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
7号楼就在3号楼的后面,李大花家住二楼。楼上的格局和楼下不一样,是从一楼背面上楼梯,二楼三楼都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晒的衣服堆的杂物,为了通风,家家都是开着门过日子。
赵秀云还是第一次到这边,两个人其实不太熟,家属院一百多户人家,但这么点大的地方,脸和名字总是对得上的,该走的人情还是要走的。
她一路和人打招呼,进李大花家现更热闹,不是看产妇的热闹,客厅里的空气还有几分凝滞,尤其是妇联的张主任也在,脸色铁青。
来得不巧,赵秀云给陈秀英一个要不先撤退的眼神?
陈秀英巍然不动,对八卦的渴望战胜了她,但她也不是傻的,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出来。
“张主任也来了啊,我们听说花儿生了,过来看看。”
张主任头动一下:“跟孩子在里头呢,进去看吧。“
陈秀英应下,拉着赵秀云进里屋。
房间里只有李大花和孩子,她这胎养得好,俗称胖,加上怀孕本来就肿,这会像没了馅的包子,软塌塌地半坐在床上,眼泪哐哐往下掉。
陈秀英顾不得热不热闹的,劝她:“怎么了这是,你这可刚生完啊,眼睛还要不要了。”
赵秀云跟着劝,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也猜出七八分,又看李大花一声不吭,一个劲掉眼泪,活像有多大委屈似的,看不下去了。
“哭有什么用?哭他们就不会把你姑娘送人了?”
李大花转为嚎啕,动静大得外面都能听见。
张梅花作为妇联主任,是一定要遏制这股生了女儿就送人的歪风邪气,一拍桌子:“张大全,你说。”
张大全哪里敢说,张梅花不单是妇联主任,还是师长媳妇,跟领导对着干不是活腻歪了吗,笑得讨好:“我娘是一时气急,说的气话,这孩子肯定是我们自己养着。”
本来嘛,这种事圆过去就行,妇联也不会再揪着不放,但张大全他娘不应了,不管不顾嚷嚷开:“养?还养?个不下蛋的母鸡,家里都养着多少讨债玩意了,是生一个一个不带把,我好心好意给她伺候着,寻思老五总该让你有个后呢。她呢?个XX的,白浪费我的鸡蛋了!”
张梅花是谁,解放前有名的女战士,最讨厌的就是这起子重男轻女的人,横眉倒竖,但不跟这种没见识的老妇人纠缠,沉下声:“你也是这个意思吗?张大全。”
张大全恨不得把他娘的嘴巴给堵上,诚惶诚恐:“不是不是,我娘瞎说的。”
张梅花冷笑:“行,那我且等着看。”
赵秀云把房间打开一个缝,钻进来的话音让李大花表情放松下来。
这要不是看在她刚生完孩子的份上,赵秀云立刻就要骂她,忍耐再忍耐,出了人家家,就憋不住了。
“我看是个傻的,这就算没事了?你信不信,前头四个养在乡下的姑娘,绝对没过什么好日子,这个只怕落不到更好。”
都是当妈的人了,陈秀英叹气:“她自己立不起来,妇联能帮着和稀泥就不错了。”
“要我,舍出一身剐也要这家子过不好,哭有什么用。”
陈秀英:“谁叫她生五个女儿,命不好啊。”
她这话一出,又觉得有说赵秀云的意思,赶紧找补:“这样的人家还是少的,先开花后结果嘛。”
赵秀云才不在意:“我就喜欢女儿。”
不是人家那起子生不到儿子才强撑着说的,是实打实的喜欢,满家属院长眼睛的都看得出。
陈秀英附和:“是啊,还是女儿好。”
其实心里想的是,再好,还不是泼出去的水,方海要绝了后能忍,现在是年轻颜色好,再过几年且看吧。小夫妻总以为仗着感情好什么也不怕,殊不知再好也有没的一天。
她是不想惹人嫌才不说的,可不是等着看笑话。
赵秀云听出不信之意也无所谓,左邻右舍的,能处成这样就行。
两个人各回各家。
赵秀云进门,孩子不知道又跑哪玩去了,只有方海一个人在家苦读,念念有词,还把作业拿出来:“我写完了,你看看。”
为了提高他的写作水平,给他布置的都是小作文,力求没有错别字、用词精准。
赵秀云正儿八经拿红笔给他改。
“这里要用‘地’不是‘的’。”
方海自己念两遍,觉得也都差不多,眼睁睁看着被扣一分,还觉得冤枉。
“不是去看李大花,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种场合,一向是妇女们的最爱,不唠三小时不会回来。
说起来赵秀云就来气,连带看方海也不顺眼,上下看他:“我要是再生女儿,你会怎么样?”
方海小心翼翼伸手,大喜过望:“有啦?!”
“我是说如果!”
哦,如果啊。
方海把手缩回来:“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他怎么觉得怎么答都不对。
赵秀云瞪他:“问你话呢。”
方海不答不行,说得也很实在:“要说不想要儿子是假的,但没有就没有呗,又不耽误过日子。”
“什么叫‘就没有呗’?我只生女儿委屈你了。”
方海倒吸凉气,好家伙,今天是奔着来吵架的是怎么的,一脸正气浩然:“我没有啊,你少冤枉我。”
赵秀云也觉得自己不大对,好好的日子,翻旧账有什么意思,无非是让大家更膈应,话头一收:“我就看不得人家生了姑娘不要。”
方海跟着谴责:“我看这个张大全,人品很有问题,咱们以后不跟他家来往。“
小狗腿样,赵秀云心想,过日子,明白糊涂过就行,现在也挺好的。
她手在腿上掸灰:“我做饭去。”
方海顺眉搭眼不吭气,回头见俩丫头一身土回来,还给她俩使眼色。
父女间有默契,禾儿和苗苗连脚步都放轻,生怕惹了亲妈的不快。
可惜赵秀云的不快是冲着方海去,或者说,是冲着老家的婆婆去的,对着女儿那叫一个慈爱,听见声探头:“禾儿,土要抖在外面。”
语气听着不像不高兴啊,警报解除,禾儿和苗苗站在屋檐下拍土,方海给她俩拧毛巾,心里不太平,好端端的,自己什么都没做就一顿骂,这是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肚子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但他不敢抱怨,跟女儿搭话:“又上哪弄这一身?”
禾儿:“我们玩打仗呢。”
家属院的孩子来自天南地北,叫打仗的游戏有好几种,规则不断相互妥协后,最终版本的就是分两队的抓人游戏。
但这种游戏要会跑会跳才有人带着玩,她总是有个尾巴妹妹,一向不让她加入,今天也是奇了怪了。
方海最近对这些孩子事还算了解,问出来:“怎么今天带你玩了?”
禾儿“哼哼”两声:“陈清韵都让玩,凭什么不让苗苗玩。“
新鲜事,童蕊管孩子紧,陈清韵可是从不在楼下玩的,说夸张就是旧时代的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爱动的孩子长得虚,又白,好像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走两步还喘,就这体格?
方海很持疑,这帮孩子,老能挑三拣四了,要求高过征兵。
“她跑得动?”
禾儿继续“哼哼”:“当然跑不动,王海军说她可以玩,就可以玩。”
王海军是十岁以下的孩子王,权力大得很,带谁玩不带谁玩都要听他的。
小孩子的世界也有自己的规则,方海不掺和,只是奇怪,王海军跟个小炮弹似的,怎么今天这样的善心。
禾儿已经替他解答:“还不是觉得陈清韵好看才带她玩的,哼,我们都输了!她比苗苗还快被抓到!”
一直到吃晚饭,禾儿还是愤愤不平,好容易有人带她玩一次打仗,全赖陈清韵,草草收场,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赵秀云从小带弟弟,要上班的时候是没办法,不用上班了就不把苗苗丢给姐姐,说:“下次你跟他们玩,妹妹跟妈妈玩。”
跟妈妈有什么好玩,禾儿认真严肃:“不行,妹妹要跟我玩。”
不可以打仗还可以跳皮筋,她有皮筋,谁想玩谁就要带苗苗。
姐妹俩吵吵闹闹,感情也最好,赵秀云摸女儿的头:“要不给你买个篮球?”
现在各机关单位都有自己的篮球队,打篮球可是很时髦的事,这个头正经打不了,买回来玩玩也行。
但凡什么玩具,第一要紧的不是好玩,是出风头,禾儿盘算起来,篮球场都被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们占完了,还不如买乒乓球,别以为她不知道,王海军就一直想要一副,到时候看谁不带谁玩。
她小辫子一甩:“要乒乓球。”
“行。”
方海:“不够球桌高吧。”
禾儿最忌讳人家说她不高,立刻跳起来:“我现在长个子了!我坐倒二块桌呢!”
小孩子的自尊心,不容践踏,方海说错话,一晚上没得姑娘好脸色,夜里跟媳妇抱怨:“你们母女,一个赛一个的有脾气,还生,再生一个要我命。”
赵秀云懒得理他,被子一盖:“那你找个没脾气的去。”
方海黏上来:“我就找你。”
推也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