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将者,当(??)士卒。
如果这是一张悠城兵院的考卷,那么在括号里填写体恤二字的学生,必然是拿不到分的。
因为这个考题,每年都会出现在培养将官的兵院考卷上,而每一年这道题的答案都不变且唯一。
为将者,当身先士卒。
当然,反对者可以有一万个理由来争辩这句话的不合时宜:身先士卒者,自然在战阵上要当其冲,可一旦为将者当先陨落,余下的士卒要由谁来指挥?士气的动摇又要如何处置?
而且说的功利一些,仙盟培养一名普通士卒,和培养一名精锐将官,投入的资源差距何止十倍?一个能合格从兵院毕业,入军中履职的军官,身上至少背负了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仙盟投资,若是草率死在阵上,又如何对得起这份培养?
这些道理说的都没有错,但军阵厮杀,并不是和人讲道理,也不是争对错。而是要每一名参与其中的将官士卒,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和敌人拼搏!是要一群掌握着远远凌驾常人的暴力的修行人,日复一日地在军营中训练、蛰伏,自我隔绝于花花红尘,然后,在荒原入侵时,将自己多年所学所修在战场上燃尽。
从道理上讲,这根本不是正常而理性的人会做的选择。
所以,军中为将者,也绝不能用道理去领兵作战。唯有用自己这一身血气,去激身后千千万万士卒的血气,才能赢得战场上的胜利。
而这,就是关铁军以士卒之身,一路成长为祝望定荒军元帅、仙盟拓荒总帅的漫长人生中,一直恪守,不曾动摇的信念。
如今,当仙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敌时,关铁军也毫不犹豫地站上了最前线。
最初,并不乏反对之声。
以仙祖血衣作为障术遮掩对方的感知,于无声息中动奇袭,手持凝渊圣剑,背负脚下局地太虚阵所凝汇的奇人百剑,以剑斩真仙……这是此局中,来自仙盟的最后一搏,是一切计划都宣告失败,连八方削福阵、以及仙盟十万兵也不能奈何对手时,不得已动的绝望一击。
这一击,需要的不再是为将者身先士卒,更无须去激励十万大军血气。相反,它需要的是如锋矢一般冰冷残酷的执行者,需要的是仙盟百万军中最擅御剑者去把持凝渊圣剑。
而这个人,并非关铁军。
这位元帅虽有亲手杀出的赫赫战功,更有一颗境界已臻大成的元婴,但他并不以剑道天赋著称,或者说,他从不以任何一门仙术神通的出众而闻名,军中百艺,他几乎没有任何一项能做到顶流。他只是擅长将这百艺尽数掌握,融会贯通,最终化为确凿而显赫的战功。
然而,便是这样的本事,也在数十年的出生入死后,被无数道狰狞的疤痕所封印……南乡定荒军,已经很久没有人看到元帅那惶惶烈日一般的真元仙光了。他的气血在衰竭,经脉在枯萎,坚韧无比的意志也多用来强压千疮百孔的残躯之痛。
他已经远远不在自己的巅峰期了,甚至连鹿悠悠想要私下为其安排进阶化神的秘法,他也以无力承受为由予以推拒。
这样的人,又如何能担任这最后一搏的尖兵呢?事实上,单单是驾驭凝渊圣剑,就已经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因为那源自大乘真君的乱世仙剑,必须要辅以全力运转的仙盟大阵,方能被境界区区元婴、化神的后来人所把持。然而当仙盟必须要动最后一搏的时候,多半灵山脚下已经再无可用之阵,持剑人需要燃烧自己的生命、记忆乃至一切可以燃烧之物,方能挥动圣剑。
而关铁军的残躯中,又能剩下多少可燃之物?
但最终,关铁军还是亲自请出了凝渊圣剑,将其握在手中,沉默着踏上了前线。
然后,让所有人眼界大开。
此时此刻,当真仙白澄的肩头被凝渊圣剑划出血珠时,要塞顶层已被一道道墨汁淋漓的剑痕牢牢包裹,在这张蛛网一般的剑阵中,伤者几乎再无腾挪的余地,而她的对手,甚至还维持着完美的障术,每一剑出手,都令人无从琢磨。每一剑出手,也都维持着巅峰时的威力,仿佛驱使圣剑的燃料仍是无穷无尽。
身处局地太虚阵中的仙盟百剑们,甚至隐隐有了错觉,随着战斗的进行,自己不但没有衰弱,反而变得越强大。每一次挥动圣剑,自己与这口痛饮过无数真仙之血的乱世仙剑,都融合的更深,以至于手中千锤百炼,已臻圆满的剑法,竟隐隐有临阵突破的征兆!
而主持这局地太虚阵的围观者,也亲眼见到关铁军身上的气势正不断膨胀,并在某个临界点后,赫然压倒了对手!
此时,距离诛仙,只有一步之遥!
踏出最后一步时,每个人都穷尽了自己的慎重,没有人愿意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也没有人怀疑头顶的真仙,必然有着足以逆转胜负的诡奇仙术。
所以,当关铁军终于踏出最后一步,自白澄的身侧盲点斩下圣剑时,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凝聚了心中的一切真挚意念,在心底出无声的怒吼。
中!
中吧!斩中吧!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怒吼声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闪现在白澄身侧,并与白澄宛如迭影一般,恰好挡在了那必杀的一剑之前!
那是关定南!
局地太虚阵中,所有身怀奇剑的剑手,都在这一刻不由产生了近乎微不可查的凝滞。
关定南的出现,并不值得意外,因为在规划这奇人百剑时,阵中参谋就已经推演到了关定南这个因素。他很早之前就已经被白澄悄然潜伏靠近,并捕捉蛊惑,所幸他身为前线指挥,身上肩负和胸中燃烧的东西,帮他多少化解了部分仙术威能,并没有彻底落入掌握,但也不得不在要塞中称病不出。
这样的情况,当然不可能持久,以区区金丹抗衡真仙,有再多的外力加持,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当这最后一剑出鞘时,必然意味着本地的所有布置都已经失效。而关定南,也很有可能被对方拿来利用,最糟糕的情况,甚至可能被炼为足以替死的傀儡。
他是拓荒前线的总指挥,是用兢兢业业以及确凿战功,赢得了百万联军敬重的军人。
同时,他也是联军总帅的儿子。
当关铁军的儿子突然出现在剑阵之中,为白澄挡剑时……每一位身处太虚阵中,将自己带入元帅的剑手,都感受到了本能的挣扎和抗拒。
于是,这无上太虚灵觉,也在这个刹那,出现了一丝破绽。
只是,地下密室中的破绽,并没有成为关铁军的破绽。
奇人百剑的迟疑,丝毫没有出现在他的心中,他仿佛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亲生儿子的面容,也仿佛没有察觉到来自太虚的助力已断,他只是燃烧着一切,将手中圣剑一如既往地划出了最为完美无瑕,甚至更为完美无瑕的轨迹。
此时此刻,唯有关铁军才能斩出这完美的一剑!
而凝渊圣剑,也以不可阻挡的姿态自上而下,重重斩落!
然后,剑下的迭影,赫然散落。
白澄的右手被圣剑斩落,手臂顷刻间灰飞烟灭,消失地仿佛莫名其妙。而自肩颈处绽开的的伤口断面,则被浓郁的夜色如附骨之疽一般牢牢贴住。夜色沸腾间,属于白澄的一切生机都被迅速腐蚀。
白澄身前,关定南也同样被斩落右手,伤势与白澄一般无二,但他的手臂并未消失,肩颈的伤势虽沉重,对于金丹修行人而言也谈不上致命。
凝渊圣剑最核心的威能,并不是拿来杀戮仙盟子民的。
所以,同样的剑伤,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所以……关铁军在关键时刻,那完美无瑕的剑斩,赫然收获了完美无瑕的战果!
真仙白澄被凝渊圣剑斩断生机,而被当作人质的关定南却奇迹般地保住了命!
这的确是只有关铁军才能完成的奇迹。
只是。
奇迹却在盛开的刹那,凝固住了。
要塞顶层的时空,仿佛陷入静止。
关铁军的凝渊圣剑终于重创了白澄,但这一剑后,老人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既没有去关注儿子的伤情,更没有乘胜追击。
诚然,白澄肩颈的伤势,已经是致命伤——凝渊圣剑不但会杀伤宿体白橙,更会直接摧毁白澄本尊的存在。它就仿佛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一旦伤势越过临界点,结果就已经注定。
但是,此时此刻,比起期待注定的结果自己到来,任何人也都会上前一步,让那个结果提前一些。
白澄已被斩落右手,伤势致命的同时,身上的仙术神通也理应崩离,面对手持圣剑的联军总帅,不可能再有任何抵抗之能。所以……一剑枭,应该只是举手之劳。
但关铁军却没有踏出这一步。
地下密室、要塞外的十万军阵、乃至更遥远的仙盟百国……无数道目光齐聚在要塞顶层,齐聚在关铁军的身上。
最初的错愕之后,一声声叹息自人们心底流淌。
关铁军,赫然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前进半步了。
对此,任何人也无法出半句遗憾的怨言。
目睹过整个过程的人,都看得出,关铁军那瞬息间斩出的近百剑,那看似只笼罩了要塞顶层的墨色剑网,究竟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早已经挥出了远远超乎规划预期的神威了!
预期中,即便是如今军中剑法最为精强的子吾剑圣,也最多在身心的无限重压下斩出十五剑。
但十五剑,显然不足以斩杀白澄,即便只是寄生状态,她的实力依然远远突破了计划的上限。
若非关铁军同样超越极限的挥,这仙盟的最后一支奇兵,其实必败无疑!
所以,此时此刻,虽然关铁军并没能让这个奇迹圆满落幕,但是,这也已经足够了。
之后,只要等白澄被剑伤吞噬,彻彻底底死在仙盟的土地上,死在她曾经修行栖身的灵山脚下……这场拓荒路上的最大灾难,也终将落幕。
“呵,总算是结束了。”
地下密室中,不知是谁,将心中的声音诉诸于口。
这当然是绝对禁止的行为,局地太虚阵中的奇人百剑,在各自施展时,一定不能被外力干扰分心,毕竟稍有差池,就可能引起顶层高台上的全盘崩溃。
但现在,既然战果已定,稍许放纵,似乎也不足为怪。
然而就在阵中人们不约而同面面相觑,似乎在等待有人率先开口,要大家欢呼庆功的时候……
“还没结束!”
一声莫名的怒吼,忽然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错愕间,人们甚至无暇去分辨这个声音的主人。
因为,战斗的确还没有结束。
要塞顶层,白澄肩颈伤处沸腾的墨色,正在缓缓地平息。
灵山启灵殿上,鹿悠悠七窍流淌的金色血赫然转红!而她持瑶剑镇压的十万兵,正蠢蠢欲动!
为什么?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已经不可阻止地出现在每个人心头。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白澄居然还没有死,甚至其蔓延的荒毒还隐隐得到强化?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此时场上,只有寥寥数人在顷刻间洞悉了真相。
关铁军毫不留情地剑斩关定南,诚然让他的剑路得以维持完美无瑕……但父子相残的行径,哪怕没有造成致命伤,却依然满足了白澄所需。
她在此地弥漫的荒毒,最需要的养料就是仙盟子民的自相残杀。夫妻反目不过是自相残杀的一种。而联军总帅亲手实施的父子相残,则仿佛是仪式上最为盛大的祭品,足以降临仙迹。
事实上,若非关铁军在关键时刻,以超越任何人的果决将剑路维持住了完美,以此保住关定南的性命……一旦关定南真的陨落,此时白澄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强化,甚至可能伤势尽复。
所以,这没办法去责怪任何人,此局若非关铁军亲自出手,其他人甚至连重创白澄的资格都没有。但是,眼看白澄即将死灰复燃,而全场却已经没有任何人有余力去阻止她……
除了一人。
关定南伸出残存的左手,努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他的脑海中一片混沌,记忆、理性……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被人摧毁了,唯有一个本能般的念头驱使着他,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来到父亲身前。
从那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手中,他接过凝渊圣剑,剑柄灼热地仿佛有火在烧。
但他浑然不觉,转过头,面向白澄,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决地靠近着。
白澄有些好笑。
尽管刚刚的剑伤近乎断绝生机,但她终归是凭借一套完美无瑕的预备布置,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如今,她伤势沉重百倍于关定南。
但她的神通手段,胜过对方何止千倍?
哪怕只余下一口气,她也不可能被一具行尸走肉伤到。
但是,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白澄师姐,请你住手。”
——
之后,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关定南在绝境中,终于来到白澄面前,将左手圣剑深深刺入了她的胸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