着又有些不好。却还是硬撑着跟我过来,就是想看看您这里有什么法子能搭救一下他舅舅!”
秦王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一口一声舅舅,我就奇了怪了,这算哪门子舅舅。你姓钱,他姓温,你俩的母亲说起来也不过是表姐妹,却说得跟亲的一样。府内白王妃虽已经去世,可是依旧是孩子们的嫡母,羊角胡同的白府才是他们的娘舅家!”
钱侧妃从未被如此打脸,闻言面上又红又白一时怔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以前表哥到府中议事时,王爷还特地将她和燉哥叫过来作陪,说一家人就该亲亲热热的才好。表哥被关在大牢里才几天,王爷就准备翻脸不认人了吗?
钱侧妃难得动脑子聪明一回,不想却正正猜中秦王的心思。
温尚杰刚过四十就位列户部尚书,可以说这人为人精明极具才干,兼之又是钱侧妃的表兄,可说是秦王相当看好的一位人物。可是如此寄予厚望的人,却在江南盐商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折了腰失了格调。
这人素来谨慎却做出了这般泼天大事,利用手中职权为那些不学无术的盐商子侄牵线搭桥大开方便之门,还格外可心地寻找可以代为捉笔的枪手。他每每受到请托收到一份银子之后,就悄悄更改座次,派信得过工匠在考舍里动手脚。温尚杰将这样的勾当干得是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一身的聪明劲都用在这上头了。
秦王冷哼了一声阴仄仄地道:“知道你那位好表哥今次贪了多少银子吗?整整五十三万两,以他的俸禄就是干八百年也挣不到这么多银子。你知不知道,当父皇将抄出来的家产明细单子特特传到我面前时,我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让我立时跳下去!”
秦王气得头目森然,一时觉得茶水都令人难以下咽。朝堂上谁人不晓温尚杰背后靠着他这棵大树,这几年才混得如鱼得水。谁知道这样本是寒门出身向来以清廉自诩的人,一朝贪婪起来比谁都狠。淮安侯世子之事跟他比较起来,竟然算不得什么了!
整整五十余万两的不记名日升昌银号的银票,还有无数的金珠被装在一口樟木箱子里,密密实实地埋在后院的菜园子里。一家七八口人,却挤挤擦擦地住在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吃的穿的都再普通不过。左邻右舍里,任谁都想不到他家中还藏有这么大一注钱财。
在朝堂上秦王看到那笔五十万两的银票时,就已经明白温尚杰是个死人。父皇可以纵容臣子们的内斗,可以默认臣子们的小聪明,却绝不允许臣子拿朝廷的官爵去跟盐商们做买卖。所以,他不但不会为温尚杰说话,还巴不得这人死得越快越好。
如若不然,就像幕僚们刚才说的那样,此时若是不能与温尚杰断开干系,等时日久了少不得有人会怀疑温尚杰收的银两,其实是秦王在背后授意。到那时不但惹得群臣怀疑,就是那位坐在至尊之位上的人也会开始怀疑。
秦王将儿子燉哥叫到身边,仔细询问了这一向的吃食和汤药,才吩咐一边侍立的曹二格将人小心送回屋子。然后才转身对着一脸莫名的钱侧妃道:“宫里我母妃的寿辰就要到了,你老实待在佛堂里虔心给她抄一百遍的《法华经》,到时候母妃会念及你的好!”
因为刘惠妃不待见,钱侧妃连进宫门的资格都没有。即便老实抄完佛经,又怎么会记得她的好呢?这话明显就是在忽悠人,钱侧妃不明白自己本来是为表哥求情的,到最后为什么儿子被带走,自己被罚在佛堂里抄经书了呢?
秦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将燉哥送回屋子,吩咐保姆嬷嬷们小心照看,又将这两日的汤药方子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晃荡着身子摇回堂。
秦王收拾齐整正准备出门赴宴,听了安排之后略略点头。疲惫地向后一仰头,喃喃道:“这府里还是要有一个象样的女人才行啊,钱氏就是个浅薄无知的妇人,燉哥迟早要毁在她手里。烨哥是府里的世子,放在景仁宫母妃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事。要是当初我早早纳了傅氏,以她的手段作派,兴许府里就不是这一团乱象了……”
曹二格心里就哀叹连连,这么久了王爷还挂念着那位百善姑娘。好歹人家都嫁人小两年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着实有些可惜,这姑娘好象天生自带旺夫运,刚成亲这裴青去了头上的代字升任正五品的实权千户。为收复赤屿岛辗转数地,接收海船人口金银无数。这一趟从广州回来还没歇气,就迁调入京成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转眼就立下肃清科场的大功,想来不日又会调任。
窥视宫闱本是大罪,可是皇帝似乎并没有避忌宫人的意思。听说去年九月二十八接到赤屿岛投诚的资财清单时,皇帝连赞数声“福将”。后来裴青查清科考舞弊案,皇帝拿着他的上奏折子又是连赞数声“能将”。所以,但凡是长了耳朵眼晴的人都知道,起码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小裴大人势必会是皇帝跟前数得着的大红人。
偏偏这位新任指挥使大人为人低调谨慎,除了上衙门里公干之外甚少与同僚上峰应酬。有好事者就说,小裴大人家中有手段极利害的夫人。有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桩婚事是皇帝亲赐,听说那位新夫人生得高壮无比力大如牛手可撕熊,小裴大人在他夫人跟前走不了一个回合……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京中权贵在酒宴上压着声气故作神秘地说着这些小道消息时,曹二格分明看见自家王爷脸上的神情是落寞的。是啊,尽管府里这么多的莺莺燕燕,但是视荣华富贵如粪土且有胆子跟王爷顶着干的女人真没瞧见过。这阴差阳错的,那位百善姑娘可不就成了王爷一辈子丢不开的执念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