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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诗宗和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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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虽然大本营并不在武昌,但作为这片区域的豪商,仍然有能力在武昌城安排林泰来一行人。

林泰来返乡选择从湖广绕路,可不是吃饱撑着没事干,加深与袁家关系就是目的之一。

粮食在哪里的重要性都毋庸置疑,而苏州又成为粮食进口区,掌控粮食输入是苏州基业的一个重要根基。

当然袁家与林泰来合作,是一个长期双赢的局面,所以这次会面肯定是皆大欢喜。

到了第二天,林泰来接受了巡抚秦耀的单独款待,席间没有其他官员。

大人物公开的一举一动都有深意,林泰来肯接受私人宴请,就等于对外表示对秦耀的支持。

秦巡抚连续敬了三杯酒后,感动的说:“世人锦上添花者多,如九元君这般雪中送炭少。”

林泰来回应道:“私下里说几句,江陵相公虽然有过错,但同样也有大功,朝廷对江陵相公过苛了。

都已经快十年了,有些历史遗留问题就该放下了,但有些人还拿江陵相公来说事攻讦,真是无耻之尤!我林泰来看不惯这种歪风邪气!”

席间几个人都忘了,三个月前被贬到南京的原状元孙继皋。

被林泰来喷了一句“虽是万历朝第一个状元,也是张居正点的第一个状元”,孙状元的命运就此定格。

秦巡抚再次连连感谢,来自林泰来的支持实在太关键了。

按照一般程序,御史弹劾了封疆大吏后,皇帝当然不能只能听一面之词,所以会批一个“下部议”。

这个部议就是吏部的部议,让吏部给出意见。

如果在吏部关系比较硬,问题又不是那种性质特殊的问题,那么吏部帮着辩解几句,就很容易过关。

如果在吏部人脉不足的话,那就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就是为什么林泰来的支持对秦巡抚非常重要,以林泰来在吏部的影响力,想保人还不简单么?

别人想指使吏部做事难如登天,但对林泰来而言真是小事。

和昨天袁家的款待一样,今天的宴席依然是宾主尽欢。

临近尾声的时候,林泰来忽然问道:“方伯刘东星这个人如何?”

如果是蠢人,估计就会下意识的反问“为什么忽然提起刘东星”。

但秦巡抚还没那么蠢,自己和林九元并没有熟悉和亲近到可以随便反问的程度。

林泰来这样突然袭击式的发问,明显是想听到最“客观真实”的说法。

所以秦巡抚也就抛开了个人喜好,尽可能公正的说:

“刘方伯性情质朴俭素,讨厌浮华习俗,头脑清晰敏锐,精于实务的谋划和实施。

近年两湖南北有水土工程时,一般都交与刘方伯去筹划和督工。”

林泰来笑了笑说:“我听说李卓吾在麻城讲学,遭受诬告围攻,刘方伯将他接到藩司衙署并加以庇护,看来刘方伯同样对当今风气有所不满啊。”

秦巡抚闻弦歌而知雅意,便问道:“九元君可要见刘方伯?”

林泰来却说:“不,我要见李贽李卓吾。”

秦巡抚一口应下来说:“既然九元君有意,我这便派施先生去传话。”

巡抚幕僚施纶的办事效率很快,当然主要是封疆大吏的面子也很大,没多久就从藩司衙署会回来了。

“李卓吾说,邀请九元公明日共登黄鹤楼。”施纶禀报。他觉得这提议还挺风雅的,有名士文人的范儿。

林泰来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黄鹤楼有什么好上的?”

无数上辈子的不良记忆瞬间涌上心头――楼外还得走一大段路,楼体是现代水泥的,最坑的是上了楼也看不到什么江景.

左右如秦巡抚、顾秉谦等人齐齐愕然,怎么会有人说出这种话?

这可是名闻天下的黄鹤楼啊,崔颢一首《黄鹤楼》成为千古绝唱,林九元你这么不当回事的吗?

上位者不需要解释,林泰来回过神来后,没有对失言做出弥补,只冷哼道:“让李卓吾明天直接到公馆来见我!不要搞那些附庸风雅的名堂!”

从林泰来这里辞别,又回到察院后,秦巡抚又和幕僚施纶仔细商议。

“以你看来,林九元作为文坛盟主、诗词大宗师,为何不愿意登黄鹤楼?”秦巡抚对施纶问道。

在秦巡抚心中,无论对林泰来多么重视都不过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哪有文人过境武昌时,不上黄鹤楼的?不想在黄鹤楼留下诗词的?

施纶思索了一会儿后,“从在下这些时间的接触来看,林九元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被称为当世诗宗,却不愿意登黄鹤楼,可能就是诗宗的自尊心作祟。

他可能认为自己作为当代诗词第一人,却做不出比肩崔颢、李白的诗词,所以脸面无光,故而不愿登楼。”

秦巡抚很没形象的挠了挠头,这些特立独行的天才人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怪脾气。

“能想到什么法子弥补林九元的撼事么?”秦巡抚又询问说。

施纶又想了想后说:“我听林九元的门客顾先生说,在京城,林九元曾经被发配过的西直门,以及出征回师路过的德胜门这两处,都刻有林九元的诗词。

东主不妨效仿此事,将林九元的诗词刻在黄鹤楼,每层多刻几首,楼外也立碑刻,没有新诗就找比较应景的旧诗。

以后再有登楼者,先看一遍林九元的诗词。”

秦巡抚:“.”

老子当年就是类似这样对待张居正老师的,直到现在还在被弹劾,你又来?

罢了罢了,现在也没有别的大腿抱了。

到了第二天,林泰来下榻的公馆前,忽然来了一顶四人抬小轿。

轿旁随从向门丁解释道:“我家卓吾先生受九元公之邀,今日登门拜访。

只是卓吾先生生性爱洁,所至无论远近,必定坐轿,不喜踏足尘泥。

门大爷可否行个方便,直接将轿抬至堂前阶下?”

门丁听了后,有点懵逼。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就禀报给左护法张文了。

而张文也不知道林坐馆的想法,只能上堂来请示。

林泰来大怒道:“你张文难道还不知道,我最讨厌在我面前装逼的人么?

你亲自去把人带进来!记住,人要带进来,但也不可让人在我的门前装成了!”

虽然命令如此粗暴,但张文没任何意外,自己坐馆就没那个礼贤下士的气质好吧。

于是张文带了一小队家丁,到了大门外,不由分说,直接掀了轿子。

张文看到轿中是一个白衣如雪的老头子,估计就是那什么卓吾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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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几个家丁一起动手,从轿中把白衣老头子捞出来,又直接抬起来。

悬在半空的李卓吾惊叫道:“这是干什么?”

张文随手行了个礼,回答说:“听说卓吾先生爱洁,所以小的们将先生抬进去,必不使先生沾惹尘埃!”

一直到了堂上,家丁们才将李贽轻轻放了下来。

李贽羞怒交加,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质问说:“这就是九元真仙的待客之道?”

林泰来解释说:“你说过一句话――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

批判的就是读书人言行不一之状况,指的就是个人实际行为与儒教圣人大道理之间极为不协调。

所以你一直崇尚真实,倡导日常言行相符,这没错吧?

我这样的待客之道,其实顺应了你的倡导啊。这就是言行相符,这就是我内心真实的反应!”

李贽:“.”

九元真仙你既然主动邀请他李卓吾相见,说明并不反感自己的思想,那么再多给点面子不行吗?

这时林泰来忽然指着堂外,很强势的说:“如果李卓吾认为我说的不对,可以就此离去。”

李贽不动声色的坐下了,“不知九元真仙相召,有何指教?”

林泰来有点惊讶,不是说这李卓吾是个狂人么?

这社交表现的丝滑程度,哪点像是“狂”了?

林泰来一边想着,一边答话说:“我正考虑,是否延请李卓吾你前往苏州久居讲学。”

李贽不假思索的说:“好的,什么时候出发?”

林泰来愕然片刻后,忍不住就问了句:“阁下似与传闻中的狂妄名不符实?”

李贽挺直了腰板,傲然道:“对具体个人的狂,只是小狂而已;而对整个世道风气的狂,才是盖世大狂。

本人乃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大狂,而不屑于为小狂也!”

林泰来:“.”

卧槽!一不留神就被这老头装到了!

只能说李贽也不傻,他这样极端反传统观点和思想,如果没有强力人士庇护,早被打死了。

而且如果没有人进行物质上的支持援助,只怕早就饿死了。

看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装逼的林泰来有点不爽,有意拿捏说:

“我在京师翰苑时,与万历十一年的前辈朱国桢同在状元厅。

他说过,如今许多士人全不读《四书》本经,而以李氏《藏书》、《焚书》为奇货。

士风猖狂,实开于李卓吾!坏人心、伤风化,为天下之祸,未知所终也!

我要重新考虑一下,请你去讲学的后果。”

李贽叹道:“阁下真以为,随便一个人请我讲学,我就会答应么?

今日之所以答应,全因为九元真仙与我是真正的同道人。

可以说,当今天下之清醒客,唯九元与卓吾尔!余皆碌碌醉梦中不足论!”

林泰来无语,果然在当今能成为名士的人,嘴上功夫都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贽继续说:“阁下先年微末之时,就敢高举反复古派之大旗,由此可见反传统、蔑视权威之心性。

而后阁下虽然连中九元,其中包含了文人六元及第之至高成就!

按理说,阁下与那朱国桢一般,乃是理学经义的最大受益者。

但却从未见阁下在经义学术方面有任何建树,也未在经义学术的研习宣扬上做出表率。

反而只听说过,阁下有朝堂头号《金瓶梅》专家的名号,难道这还不说明问题?

说起来在下先前认为,《西厢记》、《水浒传》才是古今至文.

但听了阁下事迹后,忍不住去看了看《金瓶梅》,嘿嘿嘿,以后可以与西厢、水浒并列为三大好文了。”

林泰来哑口无言,只能说不要小看了真正的聪明人。

算了,不计较了!真没得选,当今天下只有这么一个人适合去横塘学院讲学。

“你真考虑好了?愿意离开湖北去苏州?”林泰来问道。

李贽答道:“方伯刘公纵然可以庇护在下一时,但刘公又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任官。等到刘公去时,在下又何以在此容身?

而阁下乃苏州本土强豪,树大根深无可动摇,自然还是在苏州比较安稳。”

林泰来点头道:“我在苏州建了一所横塘学院,招收贫家子弟学习技艺,但从不教导四书五经。

不过人总是要有思想的,又不能一直什么都不教,如今就拜托你了!”

李贽闻言便起身,肃容长揖道:“如今方才可信,九元君真乃同道人也。”

搞定了李贽后,舟车劳顿又连番应酬的林泰来本想歇两天,安安静静的养养精神。

忽然又见巡抚秦耀亲自登门,说是请林泰来同游黄鹤楼。

还说林九元作为文坛盟主,有责任代表文坛考察和指导黄鹤楼的修缮工作。

看在秦巡抚如此殷勤的面上,林泰来也就应邀同往汉阳门附近的黄鹤楼。

其实他也好奇,这时代的黄鹤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要知道,黄鹤楼是屡毁屡修的,每次都不一样,有句老话叫“国运昌则楼运盛”。

当林泰来拾阶而上,到了楼门前时,却见左右各立着石碑。

左边的石碑上刻着:“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右边的石碑上刻着:“李白骑鲸天上去,独留飞阁切昭回。百代光阴悲过客,五陵烟月忆仙才。

檐前岱岳连辽海,窗里中原入楚台。观龙宫回首尽,浮云休拟日边来。”

林泰来一时间愣住了,这两篇都是自己过去发表的作品。

但是,但是,这两篇七律和黄鹤楼有什么关系啊?

秦巡抚的幕僚施纶非常专业的点评道:“九元公的大作放在这里,非常应景!

你看,意气高于百尺楼、窗里中原入楚台这些句子,放在黄鹤楼也完全没毛病!

李白骑鲸天上去这句,也切合了黄鹤楼文化!毕竟李白和崔颢就是黄鹤楼的两大名片!”

纵然林泰来算得上见多识广,此时也被震惊的失语。

这两三天你们察院是不是以“楼”为关键字,把自己的诗集全部检索了一遍?而且还找了不知多少刻工连夜刻碑?

秦巡抚恳切的说:“楚地士子一致认为,当代只有诗宗九元公的大作才能配得上黄鹤楼!”

面对权力的小小任性,游客林泰来心情复杂,无奈道:“我还是新写两笔吧,免得被人讥讽江郎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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