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五章 祸事
隔着一道等身高的花墙后头,穿了一身沉香色纱地团龙纹的皇帝面上尚带了几分病容,却依旧性子勃勃地呵呵笑道:“怎么每回都偷听到这俩小姑娘的闲谈,上回在红栌山庄也是这般情形,看来真的是很有缘分呢?一个是扬州学正之女,一个并州知县之女,也算得上是知书达理的官宦之家了。”
隔了一丈远站的是今日的主家当朝辅刘肃,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却还来不及细想就听皇帝笑着转头问道:“朕今日带了几个儿子不请自来了,就是想看看京中人家到底是怎么过节的。也让这几个孩子了解一下民生,别一天到晚就是那些案牍奏折之类的烦心事,听说等会还有焰火可看?”
刘肃连忙躬身道:“天子与民同乐,实在是我等的殊荣。只是老臣这个宅子修得浅陋,桌上摆着的也只是粗茶淡饭,还望皇上和各位殿下不要见笑。”
皇帝看着远处的雕梁画栋飘檐飞阁,层层叠叠的软帘绣幔,还有隔着水榭轩舫里传来婉转悠长的戏伶唱腔,鼻子里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负着手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往宴客处走去。穿了便服的皇子和内阁大臣们忽视一眼后连忙抬脚跟上,一起看刘府的乞巧宴。
此时天边日头还未落下府里已是华灯初上,清一色尺高的角灯处处,挨着屋檐楼角绽放光华。这处宅子外面看不分明,一路走来却是气派轩昂院落深深。湖上飞桥花墙轩窗,飞檐回廊老树苍虬,无不刻画精细彰显刘府的富贵。
刘家在榆钱胡同已经居住了近五十年,这么多年的水磨工夫下来宅子自然建得颇具气象。秦王往日见惯这番陈设,今日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略略不安,落后一步低声道:“您向来不是张扬的人,怎么这会子弄出这般大的场面?父皇一向崇尚节俭,您这样让他看见了只怕会不喜!”
先前在宾客面前的刘肃何等得意此时便有何等后悔,他何尝没有警醒到这点,只觉背上一身一身的冷汗,苦笑道:“这都是同僚门生们撺掇起哄,说我自任了辅以来就一心国事,好久都没有坐在一起快意畅谈了。实在却不过情面,就让府里的崔氏出面操办,她向来是个精细人,大概也是力求做到最好。不想一传十十传百拖家带口地来了这么多人……”
秦王望了一眼正和臣子们指点湖上花树的皇帝,暗暗一咬牙道:“您千万谨慎一些,该减省的就减省了,席面上也不要上些过于贵重稀奇之物。”
刘肃悚然一惊,连忙招呼了一个亲信下人去厨房里吩咐。这几年府中的中馈尽付崔氏,她也一贯小心谨慎没出什么大的纰漏,怕就怕在她为争强好胜显露手段,做出让人惊叹却让人诟病的事情。此时府中不但有慕名而来的各路客人,还有让众人噤若寒蝉的皇帝,一个不慎便是天大的祸事。
等刘肃小心地将几位身份格外尊贵的客人引领到一处悬挂了细纱的水榭时,穿了碧水色袄裙的丫头们已经将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上桌面了。
细细打量,不过是富贵人家常用的干果四品八珍八碗,倒也没有什么过于出格的,皇帝这才浮现几许笑意。他自己选了主位坐下,又叫几个得用多年的老臣子坐在旁边,几个皇子按照序齿在另一桌挨个坐下。
晋王冷眼看着秦王和刘肃眼皮底下的官司,又瞧了一眼对这些视若罔闻的皇帝,紧紧抓住了手里的酒杯。
有这样的外家,虽然时时刻刻都被人忌讳着,可是也比没有来得强。母妃只会叫自己再等等,这样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刘肃已经是一品辅之职,只看今日这样一个小宴,便有这么多趋炎附势的前来,就已经可以看出秦王的势力已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
几个皇子中,只齐王是在专心致志地享受美食,他吃了一块生烤狍子肉觉着还好,就要身边服侍的宫人用新鲜荷叶饼再包一块。皇帝转眼看见了,不禁开口呵斥道:“你的脾胃弱吃一块就得了,赶明闹得肚子疼又要宣太医!”
齐王听了不敢再吃,又舍不得手里包得齐整的吃食,就起身转手放在了皇帝的碗里。皇帝笑着看了他两眼,似乎是拿这个儿子没办法,拿了錾金包头象牙筷拈起几口就吃了。坐在下的几个内阁大臣脸面上一片和煦,内里却都是暗自惕然。这个举动放在寻常人家便罢了,这可是当今皇帝面前。
只刘肃心头一片翻江倒海,他借着挟菜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重新打量了一眼齐王。也不知水榭里的灯光柔和还是怎的,齐王的神情随意自然,似乎半点也没有觉察到他人的偷窥。以往随时聚集的病郁之气竟然消散许多,脸颊上不但丰盈红润,连神采都比昔日来得飞扬一些。
皇帝眉睫未动,却含笑问道:“朕这个儿子有什么不妥吗?劳得当朝辅大人打量个不住?”
刘肃一惊,忙收敛心神微微一躬身神态自然地答道:“老臣失礼了,许久未见齐王殿下,竟然已经长成翩翩少年郎,就是不知哪家的闺秀能得中殿下的青眼?”
皇帝含笑骂道:“什么翩翩少年郎,不知用了多少金贵药材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前些日子看他仿佛健朗了一些,特特请了京卫司指挥使裴青的夫人傅乡君进宫教习骑射。结果堂堂男儿连一副一石的弓都拉不开,把他那位女师傅惊得嘴都合不拢!”
齐王不由大羞,脸面红得如同赤水,站起来嚷嚷道:“父皇怎么尽揭孩儿的老底,傅乡君不是说过孩儿因自小体弱手上无力,一步步地慢慢修习总有一天能拉三石弓的。况且像她那样厉害的女子也实在太少了,拉个五石弓跟玩似地,听说她夫婿裴指挥使都不是其对手呢!”
这话里分明还透着几分孩子气,场中众人顿时就笑开了。皇帝指着齐王也笑得不行,“你这话背后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裴青知道你揭了他的老底让他脸面扫地,只怕又要好几日不让他夫人进宫来教你了!”
水榭里顿时又传出轰然大笑,只是有几个是真心有几个假意就没人知晓了。
离水榭远远的敞厅里,一众大小官吏觥筹交错喝得正热闹。刘知远作为今日的主家好不容易甩开几个敬酒的人,将已经喝得半醉的崔文璟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表哥,你真的要把文樱表姐接回彰德吗?她在京里住得好好的,陡然回去只怕不会习惯的!”
崔文璟作为彰德崔家的嫡子,有的是人前来逢迎巴结,他又好杯中酒一不留神就多饮了几杯。听到表弟的诘问,他张开半醉的眼睛定定地盯了一会忽地笑道:“这女人的心海底针,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你……若是真的有什么想法要趁早,要不然一切都是惘然!”
刘知远脸上是被人窥破心思的涩然,正想描补一二就听崔文璟低低恨声道:“这一个两个的都想嫁入皇家,皇家时那么好嫁的吗?一个不当心一辈子就搭进去了。文樱妹妹是这样,文宣妹妹也是这样,当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刘知远刚刚鼓起的勇气还来不及宣之于口,就立刻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是的,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文樱表姐心仪的是秦王。不管他书读得再好,不管他在春闱里取得了多好的名次,文樱表姐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天一样的男人。不管那人娶没娶妻纳没纳妾,身边有无红颜知己,就那样痴心且无望地等下去,为的只是盼那人的偶尔一顾。
崔文璟感同身受地拍拍表弟的肩膀,干巴巴地安慰道:“祖母不会让她们胡来的,也许那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要不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个正经的说头,完全是他们一厢情愿。等这几个女人撞破了脑袋,就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他们想当然的就好了。”
刘知远有些黯然,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低低道:“表兄已经醉了,我扶你过去到客房休息一会可好?我娘在湖上安排了红寥班的焰火,等会我过来叫你起来看看。”崔文璟酒水已经上头,闻言哼哼了两声算是答应了。
在女宾席上的赵雪听到贴身丫头的禀告心里一阵惊喜,低声问道:“你可看清了,真真是小刘探花往那边的园子去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跟?他还好似喝醉了一般?这难道是老天爷都在帮我,要助我完成心愿?”
贴身丫头神色有一丝慌乱,连头都不敢抬喏喏道:“真真看清了,小刘探花是一个人,喝得连路都走不直。大家都忙着喝酒吃菜,也没人看见他悄悄地下了席。不过他喝醉的样子真好看,就像天上的金童一般唇红齿白的,奴婢再没有看见过比他还生得好的郎君!”
赵雪眼中放光再无疑虑,下定决心抬头道:“我先过去,等半刻钟之后你就当众禀明崔夫人,设法把她引来。最好不过再带几个夫人小姐,我豁出这张脸面也要他们刘家给我一个说法。不能迎娶我为小刘探花的正妻,我就一头碰死在他们刘家大门口的石狮子上!”
贴身丫头躬身应是,望着她一袭柳色新衫子并月白挑线裙几乎是雀跃地闪入小径当中,几个回合便不见了身影。
一阵夜风秫秫吹过,良久才听丫头低低喃道:“小姐你别怨我,实在是人家给的银子太过丰厚,不但帮我弟弟赎回良籍还答应给一片像样的田宅。你要怨的话只怨你的心太大,还有个只会给你招惹祸事的兄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