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石素英
刹那之间的领悟让张进澄的心思不可抑制地再次陷入浮躁不安,而业已绽出裂纹的手指也因此变得僵直无力。
明明理性在清晰地告诉他,只要将这飞升录再向前翻,翻到记录着那天上金仙姓名的一页,明州的灭世之灾就能化解……但这方寸清明的理性,就仿佛是海啸中的孤岛,随时都可能被彻底淹没。
张进澄单是维系清醒,就已经要挣扎尽全力了……对于一个半生都在和天庭仙官打交道的人而言,对仙人的敬畏乃至恐惧,远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入骨。
仙官并不好伺候。
这些到下界轮值的仙人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业绩”压力,轮值期间若不能在这试验场中拿出成果,自有上仙找他们的麻烦。偏偏这些下品仙官既不能,也不愿直接与凡间人交流,那么唯一能够使用的手段,就只有通过国师来间接操控新恒。
因此,国师的忠实可靠就格外重要。受限于规则,仙人没法直接抹去国师的灵识,将其炼化为傀儡……但只要不突破这条底线,变通的法子要多少有多少。而这些法子,张进澄都曾完整消受过,时隔百年依然难忘,或许再过千年,直至魂魄转世轮回,那残忍而痛苦的印记也不会消失。
没有意识到真相时,张进澄尚可在无知中一往无前,然而一旦猜到真相,反而逡巡不前。
“啧……”
另一边,眼看张进澄逐渐陷入迷茫僵直,王洛不由皱紧了眉头。
几次三番的彷徨,张进澄已形同废人,单靠飞升录的惊醒已经没用了。或者说,强要一个凡人硬顶着仙人的淫威继续翻动这黜仙录,本也是强人所难。
但是,若不强人所难,局面就将一路直抵绝境。
所以……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王洛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冰冷,体内赤红色的荒毒开始迅速升温,直至沸腾。
若是张进澄始终没法控制好自己,那唯有利用外力帮他控制好自己了。
但就在此时,头顶再次传来一声碎裂声响,那声响乍一听仿佛远在天边,但随着妙法金光越威严煌煌,天上那破败不堪的琉璃网,裂纹也变得越密集。
无数流淌着血色的液滴沿着琉璃网的缝隙落下,细雨骤急。而雨落之处,恰好就是东都的牵星高台!
“啧……”
王洛再次咋舌,立刻将神识沉入身下高台,沿着牵星台中暗藏的灵力脉络,全力激出东都地下的护城大阵!
嗡!噔!
两声震撼人心的异响之后,东都外缘的高大城墙,在瞬息间解体。而在洁白无暇的砖石中,赫然藏有十万八千枚晶莹剔透的玉牌,每一枚玉牌都只有手掌大小,平日里藏身在城墙上的巨型砖岩中,其貌不扬。而在大阵激的刹那,这些玉牌就自砖石缝隙间流淌而出,如被妙力牵引,迅速飞升至半空,彼此融合交汇,刹那间便形成了一道奔腾的洪流!而洪流在空中席卷,逐渐幻化出龙,从口中吐出风雷一般的龙吟。
这条栖身东都城墙中的玉龙,便是这座城市的底牌。
东都紧邻繁城,位于新恒的心腹要害之地。城中牵星台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天坛,因此自立国之日起,就开始布设严密的防护阵法。而六百年的积淀之后,这座大阵的神妙已超越了凡间的境界。
理论上,即便是仙官下凡,想要以蛮力擒下玉龙打破东都的防护法阵也势必大费周折,也因此,杨施君在东都外调集了足足十万大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进澄龟缩在高台上,直至油尽灯枯,而丝毫不敢仰赖军力优势,去正面攻城。
然而这一次,玉龙将要面对的敌人,却更胜下品仙官!
头顶那丝丝落雨,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着妙法金仙所持的无上大道!
哪怕是微不可察的一丝玄奥,也足以点化一个物种,左右一個文明……覆灭一座城池!
天上的玉龙舒展身躯,鳞片重新化为玉牌,在天上形成一片活跃的网盾,同时口吐云雾,试图拦下金仙的降雨。然而那些血污色的丝线,却仿佛行于另一个世界,它们轻描淡写地绕过了玉龙的云雾和龙鳞,甚至不屑于将自身的力量浪费在这臃肿之物上,而是保留着自己的全部神通,继续指向高台!
东都的护城阵法,几乎是瞬息告破,连一点拖延迟滞的作用都挥不了。
而这一轮的急雨,更不同于先前的丝丝细雨,不但雨势密集,雨滴中更蕴含了妙法金仙志在必得的恶意,只要沾上一丝一毫,都足以令一名下品仙官也烟消云散。
但也就是在护城阵告破的同时,一道青色的洪流自东都城外平原席卷而来。
竟是大将军杨九重腾空而起,挥舞着青旗军传承了六百年的军旗,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从天而降的骤雨前面!
区区合体期的凡间修士,面对妙法金仙的血雨,无疑是螳臂当车……但随着杨九重的突然出场,苍穹裂隙中的那只眼睛,却流露出明显的惊怒。
下一刻,杨九重用力举起青旗,旗帜迎风招展,在半空中化作一面柔软的青色护盾,那护盾朴实无华,甚至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就是这面小小的旗帜,却直接挡下了金仙的骤雨!甚至为整座东都都支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
血红色的雨滴落在青旗上,并没能如穿透玉龙一般径直穿越过去,而是被旗帜阻拦,在旗上化作一缕缕的青烟。
每一道青烟上,都隐约呈现出一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那是旗上寄宿的英灵,是过去六百年间,青旗军戍卫边境时阵亡将士的英灵。这些英灵是青旗军的军魂所在,也是卫国公赖以北境归心的精神图腾。但此时此刻,却在杨九重的挥舞下,沦为抵御金仙落雨的消耗品。
天上,杨九重背着身,全力以赴地挥舞旗帜,没有将自己的表情流露给其他任何人,更没有对身下接受庇护的王洛和张进澄多说半个字。
但一切,也都在不言中。
天灾当前,无论是什么样的仇怨都要放到一边,无论是什么样的仇敌也都要暂时并肩作战,无论什么样的疑问,也都要暂时放下。
就如同一千两三百年前那场几乎毁灭了九州大陆的天灾一般。
所以,王洛并没有浪费时间心力,去思考杨九重何以凭借区区一面凡间旗帜,就抵挡住了金仙妙法,更没有怀疑对方此时的立场和诚意。
他默默举起印星宝玉,再次调用东都护城法阵的力量,将那条玉龙缠绕在了杨九重身周。
玉龙虽不能直接抗衡金仙妙法,却能为大将军护法令他挥舞青旗时能够更加顺畅自如。同时,在玉龙升天后,原先挡在城外的无形护罩,也向城外之人敞开了大门。
“全军,入城1
同一时间,杨施君高声令,她的声音不再娇弱,宛如清丽的鹤鸣,霎时驱散了大军心头的迷茫和恐惧。
尽管她并非直接的军队将领,但这一刻,无论是本地将士,抑或是来自南方四郡的叛军,人心齐齐归附在那清丽的女子身上,而后以最快的速度向城中前进,以避风雨。
与此同时,王洛也抓紧这个机会,将体内荒毒流转起来,推向张进澄!
然而,就在荒毒即将浸染张进澄的刹那,王洛却忽然停了下来。
不对……这不对! 自己怎会想出这么荒唐的注意?!
若是真让张进澄化荒,那在荒芜体系下,头顶那尊妙法金仙怕是立刻就能指使新任荒魔张进澄原地自杀!而没了张进澄,这本黜仙录在自己手中就只是一本无字天书!
而尽管王洛很清楚自己在荒芜体系中地位超然,但他显然不敢也不能赌,自己和妙法金仙谁更超然!
所以,刚刚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荒唐的点子?若是醒悟地再晚一点,局面就将彻底无可挽回了……不过,此时也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张进澄……”
“山主大人。”几乎同一时间,张进澄回过神,令双目灵活复归清明。
清明的目光,直视向了头顶奋战中的大将军。尽管不久前,正是杨九重率军兵变,将他本人重创,身边的仙抚使更惨遭团灭……但此时此刻,那高大而决然的背影,依然让张进澄彻底清醒过来。
他沉声回应道:“我已经没问题了,咱们继续往后翻页吧……还请您继续助我这一臂之力。”
王洛没有迟疑,立刻选择了信任对方,信任这位图上英灵。
“好,下一页。”
两人十指并力,原先沉重如山的书页,便这么轻描淡写地翻过去了。
下一页上,又有二十个人名。王洛只扫了一眼,便说:“下一页。”
“下一页。”
“下一页。”
片刻之间,黜仙录上已经略过百人,但王洛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依然下令向前翻。
张进澄沉默地配合着,心中却逐渐再次生出迟疑。
“王山主,我们,就只翻页吗?”
“名字不能乱勾。”王洛下意识地答道,“黜仙录只能杀该杀之人,尤其关乎仙人,勾错一次,我们就再也翻不到下一页了。”
张进澄不由错愕,这条规则不曾收录于任何地方,王山主又是从何处得知?先前那些投诚的仙官们告诉他的吗?但是,那些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黜仙录的真实功效,又如何能得知这条规则?
按捺着困惑,张进澄继续以神识驱动灵躯,将黜仙录翻到了下一页,再下一页……
恍惚间,黜仙录已来到了最后一页。而这已页上记录着的名字,他竟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为他讲述仙盟故事时,就曾提起的名字。
定荒之战时,那人曾杀死成千上万的仙盟义士,即便是尊主鹿芷瑶请动天尊引弓,都未能令其陨落,是毋庸置疑的上品金仙!
而书页既然到了上品金仙部分,也的确是到了结尾部分。但是至此,王洛依然没有命令张进澄下笔。面对再无多余一页的黜仙录,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张进澄不由问道:“王山主,那人究竟是谁,你可认识?”
天上顿时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那笑声源自天穹之上,却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区区蝼蚁……”
王洛头也不抬地低吼道:“石素英,闭嘴吧。”
轰!
随着妙法金仙的真名被王洛道破,黜仙录的页与封皮之间,竟凭空多出一页!而那一页上,石素英的名字赫然在列!
而在石素英的名字缓缓浮现时,一道无声却沉重的惊雷,也在苍穹之上炸开。
层叠的乌云霎时一扫而空,整个明州的天空都变得澄净明朗。而抵在那道凄厉的裂痕后面,百米长的眼睛,则逐渐退了回去。
同时,天上的细雨也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金色的液流似瀑布一般垂落,又在半空缓缓凝结出一道人形。
那是个形貌俊朗,眉目间却满怀坚毅质朴之色的年轻人。
他带着几分好奇,看向高台上的王洛:“你认得我?我以为自己遮掩的很好了。”
王洛没有回应,只是向张进澄努了努嘴。
真名已经揭晓,又浮现在飞升录上,那么该做什么,自然无需多言。
张进澄立刻领悟,提起墨笔,在石素英的名字上重重划下一笔!
然而吸满了墨汁的笔尖,竟没能在书页上留下丝毫痕迹,墨汁仿佛是被高温蒸一般,在轻微的嗤嗤声中化作乌有。
“呵,不必试了,妙法金仙的名字,你们勾不动的。黜仙录本非凡间之物,唯有金仙能运用其全部神通。将它还给我,我可以赦免你们无罪。”
王洛冷笑道:“以石中火焚尽九重天而飞升仙界的灵山先祖,想要什么东西,居然不懂得自己上来取吗?我无需赦免,想要黜仙录,从我手里抢吧1
半空中,石素英的面色霎时阴沉,那坚毅质朴的气质也荡然无存。
“好,那我便过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